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需看见吗!”小朋友一脸的无辜,“用耳朵就能听出来!”
“怎么听?”
“马蹄声!岳池地界哪有那么多的马!土暴子进城前,连县官老爷都没有马!”
“只有土暴子才有马?”
“对,一定是土暴子!小人听得分明。有很多的马,但都在走,走的很慢,不是在跑!”
李存良终于微笑起来。他向李二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就在大家都已经充分放松时,李存良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漫不经心地问小朋友:“月黑风高夜,小鬼满山跑!你没事不睡觉,从后山跑到前山去干嘛?说!不说本少爷扒了你的皮!”
李存良万万没想到,他的必杀技碰上了金钟罩。
小朋友眼睛一红,就在跟前呜呜痛哭起来。结果是李二再次凑上来解了谜团:
“他娘发了疯,从山里跑出来。这小刘晋倒是个孝子,跟着追出来。兄弟们已经提审了那淫贼,口供中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
第十二营二连一排受命搜索金紫观以西山区的一个山峰,而要到这个山峰,必须经过金紫观。
一排的人马在马勋和江豆的带领下,紧赶慢赶在中午时分抵达了金紫观。金紫观的管事青云子迎出观门,热情地邀请护国军的将士们入观小憩,但是排长马勋却不顾副排长江豆的一再暗示,以军务紧急为由拒绝了。
他领着垂头丧气的一排人吃了干粮继续西行,并在沿途各个便于观察的要害位置留置暗哨。每个暗哨两人一组,一个报警用的烟花火炮,以及必要的食物和水。
马勋给这些暗哨下了严令,每组至少在原地潜伏三天,擅自暴露者以违令之罪处斩。如果没有听到接头暗号或烟花报警,即便上官或者战友走到面前,也不得现出身形。马勋还特别强调,护国军身着的红色皮甲过于显眼,因此潜伏时必须将皮甲脱下,以草木或土石遮掩起来。
马勋的布置,与先前江豆的做法大不一样。
江豆以前做法是打草惊蛇。因为土暴子有两百多老匪,所以江豆他们搜山,都是排着护国军标准的横排战斗队形,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准备随时应战。可马勋一来,就变成了分兵把守,沿路潜伏。
江豆不好在新官上任的第一天便撕破脸皮,只好忍着各种不舒服,跟着马勋前进。
一排人很快就拆成了十几个小组,走到山道的尽头仅剩了六人。这里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一座不足三尺宽的藤索吊桥连接着峡谷两端。可是藤桥断了,长长的藤索挂在对面的山崖下。
马勋转了转现场对众人道:“前些日子,有人用斧子砍断了这座桥!”
心里不痛快的江豆立即抓住了机会。他假装探讨,实则想让马勋出丑:“不仅是人砍而断,而且还是斧砍而断,不知排长如何得知?”
马勋根本不在乎江豆的小心思,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几根断藤,向江豆和士兵们展示断面:“这很简单!断口整齐新鲜,没有朽烂的痕迹,必是近日砍断!”
“那斧头……”
“老藤坚韧无比,一般腰刀太轻,很难一刀两断!即便用上斧子,也要找个坚实的地方垫上,否则藤索一砍一晃悠……”
马勋说着,扔下断藤,来到了支撑藤桥的立桩旁。那木桩高过人,粗过腰,桩面上有一道明显的斫(ZHUO)痕。斫痕深而窄,中间还夹着几根藤丝。
“看,砍击之处在此!”
马勋并不满足已有的发现。他勾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又在地上发现一个新证据:
“用斧之人有个坏习惯。你们来看,他干累了,便随手将斧一掷。斧子头重脚轻,斧头带着斧柄跑,于是乎,在此处软土上留下一个完整的斧印!”
