《平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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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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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周月住院的最初一段时间,到医院来的探望者很多很多,特别是公安学院的那些学生,每天都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一位政法大学的学生名叫小梅,据说是周月的一个网友。在所有来看周月的大学生中,优优和小梅最谈得来,因为小梅没有大学生的架子,也因为她说起话来真诚直率,不仅关心周月,同时也关心优优。优优很少敬佩女人的,尤其是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女人。也许小梅是第一个例外。她的修养、谈吐所表现出来的善意和成熟,征服了优优。后来,来看周月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小梅依然来。一到星期六或星期天,她就会出现在病房里,来看看周月,顺便和优优聊上一会儿。她告诉优优,周月以前跟她提到过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姑姑,他小时候就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的。小梅已经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公安学院的老师,如果能找到周月的这位姑姑,把她接到北京与周月相见,也许对周月恢复记忆会有好处。因为无论任何人,无论他后来经历了什么,但从大脑发育的过程来说,只有童年的记忆最难磨灭。

  小梅一直来看周月,但周月一直说不清小梅是谁。

  小梅来看周月,大都会带来一些吃的,一般都是水果点心一类。可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让优优吃了,直到周月不用再吃那些稀汤寡水的流食,换成了需要正常咀嚼的饭菜为止。当周月可以下地行走以后,他就开始让优优扶着,自己走到卫生间去。继而,还可以在优优的陪伴下去医院的花园散步。这时候优优的职能,实际上已经从护理员变成了医生。优优对周月进行的心理诱导,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比医院的医生强了很多。周月生活语言能力恢复得如此之快,其实主要应当归功于优优,因为正是优优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和周月待在一起,除睡觉之外,始终不停地用极大的耐心,像对待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和他唠唠叨叨地讲话,不断地引导他找到语言的记忆。

  当然,最需要找到的记忆,并不仅仅是语言。

  每天,优优陪着周月去花园散步,回病房休息,她反复地用各种方式、各种话语,在周月的大脑里,导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让周月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

  她这样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周月无动于衷,以近乎痴呆的漠然作为回应。后来,他似乎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了:我是谁?甚至,他开始苦苦寻找大脑中残存的线索:“我是谁?”他的表情告诉优优,他在认真而痛苦地思索,尽管,苦思冥想之后他总是摇头。

  优优说:“你是周月!”

  周月?

  周月的表情一派茫然。

  除了“你是谁”这个核心问题之外,相关的问题还有:“你从哪儿来?”

  优优第一次问到周月的来历时他们正在医院的花园散步,周月出乎优优意外地马上有了回答,他指指那座灰色的住院大楼朗声答道:“从那里。”

  优优笑着摇头:“不是,你是从公安学院来的!”

  公安学院?

  周月愣着。

  优优又说:“更早的时候,你是从仙泉来的。仙泉,还记得吗?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是很美很美的一座小城。”

  仙……泉?……小城?

  周月低头思索。

  优优说:“你是从仙泉体校来的,你是个打拳的,知道吗,打拳!”

  优优摆出了打拳的架势,并且真的在周月的前后左右挥舞双拳,步伐跳跃,做了一套组合套路。在优优记忆力和模仿力最好的年龄,她几乎天天要去拳击馆看周月打拳,那些基本动作、基本步伐,虽然隔了数年,但照猫画虎意思不离八九。她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在嘴里学着教练的吆喝:“嘿,移动起来!注意保护,左勾拳!右勾拳!刺拳!动作快点。咳,你太笨了!”

  无论优优怎么比比画画,怎么蹦蹦跳跳,怎么吆喝叫喊,但周月总是无动于衷地看他,最后总是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干吗?”他看上去真的搞不懂优优这样疯疯傻傻地一通折腾,究竟是干吗。优优折腾了一会儿自己也累了,也觉得那样子很傻,终于劳而无功地停了下来,除了重重地喘口气外,了然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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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18)     

  某日,周月被接到北大医院接受专家会诊去了。整整一上午优优无事可做,她忽发奇想,一个人坐公共汽车跑到公安学院来了。她找到了周月的一位老师,那老师是周月的班主任,来医院看周月时给优优留过电话,让优优有事可以找他。优优就找他来了。他带着优优来到周月的宿舍,在他同意和在场的情况下,优优打开了周月床上卷起的铺盖,还看了周月摆在宿舍里的一些生活、学习的用品及书籍一类的物件。她是想从中挑出几样有意思的东西带回医院,说不定能使周月睹物生情,让蒙蔽的记忆瞬间开启。

  优优在床上床下翻了半天,无甚收获。周月有一只皮箱,箱上有锁,优优和老师都不便、也无权,将它打开。临走,优优只拿了一件卷在铺盖里的红色运动短衫,那短衫已然很旧很小,估计是周月当内衣穿的。优优拿走它是因为那运动衫也是她自己经历中的一件旧物,优优一眼就认出它了。四年前她曾将这件红色运动衫故意塞在拳击馆的长凳下面,因此获得了与周月第一次对话的机会。

