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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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3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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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如实奏报!第十四营营长王文彪呢?他人到哪儿去了?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世子的语气已经变得异常严厉。孙洪看了眼把头磕到地上的谭思贵,心里非常担心世子会突然发飙。

    谭思贵出身东门人市,对世子忠心耿耿。他在飞仙关、雅河边和雅州之战中,表现得可圈可点。在泸州,靠着他的机敏和果敢,独撑危局,为蜀王府拿下泸州这块要地立了头功。在罗渡镇,他率领第四营,以伤亡几乎为零的代价全歼教匪。他为人豁达开朗,生活简朴,在士兵中有很好的人缘。在将领中,也是一枚开心果。

    宋振宗兄弟和陈有福对谭思贵的评价都很高。宋振宗曾经建议世子,在川北战局平静后,将谭思贵调回松林山基地受训,补上一课,以便将来大用。

    谁曾料想,前途光明的谭思贵在阴沟里翻了船!如今第十四营损失惨重,谭思贵的团长之职很可能保不住。但若因世子心情不好而过重处罚谭思贵,鄙人只好祭出军法,以总监军的身份主持军法审判,借此保住这员大将的性命。

    孙洪想着,就见谭思贵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猛然抬起头颅道:“末将料敌有误,甘受军法处置!王文彪腐化堕落、贪生怕死,被俘后投贼附逆,给我军造成重大损失,请世子明示其罪于全军!”

    王文彪被俘投贼?

    那个在东门人市亲手买来的草标投贼?

    听到王文彪投贼,朱平槿大吃一惊。

    嘴巴大张,尤不自知。

    ……

    谭思贵性格活跃,但并不是说话随便的人。基于对谭思贵的了解,朱平槿安顿下来后,并没有急于对失利下结论作处罚。他迅速按照熟悉的工作方法展开了真相调查。其主要的工作方式,就是亲自找干部战士谈话。

    第一位谈话的对象是第十四营的副营长兼第一连连长于飞。

    于飞是洪雅县花溪镇人,在王文彪任职洪雅县护庄大队长和第十四营营长期间,都是王文彪的副手。论了解王文彪,非于飞莫属。

    洪雅县花溪镇地处青衣江的支流花溪河左岸,峨眉山的茶采摘下来,就会沿花溪河到达花溪镇,与茶商交易。茶商买茶之后,船运杀青后的鲜茶到青衣江,再上溯到雅州制茶压砖,运往藏地。

    十四营副营长于飞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材高大,行动敏捷;双目有神,神态果决,一看就知道不同于寻常百姓。

    干部档案显示,他曾是洪雅县花溪镇附近的茶农(注一),不仅种茶,而且贩茶。因为行事公平,价钱公道,外地来的茶商,都喜欢找上他,所以渐渐成为了当地有名的牙行老板。

    张献忠入四川,各地官府如丧考妣,迭文让各地士绅捐银助饷成立乡兵团练,花溪附近的十里八乡百姓便推举于飞为团练首领。除五蠹蔓延全川,花溪团练大规模集结,数百精壮开进了县城,所以除五蠹洪雅县也闹过,但很快便烟消云散,没有成气候。

    雅州平乱后,范文光的田宅尽数落入朱平槿之手,其中部分范氏田宅位于洪雅县境内。正巧洪雅令升调省外,朱平槿便趁着接收范家田宅之机,在洪雅县设立了王庄和护庄大队。那时于飞正率团练兵在县城布防,与王府的人很友好,言谈中对朱平槿这位平定雅州之乱的天家骄子颇有好感。

    当时朱平槿正缺干部,于是巨手一挥,把于飞这位当地头面人物纳入了囊中,并委以重任,委他为洪雅县护庄大队副大队长兼基干中队副中队长,协助正职王文彪统管一县的军事和王庄。去年底蜀地王庄动员,王文彪被抽调到顺庆总队挂职,还没有正式分配,便有了第三团扩编之事。

    干部紧缺,总监军部想起了人在顺庆的王文彪,便任命他担任新编第十四营的营长。王文彪得了任命,便推荐洪雅县的副手于飞担任副营长,此外还推荐了数位连排级干部。形势逼人,总监军部一一批了,并催促于飞等人尽快上任。然而总监军部没想到,这一连串的人事任命在这里出了大事!

