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浩似乎没有注意到几位大人神情的变化,只管说了下去。
“唐黑大人还道:若是耽搁到六月,进入雨季(注一),清江上游山洪暴发,无论是陆路或是水路,都会困难百倍。那时入川……”
“建驿站?好,本官早就想恢复驿站了!只是这钱粮……”虬须汉子唐镇邦倒是没有什么顾虑。他先是兴奋,然后沮丧。
“我们蜀王府来出!”朱至瀚一句话打发了水浕司的长官。他与吕三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露出一副笑脸问道:“宋队长,你所言甚是!本公子这就准了!要加快速度,越快越好!你还有何等建议?”
“物资也不够。铁锅路上少不得,可其又大又沉,背着走不划算,不如放之驿站。驿站屯粮煮饭,百姓路上便背得轻了。驿站还有个好处:百姓为了吃上饭,每日不得不走完行程……山路费鞋,草鞋最好一人两双……路上木桥垮塌者数座,我等绕道过河,至少多走了两天。故而整修桥梁,极为要紧……还有最要紧的,是缺盐。因为缺盐,乡亲们脚步虚浮,根本走不快……”
“我们土司也缺盐,蜀地产盐……”唐镇邦还想乘胜追击。
“这也无妨。先请土司尽力垫支,随后蜀王府便船运精盐至夔州!本公子要与世子奏明,这盐乃是比粮更要紧的东西!吕头,请你派快马向夷陵和保宁府传信,就说……”
“世子之信,不如鄙人来写!”一直没有开口的文安之突然请缨。
……
数日后,一匹快马冲进保宁府,将朱至瀚的正式报告和吕三的秘密奏报一并提交到了朱平槿案头。朱平槿拆信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明代文天祥,竟然自愿充当我的保安大队长!”
在他驰骋的想象中,一个忧国忧民的老杜甫,穿了身陆海空军大元帅服,笔直地站在小区门口,还带了一双雪白雪白的白手套。
不过,嘲笑归嘲笑,正事归正事。文安之在朱平槿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有心无力的苦逼。最后眼看着大厦将倾,只好在凄风冷雨中郁郁而终。但据报告说,他目前还活得比较潇洒,也没有丧失做事的勇气。
当领导选下属,在接触的第一面就能瞧清一个人,那只是放屁。
“试玉当烧三日满”,只有让他做事,才能逐步看出他的性格底细。文安之既然愿做,就让他好好做。
廖大亨是文安之的同年,自然要去封信热情欢迎。但是,廖大亨不能代表自己。自己必须给他一份正式的旨意,把他们父子的职责级别一并固定下来,免得他像大明的文人一样,说干就干,说走就走。
流民入川,不是一个应急的社会民生工程,而是强化四川战略潜能的大举措。
物流人流文化流总是双向的,“湖广填四川”的对应词,就是“四川援湖广”。因此,从夷陵、野三关、施州卫、万县、梁山、大竹、渠县到顺庆府的驿路,应立即着手恢复重建。流民顺着驿路入川,在沿途的长阳、建始、巴东、夔州、施州、石砫、万县以及后来的利川等地开荒屯垦,既可以加快当地经济发展,也可以促进汉土融合,还可以为出川抗贼的军队和物资提供依托。
朱平槿欣喜之余,立即叫张维磨墨铺纸,说他要为朱至瀚和吕三题词。
只见世子运笔如飞,在硕大的白纸上写下浓墨重彩的几个大字:
最美国道三一八线!
