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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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3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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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得公子赏识,自然是他的福分!”吕三盯着宋浩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们两队本就是来探路的。想不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朱至瀚说到这儿自嘲一笑,“若这不是土司地盘,倒是个修心养性的神仙之地!”

    因为朱至瀚是南道方案最坚决的反对者,所以被陈有福派来视察情况,理由不说也明白,那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除此之外,朱至瀚此行还有两个任务:押运粮食,并代表蜀王府与容美土司接洽,争取达成战略合作。

    既然朱至瀚已经赞成了南道方案,吕三便毫不费心地顺着朱至瀚的意思回答:“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独个修心养性的都是神仙!”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宋浩,也不知他在观察什么。

    “等这趟差事交卸,本公子要尽快赶回澧州。李佐才来信,他那里已经到了几万人,正在掐着日头修堤排水。若是这二月修不好,三月育秧便要耽搁了。不知吕头之意……”

    朱至瀚急着赶回澧州,吕三只是微微一笑。搭档这么久,这朱至瀚心里的小九九他清楚。

    陈有福在夷陵宣布了世子对朱至瀚的任命。朱至瀚成为了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的委员,护国军湖广部队的副总监军,蜀王府澧州王庄的总庄主和护庄队澧州总队的正监军。除此之外,他还被委任为世子朱平槿在湖广、江西的私人代表。当然,这个代表只是“对外”,对内则受蜀王府湖广军政委员会指挥。加上朱至瀚汇通钱庄湖广总号掌柜的原有头衔,现在朱至瀚是头上官帽一大堆,估计一尺宽的片子都未必写得下。

    为此朱至瀚当着宣旨的陈有福向西边叩了三个头,整整兴奋了一天。不过第二天早上睡醒朱至瀚就明白了,除了澧州的总庄主他有点实权,其余的头衔全是虚的。他的真正使命,依然是代表朱平槿在湖广、江西两省的各种势力和人物间纵横捭阖(BAIHE),争取他们的人、财、物支持蜀王府。

    “天家人想的与我们老百姓不一样。我们老百姓想的是多子多福、高官厚禄,人家想的是分封建藩、传国子孙。李佐才名门望族,世居澧州,你回去能比李佐才干得更好?”

    只是这等腹诽,吕三可不会与朱至瀚说破。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朱至瀚:世子令他在流民入川的路线上建设一条驿道,澧州暂时回不去。

    “你又要到处留种?”朱至瀚询问的眼神意味深长。

    “那是奉旨留种。”吕三轻轻顶回去,然后假装叹气道:“回家抱儿子,这下泡汤喽!”

    朱至瀚本想与吕三深入交流关于留种的事,可是他的谈兴被码头上一名身穿灰色军服,手拿白色折扇的身影打断了。

    那人几天前朱至瀚才认识。他是荆楚特遣干部团的一名正营级监军,名叫乔文远,以前是合州的秀才,现在是澧州总队的副总监军兼一个干部营的监军。他率领的那个干部营有一个奇怪的番号:桃花营。

    朱至瀚曾经不无恶意地猜想,定是这个乔文远总是捏着一把桃花扇,所以才被世子赏了个带着烟花味道的番号。桃花营被陈有福分到了澧州组建澧州总队,乔文远却没有跟着李明史和贺桓去澧州。他将桃花营交给了他的同学,桃花营副营长王兆和副监军萧畴昔,而他本人则跟着朱至瀚来到容美土司,名曰帮忙,实则是见世面。

    朱至瀚正猜想着,乔文远已经摇着扇子走近了。

    “朱公子,容美土司主田玄听说有蜀地宗室前来,已经派土司应袭田沛霖、胞弟田圭、三子田甘霖同来拜见。”乔文远折起扇子向朱至瀚深深一拜,却假装没有看见同为副团级的吕三。好在吕三行走江湖惯了,对读书人的这套把戏见得多,所以只是大度地笑笑。

    田玄年纪大了,来不了也在意料之中。来了土司应袭,这礼数也就够份了。朱至瀚笑道,“文逢吉说田信夫到施州卫及各土司游说,想必有了回音!”