    王文彪是绵州人,出身于东门人市。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均死于流贼,与流贼有深仇大恨。

    在碧峰峡,每个连只有七个班,没有排级单位。王文彪就是老一连二班的班长,与陈有福、谭思贵、文养正是一个连的战友。全连站队,王文彪的位置就在陈有福之后,护商队军旗之下。雅州之战、牛角寨之战和江口之战,王文彪一个不落地参加了,虽然表现平平,但也没有出错。

    朱平槿将王文彪作为一员亲信大将放在洪雅县,从基干中队长到大队长,逐级提拔起来。王文彪本人的出身和表现,固然是提拔的考量因素。但王文彪是碧峰峡三百五十一名草标中唯一能读书认字的,却是让他独当一面的主要原因。

    客观来说,任命王文彪担任营长,是大体合适的。护庄大队长与营长本是平级,调动不属于提拔,因此总监军部直接任命并没有越权。

    ……

    士兵们涌进权家大宅,顿时让冷清的宅院里热闹起来。

    士兵的说话声、伤兵的呻吟声,越过高高的屋脊,传到了西南角一处僻静的小院里。没有家具,随营的工匠们用树干锯出了几个粗陋的木墩,搬来当板凳。据说工匠们正在加紧做床,好歹不能让朱平槿这位世子晚上睡在冰凉的地板上。

    朱平槿的木墩上加了一块软垫,是从朱平槿的马鞍上取下的。蛋疼事件发生后,随侍太监们被上头骂得满头狗血,于是采取了措施,把朱平槿的马鞍垫得又软又光滑。朱平槿与手下人的唯一差别就在这儿。

    但朱平槿的注意力不在这些物件上面。他盯着手中的人事档案,思考问题究竟出在那个地方。

    沉思片刻,朱平槿向房间正中站立的于飞提出了问题:

    “于将军,先谈谈你们战斗失利的经过,王文彪被俘叛变的情况一并说说。”

    于飞这还是头一次单独面对朱平槿。世子沉默不语,让他有些紧张。世子终于开口,明显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禀世子爷:日前大败,末将愧对弟兄们,百死莫赎!”

    于飞一开口就就主动承担了责任。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替王文彪找理由,这让担心两人沆瀣一气的朱平槿稍感欣慰。

    “胜败乃兵家常事,于将军不必过于自责。关键在于我们赢了,要知道为什么赢;输了,要明白为什么输!

    弄懂了,想透了,下次能赢的就会继续赢,会输的就不会输!

    所以,战后总结一定要全面,决不能只说赢的,忌讳输的。圣人道:失败乃胜利之母,就是这个道理。”

    “世子爷说得真好!末将受教了!”于飞由衷地向朱平槿拱拱手。他理理思路,开始了讲述。讲述是从一月多前的罗渡镇开始的。

    注一:于飞,明末洪雅义士。史载,他曾经数次率领乡兵大败张献忠的军队,后来不屈战死。花溪镇,明朝为芦村镇,归花溪乡。

第四百八十一章 血肉高地(三)() 
时间倒退到正月二十九日。

    第三团按照增援命令,率领在罗渡整编的五个步兵营及全部剩余的骑、炮、工、辎部队向金城寨开进。可是第三团到达金城寨后,川北的战事已告一段落。

    于是在修整数日后,第三团分作两路行动。第四、十四、十五三个营为东路,由团长谭思贵率领,经三蛟镇向三庙驿前进,第五、十六营为西路,由副团长高庆喜率领,向江口的第四团方向前进,实施分片清剿。