斧印与刀印自然不同,这谁都知道。
马勋露了一手,镇住了江豆。江豆急忙打听排长以前的职业,可马勋没有功夫理他。马勋指挥着士兵,小心将周围软土挖出一道环形的深沟,单单留出了中间留有印痕的这一块。
“排长,你这是又干啥?”江豆不解道。
“本人要取证!”马勋道。
他将捆人用的麻绳斩断一截,将麻绳拆散,捋出一根完整地细麻线。然后他侧身蜷缩到土坑里,用麻线围着留有印痕的这块泥土底部绕了一圈,开始小心地来回拉动。
“你用麻线当锯子!”江豆和士兵们恍然大悟。
“泥土整块取回去,填进石膏。等石膏变硬了,扒开泥土,这斧子的尺寸形状便是一目了然!”
“排长,你真神了!”江豆大叫起来,“我们不找人,就找这把斧子!找着了斧子,就找着了疑犯!”
孰料马勋摇摇头道,“斧子不比人好找!不着急,既然我们来了,就过去看看!把麻绳拿过来,我们飞过去瞧瞧!斩断藤索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作聪明!那不是告诉我们对面的山里有名堂吗?蠢!”
马勋一边骂着,一边用麻绳挽了一个活套。只见他略微一瞄,那活套便悠悠地飞过了六七丈宽的峡谷,准确地套上了对面的桥桩。马勋狠狠扯了扯麻绳,觉得还算结实,便把这一头也拴到了木桩上。
“好了,我先攀绳过去。过去之后我把麻绳拴到断索上,你们抓紧时间把断桥拉上来修复,然后赶快过来!”马勋一边吩咐,一边在腰间又缠了几圈绳子。他说完,便在江豆和其他士兵的注视下,一个腾跃,双手抓上了悬在深渊之上的麻绳。
只见马勋的两手在晃动的麻绳上快速交替移动,身体则被山风吹得前后摇摆。
“排长一定是属猴的!”一名士兵崇拜得两眼冒星星。
“排长以前定是山中猎户!”
“还当过捕快!”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马勋已经越过了这中间的六七丈,距离对岸近在咫尺。可他并没有登上对岸,反而两手一松,向崖底坠去!
啊!江豆和大家一起惊叫起来。
就在众人惊叫之时,却见马勋在空中舒展猿臂,伸手抓住了坠挂在半山崖上的断藤索。
待身形稳住,马勋手脚并用,几个攀援,便下到了断桥的末端。他将腰上捆的绳子解下,拴牢断桥。然后又如猿猴一般,噌噌噌地爬上了对面桥头。转瞬间,又一个活套扔了过来,套住了这边的桥桩。
江豆抹抹头上的汗水,长出了一口气。他挥手打断了士兵的议论道:“听说排长是世子亲手在广安城南的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好几千死人哩,世子别人不救,单单救了排长。可见我们排长不是凡品!来呀,大家抓紧绳子,一起用力,把断桥拉上来!”
注一:花楼,一种纺织用的高级提花机,现南京云锦博物馆和四川蜀锦馆都有实物。两人操作,上下各坐一人,一人经、一人纬。每个踏板控制一根颜色的线,所以颜色越多,踏板越多,工作起来眼花缭乱。古时纯色布料上要有复杂精细的花样,要么织进去、要么绣上去,印染(无论是蜡染、扎染、拨染等)工艺很难达到,所以织、绣比染高档得多。
第四百六十四章 古观疑云(五)()
李存良从小朋友刘晋处得了消息,连忙行动起来。身边只有第十三营待命的第一连和第一团团部警卫排以及几名锦衣卫喽啰,李存良便毫不犹豫全部带上,直奔金紫观而去。
山高路远,沟壑纵横。行了大半日,养尊处优的李存良已是被胯下马匹颠得七荤八素。那些没马骑的士兵,更是人人汗流浃背,吐长舌头喘粗气。
“少爷,小的不行了!”拉着马尾巴的李二脸色姹白,双眼发直。走起路摇摇晃晃,说起话结结巴巴。
“没用的狗才!”心急火燎的李存良骂道。他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奋力一窜,将猝不提防的李二一个趔趄带到在地。
“少爷!救命……”李二话音未落,身体已经顺着山道的坡度迅速下滑,向右侧的万丈深渊落去。
李存良听到声音,眼睛往后一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他人在马上,对李二已经鞭长莫及。
眼看悲剧即将发生,说时迟那时快,行军队列中窜出一名士兵。他一个大跨步向前,猛地向李二伸出手中的矛杆。
奇迹发生了。
那矛杆前方有个铁钩子,钩尖一下就扯住了李二的裤子,顿时减缓了他身体的下滑速度。李二命悬一线,这时哪里顾得上露不露腚。他大张双手胡乱一刨,右手幸运地抓住一颗小树苗。两点同时受力,李二的身体终于稳稳悬在了悬崖边!
