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笑了!从九品微末而已!世子就在前面,我领你们参见。”贺有义淡淡回答。
高个听说,连忙伸头观看。可前面除少数人身着鸳鸯战袍,其余者皆是清一色的灰布棉袍。高个来回扫视几遍,也没发现世子在哪。行伍中唯一的亮色,来自一名红袍的女将。
贺有义微笑道:“钱先生不必寻找,世子就在前面。两位先生,勿要失礼,快与本参谋同去。”说完,他拨转马头,向朱平槿方向走去。
钱师爷马术不精,只得步行紧跟在贺有义的马屁股后头。或许他跟得太紧,让贺有义骑的大黑马感到紧张。大黑马便用它的黑尾巴狠狠一扫,正好打中钱师爷的眼眶。
李师爷也不会骑马。他一听世子就在前面人堆里,便转身双手下压,示意抚标都下马,然后这才跟在后头过来。
两人到了近前,钱师爷揉搓揉搓眼眶,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一位少年。他身着普通士兵一样的灰布棉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带着一顶两翅上翘的翼善冠。
贺有义先上前禀报了。见世子颔首,两位师爷连忙上前参拜。
“学生参见世子!”
读书人仗着功名见官不跪的老规矩,在亲藩世子这里不顶用。两个师爷结结实实在干燥的尘土地上磕了一个头。
朱平槿让李四贤叫起。两个师爷爬起来,闪电般地对了眼色,对着刘红婷又是一个大鞠躬:“学生参见罗姑娘!”
朱平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刘红婷一个大红脸。朱平槿强压笑意道:“两位先生认错人了!这位是刘小姐,原仁寿知县刘三策之独女,本世子之参谋。”
两个师爷又是一声:“喔!原来是刘小姐,忠良之后!学生失礼失礼!”
这时朱平槿对贺有义道:“贺先生,传令全军就地休息,时间一刻钟!本世子与两位先生有要事相谈。”
贺有义转身传令去了。不一会儿,随着军官们的号令,士兵齐刷刷原地坐下,在大道上盘腿休息。
朱平槿跳下马来,对两位师爷道:“前面可能要打仗,我军正在加快行军!请两位师爷就在路边,简要将廖公的意思说了吧!”说着,朱平槿前走了十几步,扭身就坐在路边的一个土坎上,招手让两位师爷也坐下。
两位师爷今天都穿着崭新鲜亮的长衫。见世子坐在土坎上招手,两人又不可能站着居高临下站着说话,只好也跟着坐到土坎上。
钱师爷把廖大亨的亲笔信从怀里掏出,捧到朱平槿手上。朱平槿一把撕了信封,抖开信纸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高安泰快马赶到。朱平槿互相介绍了,便继续读他的信,读完了又递给高安泰。
高安泰读了几行,便叫唤起来:“啥?让我们卖命,还不给赏钱?”
几张信纸被他扔在半空,如风中的败絮一般,四散飘落。
眼见不妙,钱师爷慌忙解释:“高将军!藩司藩库的银子,都拨去打献贼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抚台大人的意思是,土司兵的缴获,都归土司所有!”
高安泰根本不听什么解释:“老子的兵是土兵!老子也是土人!土人打仗,一向都是打仗前后都要发钱!前面发开拔银子,后面发斩首赏钱!一文钱都不发,这仗老子还没打过!”
说着,高安泰冷笑一声:“缴获?周围都是王庄!世子就在面前!你们叫老子去抢王庄不成?”