    东路军在开进的途中,主力第四营是先锋,团部率第十五营居中,而十四营因奉命在三蛟镇协助仪陇县大队修建堡垒,耽搁数日,所以落在了最后。

    十四营赶到三庙驿,已经是二月下旬。此时,第四营的主力沿着老观镇与渔溪镇一线驿路展开。团部率第十五营和第四营一部到达了龙山寨外围。团部的策略,是用龙山寨当典型,对苍北山寨群敲山震虎,筛出不臣之人。然后根据情况,再决定是剿灭还是筑垒。

    龙山寨归顺后,反响极好。邻近众多山寨派人递来书信,表示降伏。唯独运山以北的栓子寨不仅不归顺,反而放出话来,说栓子寨山高路险、兵精粮足,护国军要人要银,休想!正巧十四营赶到龙山寨,团长谭思贵便向王文彪询问部队情况,王文彪说一切都好,于是谭思贵便改令十四营为前锋,向栓子寨进攻。

    “谭团长和王文彪所问所答,末将就在近旁,句句听得真切!”于飞拍拍胸脯,表示他可以负责。朱平槿没有答言,只是点点头,让于飞继续说下去。

    但是,王文彪撒谎了!

    十四营当时的情况不仅不好,而且很差。

    一是训练不足,二是部队疲劳。十四营新兵很多,许多人是第一次离家远行,军事训练和思想改造都没有达标;基层军官刚刚被推选提拔上来,带兵打仗都显得生疏。部队从罗渡镇出发,先行军到金城寨,后又赶往三蛟镇施工,到达三庙驿本以为可以修整一日,谁知立即又赶到龙山寨。立足未稳,又作为全军前锋开路。百里山道,路窄草密,时时面临土贼袭扰。到达栓子寨后,十四营彻底累垮了。

    “王文彪有两匹马换着骑,他才懒得管士兵的死活呢!”于飞愤愤不平道。

    “团里知道真实情况吗?”朱平槿静静地问道。

    “末将那时率一连在前开路,不知道团里是否知道。”于飞摇摇头。但他很快补充道,他曾向王文彪派出护兵,请求降低行军速度,防止士兵疲劳脱力,但是王文彪粗暴地将他派去的护兵骂了回来。

    “王文彪就是世子您所谓的军阀作风!”于飞怒骂道,“他把十四营当作了他自己的小地盘!”

    “后来呢?”

    二月二十五日傍晚,第十四营赶到文昌镇,镇上的人都跑光了。王文彪看到这一切,显得很兴奋,他决定第二天早晨攻寨。但于飞和几乎所有的连级军官都反对,王文彪也曾犹豫过。

    但入夜后,第十五营一连也赶到了文昌镇,并且带来消息说,团长率十五营将于明天中午抵达。于是王文彪又来了劲,在半夜召集军官开会,命令明日辰时造饭,己时进攻。第十四营打头,第十五营一连断后。

    “这时末将才看出来,他是在与团长争功呢!末将知道,王文彪在碧峰峡是班长,陈有福也是班长,谭团长却不过是个组长……”

    “进攻怎么失败的?”朱平槿轻轻打断了于飞的牢骚。

    “进攻发起时就不顺!五个人喝了脏水拉肚子,三个人踩了陷阱,四个人被捕兽夹子伤了脚!至于竹签、木尖,满山都是,根本不敢乱走。敌人分明早已做好了准备!末将建议停止进攻,先行侦查,可是……”

    看着于飞因为激愤而痛苦的表情,过往那一幕幕惨烈的战争场面在朱平槿的脑中重新浮现。雅河边那名死不瞑目的大汉,正瞪着他吐出血沫!

    “末将依旧率一连为先锋……沿着北山梁,好容易爬上了半山腰,岔路分向了左右两边。探马来报,说右边有一大片农田。王文彪高兴了,他说有田就有村,有村就有人,要末将立即率一连转向右边。末将说我们总共就五个连一千人,山寨里有多少敌人并不清楚,不能贸然分兵,应该直攻主寨。王文彪骂我,说我不懂世子您所谓的一点两面战术。末将又争,王文彪就把刀子拔出来了。这些都是大家亲眼看见的,都可以为末将作证!”