众将士顾不得擦汗,一拥而上,掰手指的、揪头发的,拉耳朵的、扯裤子的,好歹将李二从生死线上救了回来。
“少爷,小人差一点就见不着您了……”李二半跪于草地上抽搐起来。只见他泪花盈盈,白花花的屁股露在外头,逗得周围的士兵一阵哄笑。
“傻子,还不拴好裤子!”李存良骂道。
等李二忙不迭地系好裤带开始傻笑时,他脑门上又挨了主子一下。
“还不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李二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对着那救命的士兵千恩万谢。那士兵倒是很腼腆。他喃喃数语,又用力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谢,连忙跑回了行军队列。
“你,出列,跟着本监军走!”李存良点名让那个士兵到马跟前。这时李存良才注意到,那士兵身材不高,皮肤黝黑,腰间缠了一圈粗麻绳子。
“你这兵器不是护国军的短矛!”李存良好奇地指着那士兵手里带铁钩的短矛问道,“这是戏台上的钩镰枪么?”
“钩镰枪?”
腼腆的士兵摇摇头,否认了。
“小人寨子里都叫白杆枪。”
“白杆枪?”李存良吃了一惊。他伸手要过白杆枪,将这件名震华夏的神兵利器好生鉴赏了一回。只见其枪杆无漆自白,长约一丈,枪头有铁钩,枪尾有铁环。
李存良把玩一番白杆枪,终于将其还给了那士兵。李存良问道,为什么护国军的制式短矛你不用,反而用这白杆枪?你那腰间的绳子又是怎么回事?
“连长说,土暴子藏在山里。我们剿贼,每天都在山里打转。白杆枪有铁钩、铁环,便于前后钩挂,是攀爬利器。所以他让我带着绳子,遇到山崖,便上去打头阵。”
李存良点点头,又问道:“你是石砫秦良玉的白杆兵?怎么跑到护国军来了?”
“前年张献忠入川,张令老将军在竹菌坪战死,老夫人率我们石砫兵仓促救援,结果大败,三万人损失殆尽,余部只好退守重庆。老夫人到重庆拜见邵抚,请求征调土兵救急,邵抚推说道,没钱没饷。老夫人气得大哭一场,痛骂道:男人不如女人,汉人不如土人,官员不如百姓!
后来献贼打向巴州、广元,老夫人便率军撤回了忠州。小人在竹菌坪受了伤,大哥也失散了,就留在了重庆养伤。后来伤好了,赵将军招兵,小人为了吃饷,便入了官军。官军在西溪河大败,小人又入了护国军。”
那石砫兵打开了话匣子,便没了羞涩,开始滔滔不绝讲述石砫兵和老夫人的事情。李存良这位京师里来的纨绔子弟,反而越听越沉默,末了才问了一句:“从播州之乱起,你们石砫便出兵四处征战,现在还有能打仗的男人吗?”
那石砫兵听到监军大人相问,语言中还有些怀疑的意味,顿时豪气冲天:“怎么没有?石砫的男人没有好几万,也有好几千!再说了,石砫男女老幼都能上阵杀敌!老夫人曾对我们说,若不是朝廷的文官爱钱,武官怕死,大明朝广有天下、富有四海,怎么着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模样!