注一:恩施地区是著名的季节性暴雨区。时间一般为6、7、9三个月。注意,没有8月。
第四百五十七章 龙脉之山(一)()
进入二月中旬,一直战火纷飞的川北前线突然沉寂下来。护国军和官军联手将战线推进到了广元到巴州、达州一线之北,就此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一是他们急需补充修整;二是部分官军需要进行整编。
伤亡惨重的张奏凯部、贾登联、王祥三部,率先撤下前线修整。
张奏凯所领残部数百人撤到苍溪以东的大获城地区,与留守的部分张营官兵会合,暂归苍溪县大队指挥,其能战之兵所剩不足七百。伤兵经东河转运到了保宁府就医,其中就包括手臂骨折的主将张奏凯和侥幸跳入枯井,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都司李祥春。
从张奏凯部中分裂出来的一支数百人的部队,在兵备副使马乾和监纪同知杨明时的指挥下进驻了巴州。
巴州守军王祥所部,原计划撤到百丈关整补改编,但主将王祥以伤亡不大为理由再三请求留驻巴州,以便能在下一波的攻势中参战。
面对参战热情高涨的王祥,马乾只好以嘉许应之,只是修整的地点由巴州改到了巴州以南的恩阳镇,以便依托恩阳河进行补给。在川北攻势发起之时,恩阳镇便是几路官军的合击点。这里是个水陆码头,建筑保存相对完好,只是没了居民。一个都没有,完全是座死城。
贾登联部总伤亡超过三千,比张奏凯部还大,但撤下来时全军欢天喜地,与张奏凯部的灰头土脸完全两样。他们撤到南部县以东的禹迹山、碑院寺地区,老实地坐等整编命令。贾登联则扔下部属,与中军杨维栋一起跑到保宁府,递牌子巴巴等着朱平槿的召见。
可惜朱平槿现在没空。传旨的小太监道,世子让贾将军“静候佳音”,喜得贾登联抓耳挠腮。杨维栋也没闲着,他趁此机会,认了贺家四将的主母孔氏为干妈,并应干舅爷孔尚学之邀,领着一向厌恶文士的将主贾登联跑到锦屏学院去与书生们大吹特吹,开了个“铜城寨英雄事迹报告会”。
在报告会上,贾登联重点阐述了岳王庙坚守成功与岳王爷天地正气之间的必然联系,博得了书生们的一直好评。
……
张、贾、王三部进入修整后,百丈关以东的巴州沿线的官军和护国军做如下攻势部署:
川北官军主力刘镇藩部和护国军第十八营王省吾部约六千人进驻吴垭镇,主要作战方向为南江方向和米仓古道;
护国军贺仇寇率第五团团部进驻巴州,指挥巴州城里的杨明时部和曾口古城的护国军特遣部队冯如豹部约两千余人,任务是守备巴州,并策应刘镇藩部;
护国军鲁印昌、罗景云率第四团团部进驻江口镇,指挥驻江口镇的戴东壁第三营;驻铁山关、石桥、石梯等地的第十七营和蓬州护庄大队;驻三汇镇的第八营及所辖骑兵、炮兵、辎重等部队共计约四千余人。
上述部队以巴河为链,以沿岸重要城镇为锁,将巴山地区分割成南北两块,构成了一道重兵防守且横亘东西的防线。
巴河以北是继续坚守南江、通江两县城的杨展、涂龙部。
巴河以南则是新近赶到金城寨的谭思贵第三团团部所率五个营。
谭思贵姗姗来迟,没有捞到大仗可打,于是该部的任务转为就地区域清剿,负责将巴河、嘉陵江三角区域内的残匪余贼清理干净。该部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那便是落实朱平槿“一村一堡,武装屯垦;严肃黄册,清查身份”的指示。
于是,第一线战火平息了,第二线反而热闹起来。
“一村一堡,武装屯垦;完善黄册,清查身份”,是朱平槿在李长祥“联村并乡,大办团练;巩固里甲,严肃黄册”和王省吾之“移乡并村、武装村落”的建议基础上的改进版。
朱平槿认为,乡村是否合并,目前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点有二。
一是乡村的全面军事化。