    “于将军请继续说。”朱平槿不置可否。

    “末将率一连冲向右翼,谁知田边没有村,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冲到尽头,一道几丈高的石头陡坡立在跟前,陡坡上面有寨丁在笑骂。末将后来才知道,这片田与山后权家村并不相通,有几丈的高差,中间全是巨石断崖,根本无路可走!村民出村耕田,只能爬上主寨,再从主寨上绕下来……

    前无路,左是山,右是崖,进退失据,这是死地!

    末将当下心知不妙,大呼撤退,可是已经晚了。山脊那边铳声大作,三个连先是被几百支火铳伏击,然后又被敌人优势兵力居高临下猛冲,当时就跨了。王文彪的马中了铳子,把他压在马下,结果当场被俘……”

    “于将军只需谈谈你亲眼见到的情况。”朱平槿摆摆手,“没有亲眼见到的,你不用说。”

    “末将听到铳声,立即率队返回,结果……结果这片田地当真是他妈的死亡陷阱!山顶主寨上铺天盖地甩下来石头,个个都比拳头更大!弟兄们在田地里乱窜躲石头,还是死伤十几人……”

    说着说着,于飞这名精壮的汉子开始捂着脸抽泣。

    “寨匪冲垮正面,末将率弟兄们拼死冲回北山梁,还没到分岔路口,就与得胜而来的寨匪主力迎头相撞。一连只有一百五六,敌人至少一千五……

    最后,末将手下只剩了八个人,都是跳崖得脱……

    世子,此等血仇,不能不报!”

    “王文彪被俘后投敌,尔等如何得知?”

    “三日后,谭团长亲自领兵再攻,末将请率十四营再为先锋。末将亲眼所见,那王文彪活得好好的,还指挥着一队寨匪对我们喊话……”

    朱平槿知道,谭思贵亲自指挥的第二次进攻再次失败了。原因是栓子寨在树林杂草间埋伏了几门松树炮,第一次进攻中溃兵留下的火铳,也被敌人充分利用上了。

    谭思贵见势不妙,立即撤退文昌镇布防。两次进攻失败,伤亡五百多人,被俘十余人,侥幸逃回来的伤兵缺乏救助,死亡率也很高。十四营第一连损失最大,几乎全军覆灭。此后,第三团已经丧失了进攻能力,只好围着文昌镇筑垒死守。

    栓子寨的敌人没有乘胜追击,正面进攻文昌镇,却不知从哪里溜下了山,不停骚扰第三团的粮道和水道。

    第三团忍饥挨饿,等待增援,直到第五营和第四营一部到达。不过,即便在这样的不利局面下,第三团也没有忘记军纪,基本上做到了秋毫无犯。

    ……

    三月六日早晨,朱平槿召见完了最后一名士兵,用清凉的河水冰了脸。他简单吃了早餐,重新召集大臣们议事。

    情况很清楚,王文彪到洪雅任职后不久,就开始腐化堕落。

    县里一名娼妓,长期被王文彪包养。军饷不够他挥霍,就开始贪污。先是贪污营里公费,然后是士兵的军饷。于飞和几名军官曾经为此找过他,结果被他世子亲兵的名头压住了。士兵们敢怒不敢言,军事训练和思想工作全面停滞。

    调任十四营营长之后,王文彪将营里大小细务均交由于飞处理,自己当起了翘脚老板,还美其名曰:善于用人。

    二月二十六日对栓子寨的进攻,王文彪在没有组织侦查、没有弄清敌情、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周密预案的情况下,仓促发动进攻,临阵错误指挥,稍有失利便仓皇失措。把有组织的退却变成了无组织的溃逃。为此,王文彪不仅葬送了自己,还丢了十四营一连的退路,让第一连陷入了绝境。

    为什么会将王文彪这种烂人选做一营主将,难道就因为他是东门草标,根红苗正?难道就因为他文凭高,会来事吗?

    为什么整整一年,这个错误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来敢于举报或者纠正?

    为什么王文彪一个世子亲兵的名头,就可以将于飞这等地方豪强压成缩头乌龟,以至于酿成全营惨败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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