李师爷一听钱师爷解释失败,连忙道:“非也,高将军!非也!有些话抚台大人不好写在信里,故命我等二人口头转达。
抚台大人说了,只要土司愿意打仗,他便鼎力支援,兵器甲仗尽数拨给!只要土司平了民乱,他便全数照准请功单子,向朝廷给你们请功!即便你们有个别士兵劫掠了百姓,他也会转交土司自行处置……”
见高安泰没有继续发飙,李师爷心中窃喜,连忙趁热打铁,抛出了他路上准备的杀手锏:
“至于王府最近收受投献,已经有官绅告到抚台大人那里了!抚台大人把状子全部压下,说了:王府乃天璜贵胄,太祖嫡脉,收点投献算什么?只是抚台大人最近难啊……”
注一:摘自《孙子兵法虚实篇》
第九十四章藩抚勾结(五)()
“抚台大人最近难啊!民乱不止,藩库没钱,官场中一些乌鸦纷纷呱噪,参我们抚台大人是横征赋税,激起民变,于乱局束手无策,唯锁城自保而已!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师爷说完了,尤自义愤填膺,胸膛起起伏伏。
朱平槿心里哈哈大笑。官场上欺哄讹诈的这一套,真是古今通用、万世不变!然而,他青春的脸上却古井不波,仿佛说得是别家的事情。
朱平槿冷冷站起来,啪啪两声拍了屁股上的尘土,对两位不知所措的师爷道:
“两位先生,军情紧急。本世子接到线报,大股土匪乱民正在前面抢劫王庄。有赖高先生仗义相助,本世子还能去打一仗,抢点吃的回来。廖公既然没钱,本世子也就不麻烦他了。若是父王母妃饿着了,他们自会找皇上要吃的!本世子就不信了,我朱家广有天下,还会让亲藩活活饿死?贺先生,命令全军开拔!”
贺有义正在一旁观看四人的言语交锋。听见世子下旨,他心里好笑,却依然一脸严肃地高声应了,转身便要传令。
两位师爷慌了神,没想到世子年纪轻轻,却根本不吃这一套。若是世子真的拂袖而去,廖大亨和他们自己都完了。
钱师爷脑中一转,迅速判断了形势,发现无论是投献、典兵,好像都没法要挟世子。是啊,你官府无能,亲藩王庄被抢得精光,别人借兵拿回点自己的粮食有什么错?这事闹到朝廷,依着皇上护家的性子,责任肯定在地方大员头上。
正确的道理只有一个:亲藩也是人,人都是要吃饭的!
“世子,听学生一句再走不迟!”钱师爷几步追上,跪在地上拦住朱平槿。
朱平槿含笑要将钱师爷扶起,嘴里还嗔怪道:“钱先生这是何故?钱先生既是廖公的心腹,又携廖公亲笔前来,本世子自然视作廖公亲至!先生难道是怪罪本世子礼节不周,欺辱地方?”
钱师爷跪着不起来,只是扣头如蒜,口中连称不敢。李师爷也飞快赶来加入磕头者的行列。
朱平槿见高安泰出场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挥手让他退下,自己重回土坎,大马金刀坐好。
两位师爷见状,立即爬着跟了过去,活像两只鲜亮的大王八。
朱平槿笑笑道:“既然二位先生都是廖公心腹,不妨将廖公之意和盘托出。前面真有土匪,军情紧急,本世子可丝毫耽搁不起!”
两位师爷对对眼色,钱师爷一咬牙,便将廖大亨的全部企图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干净净。只是投献耕地每亩所交银子,他打了一个埋伏,由廖大亨所说的五分,加到了一钱。
朱平槿沉吟片刻,便郑重回答道:
“两位先生都看见了,今年乱民肆虐,这田里都没啥收成。再说百姓生活艰难,亟待修养生息,本世子也不好多收投献。明白告诉两位先生,每亩投献,本世子只收了一成!
廖公今年收一钱太多了,我没有赚头。可他支撑四川危局,也殊为不易。这样吧,本世子与廖公三年为期,今年只收五分,明年收七分,后年八分五。三年一过,本世子答应,一亩一钱银子,绝不拖欠!
计亩纳银,势必丈量田土。可田土丈量,最为劳民伤财。本世子之意,一个州县(注一)无论王府占田多少,本世子最多只交五千两。不过本世子有言在先,王府先前所有田土,那是皇上赏赐和祖宗留下的,走到哪里本世子都不会交一文钱!”