乡村要在土暴子的连续袭击下,站得住,站得稳,必须将生活生产区域筑垒化、碉堡化。乡村的农民必须严密组织起来,武装起来。拿起锄头是民,放下锄头就是军。这就是“一村一堡,武装屯垦”的内涵;
二是对剿匪区内的百姓实行严格的户口和身份证管理,尤其是对流动人口实施严密的监控,防止土暴子渗入其间。
黄册便是大明朝的户口本。之所以称为“黄册”,是因为户口本使用了添加草药的黄纸,可以防止虫蛀。
朱平槿改进和完善黄册制度,在官府留存的黄册之外,增加可随身携带的黄卡,即大明版的身份证。
有了黄卡,黄册制度也才能真正管理到具体的人头。黄卡上除了编号、年龄、父母、住址和颁发单位,还载有保人等具有大明特色的事项。但因为没有照片,所以朱平槿在黄卡上增加了特殊的一栏信息以便核对身份:指纹。
……
正是因为严格的户口与身份证管理,才在蜀明的历史记载中引出一段扑朔迷离的故事。
二月上旬,负责清查新政坝户口的李氏父子联名上奏,引起了朱平槿的高度重视。
李氏父子道,据他们所知,仪陇和苍溪部分偏远地区的山寨,亦匪亦民。不仅同时向官匪两边提供消息,而且还经常冒充土暴子出寨抢劫。朱平槿就此专门召见苍溪知县许绍勳和新署阆中知县文九如。
许绍勳和文九如承认李氏父子反映的情况属实,而且还坦承这种“王法不至”的情况已经在当地持续了数十年,一直可以上溯到万历朝。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人当土暴子是有传统的,这便是土暴子中“土”字的由来。
应朱平槿的严令,两人很快提供出一份苍溪、阆中两县有通匪嫌疑的山寨名单。拿到这封黑名单,朱平槿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冷静命令谭思贵,两县所有残存的山寨都要提供两成丁壮为护国军服务,其中必须包括寨主、族长、乡老及士绅的儿子。凡是抗拒者,俱以土暴子论处。
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给了这些山寨一条生路。他们在护国军大胜的声浪中,还敢于发出反抗的声音,那无异是鸡蛋碰石头!
朱平槿的判断很准确,这些巴山里大大小小的山寨能够生存到现在,哪个不是黑白通吃?他们正恐惧于护国军的清算,有了世子这道缴纳人质的旨意,那就意味着暂时过关。
谭思贵奏报称,除了苍溪县城东北百五十里的玛瑙山寨群(注一)负隅抗拒,其余大小山寨均已降伏。
这玛瑙山寨建在一片中山土坪之上,虽说地形不是太险,但此地正处于苍溪县、百丈关和巴州三地的中心地带。距离遥远,补给困难。以此寨为中心,附近有龙山、运山、栓子(注二)、文家、云台等山寨群,百年来一直目无王法。
谭思贵预备以主力第四营和两个新兵营的兵力,加强炮兵、工兵、骑兵和辎重兵,对该地区进行彻底扫荡。第五、十六营继续清扫金城寨附近区域。
谭思贵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距离三庙驿最近的龙山寨。
很快,朱平槿批准了该扫荡计划。
可无论是谭思贵还是朱平槿,都没有想到一场惨烈的血战即将发生。甚至朱平槿本人,也将与死神携手数日。
……
川北战局波澜不惊,同步进行的保宁重臣会议则初时激烈胶着,后来平淡顺畅。
会议初始,闹得最厉害的是刘之勃。他对廖大亨拿出的所有议题都不反对,包括开展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但他要求所有的政策措施出台,必须一切通过官府,一切服从官府,尤其是军队的指挥权,必须从蜀王府剥离出来,放到官府的名下。
刘之勃发难,不出朱平槿所料。但出乎朱平槿意料的,是四川另外两名重要官员的态度:藩司参政兼川西道陈奇赤与藩司参政兼川北道龙文光。
会议进行中,坐镇广元的龙文光突然派出一名使者,带着他写给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的亲笔信来到保宁府。