  优优拿走这件红色短衫,还因为它胸前印着“仙泉体校”四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大字。

  优优回到医院时周月已经回来了,他回来见不到优优,像个孩子那样着急,见优优回来才高兴起来,但问他会诊的结果,他也不甚了了。优优也没告诉他自己去了公安学院,也没把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拿给他看,她是到了第二天上午陪周月去花园散步时,才把那件运动衫悄悄地带在身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园中的草坪绿得耀眼极了,草中的石板小路也显得一尘不染。优优故意装做漫不经心,带着周月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至草地深处,优优让周月转过身去,说有件东西要给他看。周月听话地转身,还问好了没有。优优从衣服里拿出那件红色短衫,快速地套在自己身上。虽然是周月十五六岁时穿的衣服,但此时穿在优优身上,还是显得肥大几分。

  优优穿好衣服喊了一声:“回头吧!”

  周月以为要做游戏,不料笑着刚一回头,优优一拳打上来了,周月毫无防备,胸口砰的一声,遭了重重一击!他呆呆地瞪着优优,表情既是疑惑又是吃惊——优优突然魔法大变身,变成个挥拳进攻的红衣人,那红红的运动衫在明丽的阳光下,热力耀目,灼灼逼人。那火一般的颜色显然吸住了周月的眼睛,也许他是在看那四个大字——仙泉体校!那四个大字也许让他似曾相识。

  优优继续进攻,同时口中叫喊:“移动!快点,移动!不要碰围绳,出拳要快,注意拳速,左勾拳!直拳,快,直拳!”

  这都是优优在拳击馆听来的词组,数不清多少黄昏,放学之后她就坐在仙泉体校拳击馆的长凳上,耳朵里总是灌满这些词组。周月依然怔怔地看她,看着她手脚并用发着神经,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呼来喝去。远处的行人也都停了脚步,用惊诧目光碕望他们。周月似乎被什么神经触动了一下,慢慢把两只胳膊抬了起来,又慢慢把双手握成拳头,那姿势虽然软弱迟缓、犹犹豫豫,但,却比优优标准!

  周月的反应,既是优优的期待,也是优优的意外。她被这个意外弄得几乎愣了刹那,刹那间她兴奋起来,她的喊声兴奋得忘乎所以!

  “对!来,打我,来,出拳!”她用她小小的拳头,击在周月毫不设防的胸前,她一连打出数拳,还摇摆着身体腾挪躲闪,“来,来,笨蛋!”她出拳的力量越来越大,她的挑衅几近肆无忌惮。

  突然,周月出了一拳,那一拳出乎优优的预料,竟快得迅猛如电。优优真的像被电击了一下,只听见砰的一声,眼前金星万点,她的身体几乎都没有趔趄半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仰马翻。

  周月出拳的姿势,还僵滞在他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当中,而优优却早已疼得迸出了眼泪。她的一只眼眶明显地青肿了一块,整个面孔变得麻木不仁,但她的神经还能欢笑,她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对,周月,就是这样打!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一个打拳的!”

  优优的左眼像让墨水染了,套了一个很大的黑圈。那天晚上她不住地指着这个疼痛发胀的黑圈,竭力让周月相信:你是一个打拳的,你瞧,你的直拳打得多么有劲!

  周月似乎也开始努力寻找自己的前史:我是打拳的?我在什么地方打拳?我什么时候学过打拳?我打得好吗?什么?我得过冠军?

  对,你是打拳的,你打得好极了!你取得过很多很多胜利!你得过全国的少年冠军!你从仙泉被调到北京的武警拳击队,后来不幸在训练中受伤,虽然还能打拳,但再也当不了冠军。所以你考进了北京的公安学院,你现在是公安学院的一名学生,你在实习单位执行任务时英勇负伤,一个坏蛋用木棍打了你的头部……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周月摇头。

  优优有点恨他。恨铁不成钢那种。

  周月也很抱歉似的,躺在床上仰面去看屋顶,天花板上一无所有,只有一片雪白。

  优优在他的床边坐下,她和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说:“那你还记得过去有个女孩总是给你写信吗?她写了很多很多信,她在那些信里,告诉你她的生活,她的心情,和她碰到的每件有趣的事情。可你呢,你连一封信也没有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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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19)     

  周月把脸侧了过来,也许他觉得优优的样子像是在讲一个美丽的童话。但他还是配合地反问:“她,那个女孩,为什么总是给我写信?”

  “因为……因为她喜欢你呀。”

  “她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因为你帅呀,因为你打拳打得好,因为你曾经特别和善地对她笑。所以她的魂就被你勾走啦。”

  周月笑了,笑容和当年一样和善,而且,还有几分腼腆。他说:“是吗,那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呢?”