钱、李两位师爷听到朱平槿的回答,可谓欣喜若狂。一个县上限五千两,就算按每亩一钱计算,那也是五万亩耕地。有五万亩耕地,那起码是个中等县了。王府又怎么可能把一县之田土尽数占完?
四川承宣布政司下辖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县。除此之外,还有宣抚司一、安抚司一、长官司十六。除开这些土司和王府已经占田的十四个县,还有六直隶州、十五州、九十七个县,共计一百一十八个州县。
若是这一百一十八个州县,每州每县都开设王庄。每州县收上限五千两,那王府投献田土之银的上限将超过五十五万两!而条鞭之后,四川全省的田赋总额不过白银一百六十余万两!
这笔银子到手,不仅可以为廖大亨解决最为头痛的税赋问题,而且这笔银子是直接交给巡抚衙门的,按照雁过拔毛的传统,廖大亨和他们几位师爷都可以吃得一肚子油水!
两位师爷同时在心里祷告:“世子爷,不是我们诓骗你,是你自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信口胡诌的!您千万不要反悔啊!”
李师爷不愧是商界中的精英,师爷中的翘楚,心里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即便已经占了大便宜,他仍然不忘再扑上去,狠咬朱平槿一口。
“世子爷,您的算法可不对!”李师爷沉稳地摇摇头,“既然世子提出三年之约,那一州一县的交银总数可得跟着变。学生以为,今年一州县上限五千两,则明年上限应是七千两,后年就是八千五百两。三年一过,一州县便是一万两!”
毕竟是王府深宫大院出来的富贵少年,少经世事,世子想也没想,竟然又答应了!
上限立即翻了个跟斗,整整一百一十万两!
这让两位师爷陷入了更大的狂喜。
“但是!”朱平槿冷不丁一个转折,让两位师爷重新竖起了耳朵。
“想必两位师爷一路上也看到了,土匪乱民抢劫王庄,粮仓银库荡然无存。本世子要拿回来,还得向天全土司借兵!借兵便要养兵,这银子可花得如流水一般。若是王庄被抢,本世子也没有银子给廖公。廖公和两位先生可有好法子?”
廖大亨如果有好主意,也不会混到今天的地步。
钱、李二位师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会谈陷入了僵局。钱师爷那个急啊,煮熟的鸭子就快飞走了。他试试李师爷,李师爷假装没看见;又看看世子,世子正在做沉思状。
钱师爷没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乱民,总是要平息的。不如……”他再看看李师爷,李师爷正两眼有神地看着他。
他心下一横,张口道:“我们两位幕僚可不敢替抚台大人做主!依着学生陋见,王庄不如多练些庄丁!还有这商路上的护商队不是已经建成了吗,看来也是可以用的。”
朱平槿冷冷道:“王庄原本就有庄丁,不过顶不了什么大事!乱民一来,庄丁跑得比庄户还快!护商队也是廖公先前就准了。你们看,那中军旗帜,正是廖公亲笔所书。不过护商队也就是几百人,乱民大队一到,也难以抵御。既然廖公要我王府交银子,衙门理应派兵保护王庄。要不然廖公给本世子一些兵额,让王府替廖公养着?”
“兵额”二字,顿时让两位师爷紧张起来。
王府典兵,实是大明政坛第一大忌,两位师爷就算掉脑袋也不敢擅作主张答应。况且这兵额并非字面上的军队人数之意。一个兵额就是一份兵饷。所以兵额是假的,兵饷才是真的!
两位师爷互相看看,李师爷在钱师爷坚定的眼神下做了一丝让步,只好开口敷衍道:“都司卫所,国家制度。非圣旨,恐廖公也不敢擅自答应!王府自有亲兵,倘若勤加操练,也可上得战阵。学生私下揣测,既然廖公准了这护商队,定然希望这护商队能大有用场。既然人数少了,那扩充就是了。只是……”
扩充护商队?