    “三人同来,那回音定是好消息!”乔文远也笑着回应道。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大开。

    ……

    容美宣慰使应袭田沛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冠带补袍,完全是正式的官场打扮。只是他两颊泛红,眉宇间一丝青色,看来有痒在身。他的三弟田甘霖刚刚而立,里面一件土黄色直身,外面罩着云纹靛青褡护(秃袖衫),头戴逍遥巾,巾后又有飘带一对,缀以玉坠,足蹬大红云头履,走路摇摆,一副富贵家的读书哥儿模样。

    比起两兄弟,他们的二叔田圭便老多了,总有五十多岁,也是一副汉家富家翁的模样。

    面对蜀地来的宗室,三田摆足了谦卑的姿态。田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向大明蜀地宗室致敬,高度赞扬了蜀地宗室赈危济难的仁者之心,顺带指出他们容美土司世代忠顺、仰慕教化、有功于国,所以最近被皇帝加封为宣慰司。

    关于流民过境之事,田沛霖郑重表态:容美土司必将竭尽全力,保障入川流民顺利过境。只是土司贫瘠,仓储有限,流民所需物资,还请蜀王府如数拨给。

    最后沛霖代表他父亲田玄,献上了给蜀世子和蜀世子妃的礼物:天仙米(注一)一石;溪布十匹;千年老根木雕观音坐像一座。

    土司有敬,理当礼尚往来,方才不失天家体面。可是头衔一大堆的蜀地宗室朱至瀚,除了袖中的一沓银钞,身无长物,无以回礼。他有心将乔文远手中的桃花扇赏出去,省得他老是打着扇子在自己面前晃悠。可一想桃花扇是乔文远的心爱之物,擅自赏了出去,乔文远一定会找自己拼命,影响那个团结,所以这个恶趣味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朱至瀚一转念,便想了个好主意。

    古代近代,无论中外,其外交使节多喜欢用贵族或上层人物子弟。就其原因,大抵因为他们对好东西吃过、玩过,最起码见过,到了外面花花世界不会丢份。同时他们熟知上层礼仪,一般还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不会因为失礼误事,也不会因为文化太低而遭到羞辱。

    朱至瀚一见三人打扮,又联系到文逢吉对容美土司的介绍,便知道他们都有入府县学堂读书的经历(注二),于是便开口应道,蜀藩自献王始,便十分重视蜀地的教育工作,把教育工作放在了所有工作的第一位。为此,蜀藩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多次表扬,献王也得到了“蜀秀才”的美誉。

    蜀世子朱平槿作为献王的嫡系子孙,继承并发扬了祖宗重视教育的光荣传统,创造性地开创了“蜀考”这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考试,为护国军和蜀地建设的方方面面发掘和提供了很多很好的人才。为此,蜀世子不仅拨出巨额经费在各地广建学宫,整修校舍,将护国军将士和王庄的子弟送入学校读书,而且还在平暴战争的间隙,抽出百忙之身,亲自接见通过蜀考的高材生。

    此上种种,无一不彰显了蜀世子对蜀考工作的高度重视。

    蜀考,已经被证明,将来还将继续证明,这是一种符合蜀地省情的教育选拔模式。正因如此,这种教育模式目前正在蜀地快速推广,进而生根发芽。

    朱至瀚不知所云地大谈所谓“蜀考”,三田出于礼貌只得耐心听着。他们或许知道,富甲天下的蜀王府绝不会一点回报都没有,尤其是在流民入川的这个节骨眼上!

    果然,蜀地使者的真货出了手。

    朱至瀚道,容美土司,向来有好文之风,与汉地“同文同伦同轨”。田氏一族,族人饱读诗书,骚人辈出,是大明土司中绝无仅有的世代书香。如今容美土司以仁义为本,助流民入川屯垦,又敬献这么多珍贵的礼物,足见容美土司对大明的忠诚,对天家的尊重,也足见容美土司礼仪教化的程度已经达到新的高度。

    为此,他代表尊贵的蜀世子殿下赏赐容美土司一份礼物,聊表谢意:

    一座学宫。

    “此学宫以水泥为肌,竹木为骨,烧不烂,震不跨,端的是坚固无比!我蜀地以此为堡垒,土暴子曾以千斤火药爆破,亦难动分毫!”朱至瀚向喜笑颜开的三田分享他从吕三那里获悉的最新讯息,“此学宫一成,必将名动天下。容美田氏一族,亦将以此而文名远播!”