  优优也笑了:“不是他,是你,是你不给人家回信。”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给人家回信?”

  “因为你要打拳呀。也可能,因为你看不上她;也可能,你并不知道她是谁。你们本来有一次约会,但你没去。”

  “她漂亮吗?”

  “还行吧。”

  “比你还漂亮吗?”

  “比我?这怎么比。我漂亮吗?”

  “你?当然漂亮。她呢?”

  “呃……我们俩,差不多吧。”

  “那我为什么没去?”

  优优盯着他,眼睛里同样充满了笑意的疑问:“对呀,你为什么没去?”

  像这样你问我答,我答你问的车轱辘话,他们每天都要说很多遍的,从早上说到晚上。自打周月能自由下床以后,优优就不方便睡在病房里了。她搬到了医院的地下室里,那里有两间专门给陪住保姆们预备的房间,每月交五十元住宿费,就可以有个铺位啦。是地铺,铺位的大小也没一定的,人多就睡挤些,人少就睡宽些,每天有多少人挤进来,都没一定的。

  每天晚上,优优就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保姆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睡在同一条地铺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天都充满了粗声大嗓和吴哝软语的吵闹。但优优从不参与那些唧唧喳喳的争论,她对那些唧唧喳喳的内容漠不关心。在这些小保姆中,大概只有她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另外,她比她们都漂亮,她比她们学历高,所以,她不愿和她们说话,不愿与她们同乐。她和她们睡在一起,心里却觉得自己和她们原本不是一路。她们来到北京,来到医院这种连气味都很难闻的地方,都是为了挣钱。而她不是。她是为了爱才住在这里。尽管,她在这里也挣一份工资,但这不是她的目的,就算分文不取,她也会来的。

  从保姆们的议论中她知道,在医院服侍那些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病人,服侍那些目光浑浊奄奄一息的病人,比起给人家带孩子、帮人家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类家政服务来,地位是不如的。在医院干的,都是“脏活儿”,只是挣钱比较多些,所以来这里干的比做家庭保姆的那些人,通常家境更差。但这于优优来说,则是不相干的。特别是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干长了,优优更觉得,如果仅仅为了钱,她完全有机会找到更体面更实惠的事情做。

  比如,常常有些来探望病人的人和优优搭讪,问长问短。有个男的还想请优优去他家里做保姆呢,许诺这里开什么价,他那里只高不低的。甚至还有个开公司的小老板让优优去他的公司做秘书,出手也很大方,但优优都没答应。钱算什么,她来北京,来医院,目的就是为周月,只要周月还需要她,她就一无所求啦。

  还有一些人,干脆说白了,是想和优优“交朋友”。给优优留地址、留电话,约优优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有,送东西给优优。有送吃的,有送穿的,还有送戴的。戴的就是耳环项链之类。虽然吃穿戴都没送最值钱的那一类,但优优也一样都没要,虽然她也馋嘴,也爱美,但那时她心里有周月,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惟独有一次,有个叫姜帆的年轻人,要送优优一只诺基亚,而且已经装了卡,让优优有点动心啦。她想要是能经常给大组打电话该多好,那一阵她可想大姐呢。她甚至还有点想念平时没什么感情的姐夫和他那间火锅店,那火锅店也不知是否又重新开张了。但她只是用那只亮晶晶的手机和大姐通了个话,问了声平安就物归原主了。

  那个叫姜帆的问:“怎么了?这是专门送你的,这样式你不喜欢吗?”

  优优说:“喜欢呀。”

  姜帆又把手机塞过来:“喜欢你就拿着吧,这是8850,最新的,买一个至少四千多呢。”

  优优还是把手机推回去,她的回答也尽可能不伤人家的面子,她说道:“我这一阵子也出不去,一时也用不上这东西,等用得着了再找你吧。”

  姜帆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那,也行吧。”

  优优没有收下这只手持电话,但她收了姜帆的电话号码。姜帆是一家药业公司的人事经理,到医院是来办事情的。优优在公安医院碰上他好几次呢,见了面就客客气气地说一会儿话。

  那一阵,优优过得既幸福又单纯,虽然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没伺候过人;虽然她每天早起晚睡很辛苦,但她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她的心情全在周月身上了,爱一个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好!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操心,为他牵肠挂肚,那感觉真的好。

  那时她最操心的还是周月的病情,还是如何能让周月回到过去认出自己。优优经过仔细回想,她和医生对周月的所有诱导,唯有一次让他瞬间回归,那就是拳击。这说明在周月过去的生活之中,只有拳击才最能触动他的身心,他过去也许把拳击看得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当然更高于爱情。虽然最浪漫最纯洁的爱情往往缘于年轻,但现在,年轻人更看重的,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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