老钱被老李的语言激发了灵感,猛然打断了李师爷的下半截:“正是扩充护商队!王府王店的生意遍及全川,没有护商队咋行?那不是巴巴给土匪响马送银子吗?学生曾听廖公亲戚刘先生抱怨,说他的商队经常被抢,请镖局嘛,又贵又不顶事!他也想办一个护商队。看来这护商队倒真是好东西!学生斗胆直陈,不如世子、廖公和众商家,合资搞这个护商队吧。”
“抚台大人朝廷重臣,入股似是不妥。商家倒是没问题,比如刘先生这样的商家,那是多多益善!”李师爷对钱师爷的说法进行了修正。
朱平槿微笑着倾听这两位师爷的你一言我一句,心里乐开了花。
廖大亨,你这只老狐狸,终于掉进了我挖的坑!
一刻钟后,君子协议达成。
一是王府新辟的王庄,按今年每亩五分,明年七分,后年八分五,再后年一钱的标准,以赞助军饷的名义向巡抚衙门交银子,年底秋收后一次性缴纳。折色用银子,本色按市价。每州、县的最高上限,今年五千,明年七千,后年八千五百,再后年一万。
二是王府开设于四川的王庄王店,均不纳税。凡插有王府旗帜的货物,省内各个关口,一律免费放行。商人投献王店,以王店名义做生意,可享受王店待遇。
三是巡抚衙门行文,凡设有王庄王店之州县,王庄可自建护庄队,王店可建护商队。护庄队、护商队员额不限,经费由王府自行筹措。天全土司兵和抚标暂交朱平槿指挥。
四是巡抚衙门准了王国臣和天全土司的请功单子,当然赏银没有。以后,凡有世子报功,廖大亨一律签押。天全土司所需兵器甲仗,由巡抚衙门拨付。
最后一点,也是朱平槿与廖大亨达成政治同盟的最关键一点,就是朱平槿只将赞助费交给廖大亨一人。如廖大亨左迁、右徙,那朱平槿无需向继任者交纳。
君子协议达成,众人皆大欢喜。
“廖公既是如此看重本世子,本世子自然也有回报!请两位先生上车,与本世子一同去取大礼。廖公那里,本世子定要保他平安着陆!”面对两位师爷不断闪烁的暗示,朱平槿豪爽地回答。
“涿鹿?”饶是两位师爷学富五车,也无法将这个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名与廖大亨目前的困局联系在一起。
“平安着陆就是顺利过关的意思。”朱平槿耐心解释道。
注一:直隶州和属州一般会省去倚郭县,因此除了下辖的县,本身也有一县土地。比如,雅州是直隶州,省去倚郭严道县入州,另下辖名山县、荥经县、芦山县三县,所以就是一州三县。
注二:条鞭后,万历年四川全省田赋约162万两。加上其他税种,全省税赋总计约300万两。
崇祯年的四川税赋没有数据。
第九十五章高台大戏(一)()
到达永兴场只用了一个时辰。
农历二月中旬的巴蜀大地,已经有了春光明媚的痕迹。大道旁一条灌渠静静流淌,通过河堤上的缺口和道路下的暗沟,让清澈的河水尽情滋润道路两旁的大片茶园。数万株茶树已经染上点点新绿,昭示着新的一轮采茶季节即将来到。
“想不到,这里也有大片的茶庄!”朱平槿感叹道。
临时充当导游的张光培见世子兴致很高,便滔滔不绝介绍起前头的永兴场来。
永兴场地处彭山、仁寿、双流三县的交汇处,东临岷江内江,北靠平缓的牧马山,依山傍水,是个重要的水陆小码头。此地盛产茶叶和水稻,南面的武阳里有个很大的茶叶市场,总之是个很富裕的地区。
朱平槿叹道,“哎!乱世不宁,人为猪狗!不知道永兴场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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