龙文光在信中极言川北百姓之困苦,希望廖抚、刘按减税减租,赈济灾民,发展民生,让百姓喘息片刻。他还极言军、民两籍分治给川北官府管理上带来的困难,希望能够通过清军等方法,将卫所之老弱妇孺转入民籍,将能战之兵转入营兵。
龙文光的来信,给了陈奇赤一个机会。陈奇赤突然在会上大叫大嚷,要在四川全面推行“四六”减租,即产品分成,地主四,佃农六,地主还要负责一成的税收。
陈奇赤管着一省赋税,以前征税是巴不得越多越好。他突然转向,从极右变成极左,不仅让朱平槿愕然,也让负责民生议题李崇文措手不及。
民生问题,需要数字说话,拍脑袋是不成的。
李崇文头脑清醒,没被个人情感所左右。他立即摊开全省赋税征收账册,召集副总理洪其惠、护国军总后勤部正副部长王昆山、吴泰等人研究起陈奇赤建议的可行性来。
陈奇赤赫然发现,世子朱平槿的手下与朝廷官员虚言大话的做派大不一样,也只好收了建言投机的心思,开始老老实实与李崇文等人一起做基础性测算。有了藩司陈奇赤的全面参与,李崇文等人的测算便精准了许多,眼界也开阔了许多。由此开始,他们的视野,逐渐超出了蜀王府、护国军的范畴,提升到全省,甚至是大明朝廷的高度。
民生问题有老婆把关,朱平槿不怵。但军队的指挥权是朱平槿的命,哪怕是冠以形式主义的东西,也触及了朱平槿的底线。军队的指挥权谈不拢,那么保宁会议根本就是失败的。
刘之勃吵吵嚷嚷,朱平槿震怒之下,派他的大嗓门亲兵带着几十个听不懂汉话的娃子兵上门去打砸抢,给刘之勃一点深刻的教训。就在保宁血案即将酿成之际,一道圣旨喜剧般地及时来到,改变了会议的走向。
皇帝在圣旨中开宗明义,高度赞扬了蜀王府捐银助饷和风雨之中递肥皂的行为,是源于蜀王府的良好家教和一贯忠心,所以皇帝希望蜀藩再接再厉,捐出更多的银子,进贡更多更好的物件,“勿负祖宗贤名”。
对四川官府,皇帝也一改上次严厉的口吻,肯定四川官军在长平山之战中取得的重大胜利。因此,蜀地方面的请赏报功名单准了,蜀地的盐业改革方案也准了,蜀地十三年前所有的欠税也免了。
最后,圣旨准许四川方面自筹薪饷,组建两万像长平山之战中的护商队那样能打胜仗的“义军”,“以解君父之忧”。
随着圣旨一道而来的,还有当朝首辅周延儒的两封私信,一封给巡抚廖大亨,一封给巡按刘之勃。
廖大亨根本没有拆封,直接将周延儒给他的信在重臣会议上当众宣读传阅。
在信中,周延儒暗示廖大亨,皇帝原准备驳了蜀地的折子,正是他在正旦朝会后亲自觐见,据理力争,方才有了这等好结果;皇帝原不准蜀藩捐银助饷,怕触及“藩王不可领兵”的祖制,又是他引经据典,力保蜀藩的忠诚守法,这才使皇帝回心转意。
周延儒还告诉廖大亨,既然蜀王府金山银山花不完,又自愿捐银助饷,那只能鼓励,不能打压。所以四川方面不要被圣旨中两万人的义军兵额束缚了,总之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反正不是朝廷出钱。只要能练得精兵,抚定全川,有他这位皇帝无比信任的首辅在,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而廖大亨将来必不失九卿之位。
刘之勃收了信,没有公开。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他亲自将信送到了朱平槿的案头。
信中说,皇帝对刘之勃在蜀地的工作总体是满意的,尤其是他顾全大局,维持了蜀省抚局。但是,皇帝对他与廖大亨的关系过近深表忧虑,对他无端攻讦张继孟十分不满。周延儒明确告诉刘之勃,吏部尚书李日宣很快就会按照皇帝的意思上奏,由张继孟出任四川藩司。此时再与张继孟发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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