我大伯跟着秦邦屏、秦民屏二将军出征沈阳,在浑河边与鞑子八旗血战,鞑子连攻数次,皆被我军大败。若不是那些官军炮手叛变,我们……”
那石砫兵说到这儿,突然难过了起来。
“你爹娘还在吗?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李存良轻声问道。
“小人爹还在,现在跟着少爷守襄阳。娘老了,留在石砫。两个姐姐都守了寡,两个妹妹还没嫁,小人最惦记大哥,可也不知生死……”
石砫兵口中的少爷,自然是秦良玉的儿子,石柱宣慰司的宣慰使马祥麟。李存良沉默半响,又问道:
“听说你们土家守了寡,也可以再嫁的……”
李存良的好意被石砫兵打断了:“马家虽说是土司,可不是土家!族谱上写得清楚哩,我们皆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所以我们马家是汉人,不是蛮夷!”
李存良恍然大悟:“喔,原来你们与天全高家一样!都是汉家土司!”
“嘿,马兄弟,原来你是汉人!”揪着马尾巴的李二听着前头说话,忍不住插嘴进来。面对救命恩人,李二有心助力一把,便问道:“少爷问你,你姐你妹怎么没嫁呢?若是缺了银两嫁妆,只管给兄弟我说一声,好歹兄弟我也吃着朝廷俸禄。百两银子没有,十两总还是有的……”
“倒不是缺嫁妆。只是石砫女人太多,男人太少!找个好男人可不容易喔!”那石砫兵带着沮丧和无奈道出了实情。
三人拉着家常,不知不觉间申时(下午三点)已过。前头来报,已经接近前山金紫观的石头牌坊。
“往前往后传,不要停留,直接到金紫观吃饭!”李存良下完命令,然后对着士兵们大喊一声,“本监军等着牛鼻子们端出一大碗蒙汗药!”
……
江豆跟着排长的身后,时不时往鼻孔里吸入一股空气。
山道狭窄,左拐右弯,繁花绿草在春风中奋力勃发,几乎遮蔽了道路。唯一与这种繁盛景象有些不和谐的,就是在空气中有股隐隐的恶臭。这股恶臭挥之不去,仿佛弥漫在山谷中的瘴气,无处不在。
“尸臭!”马勋不可置疑地下了结论。越往前走,这股恶臭约明显。山道的尽头,来到一面挺立千尺的山崖附近。顺着乱石堆爬上去,大家豁然发现山崖上有个不大的山洞,可是洞口已经被泥土堵上了。
“洞口没有堵严!”江豆用袖子捂住口鼻,指着洞口上方的一个小小缺口道。
江豆的重大发现却让马勋摇摇头。他屈身上前,在洞口的泥土上仔细观察一番,然后指着缺口上残留的爪印道:“贼人做事很精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贼人不常入山,故而以为以土封口,便能毁尸灭迹。他没有想到山中有狼群,人鼻子可比不了狼鼻子!”
“狼群!”江豆和几个士兵迅速一对眼,寒毛都竖了起来。
“大白天的有什么狼?还愣着干什么?把口罩带上,大家一起上,挖开山洞!”马勋大吼下令道。
一个时辰后,江豆等几个士兵跟着马勋重新回到了藤桥。
洞中地狱一般的景象,像那股恶臭一样不停地往江豆的大脑中钻。人尸、马骨,堆砌成垛;尸水、烂肉,流淌满地。根据腐烂程度及留下的刀枪衣物饰品,即便没有具体数过尸骸数量,大家依然一致认为,这就是王高、王光兴那群失踪的土暴子。
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疑团是:那批金银到哪儿去了?难道被下手害人的贼人带走了?不可能。即便是江豆这样不够聪明的人也清楚,这批金银就在附近!
“排长,我觉得还是找出金银埋藏之地更重要!营部情况通报中说,这批金银足有三十万两以上,不可能拉走太远,一定就藏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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