    “老父之《秀碧堂诗集》即将成稿,存之学宫,岂不是可传诸千年?”田沛霖青色泛黄的脸庞露出些许潮红。

    “伯父之《田信夫诗集》亦将成稿,不如一并放进去!”田甘霖连忙补充道。

    田圭听得侄儿之言,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不敢与兄长比肩。两人正在谦让之时,朱至瀚注意到,一丝阴霾扫过土司应袭田沛霖的面庞。

    “田信夫垂垂老矣,腐儒而已;田沛霖身患重疾,命不假年;田甘霖借叔喻己,咄咄逼人。田沛霖与田甘霖两兄弟不和,非容美之福也。”

    只言片语间,朱至瀚便得出了对容美土司三个关键人物的第一印象。

    ……

    见礼完毕,双方即将进入关键性的实质会谈。会谈的内容双方心知肚明,除了粮食物资、入川路线等现实问题外,还有一个棘手的事情绕不过:如何处置那个东厂番子。

    容美土司的人射箭伤了番子,自然难逃干系;而蜀王府用人不察,委其为保安队长,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是这么敏感的话题,双方都在试探,却不愿明确态度。

    正在尴尬之时,大咧咧的吕三挑开了羞答答的面纱,建议在码头上找个房子坐下来喝茶,坐下来对东厂番子的真实意图做一番认真研判,以便为最终处置定下基调。大家说声好,便在你谦我让中向高处走去。

    “等等,好像文先生到了!”走在朱至瀚身边的田圭突然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众人止步远望,只见那云山翠嶂中,一叶扁舟翩然而至。船头处,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凭水而立。他的身后,一位虬须长髯的武将抚剑侍立。

    “水烬司唐镇邦也到了。”田沛霖道。

    “那是文天祥的后裔,听不得这些的。要商量趁现在赶快!”朱至瀚提醒众人道。

    注一:天仙米,土家特产,又称神仙米、葛仙米。它不是稻米,而是一种藻类。溪布,就是土家花布,图案古老而鲜艳。

    注二:自洪武始,土司子弟必须入各地官学读书。后来规定更严,如果违反,甚至被取消“应袭”资格。

第四百五十五章 保安队长(五)() 
崇祯十五年,文安之已经整整五十岁了。

    在这五十年中,文安之学会了两件事。

    一件是天意难违,人需随遇而安;

    二件是天意难测,人应趁时而起。

    在这五十年中,文安之的所作所为,正合了他父亲给他们两兄弟起的名字:“既来之,则安之(注一)。”

    二十年前,即天启二年,文安之以乡试亚元的身份应壬戌年春闱,高中进士。放榜之日,得中者尽皆欢天喜地,而文安之却闷闷不乐。

    无他,成绩之差大出意外。

    文安之的曾祖、祖辈皆是文人或痒生,父亲文国珍是举人,做过知县,伯父文国卿是恩贡,可谓一门宦儒,世代书香,更何况他还是庐陵文天祥的后人!

    文安之少年学文,不久便名满乡里。夷陵的诗文前辈雷思霈曾誉之为:一汗血驹也!。放榜之前,文安之曾经心高气傲,自信满满,三甲难登,一个二榜赐进士出身跑不了。

    然而皇榜一出,文安之大失所望。

    状元是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二榜七十七人,名单中有汪乔年、倪元璐、夏时亨、陈演、卢象升、黄道周等许多过去或现在大明朝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而他呢,仅仅出现在赐同进士出身名单的角落里。三榜三百二十九人,其中就有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川北守道龙文光。

    科举既失意,宦途亦不顺。

    三年庶吉士,观政翰林院。

    身处京师官场那个污水横流的圈子里,所见所闻让文安之明白,有天启皇帝对魏忠贤之宠,大明朝便无朗朗乾坤之天。他文安之纵有满腔热血,亦无挥洒之处。于是文安之理性地选择了退避,以丁忧之名,躲回了山清水秀的夷陵故土。

    数年后,当崇祯皇帝剪除魏逆一党,文安之再次欣然入朝,就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注二),与南京国子监祭酒、同年好友倪元璐搭档。此间几年,他虽然转任过几个左右春坊的职务,但都是文学之臣,闲散之官。不久后,当倪元璐调升,他终于接替了祭酒一职。

    然而,文安之的第二次仕途到此为止。因为他得罪了当朝首辅薛国观。

    国子监祭酒虽不是位高权重之官,但是它有一项实权,即把控着许多人升迁之路的第一道门槛。每年的恩贡名额,都是肥缺。薛国观当然想把自己的人塞进去,而正直不阿的文安之则坚持以才取士的原则。很快,衔恨在心的薛国观便找了个罪名将文安之罢官。不仅罢了官,而且还将他官员的身份一并“除籍”。

    也就是说,曾经的南京国立大学校长文安之现在只是个罪民,连罪官都不是!

    二十年宦途,两朝帝王,两次罢官。一朝是天启皇帝,一朝是崇祯皇帝;一次是半推半就,一次则是污名满身!

    文安之生性淡薄,不恋权柄。可宦途生涯的惨痛经历,让他刻骨铭心。

    文安之知道,曾经强大富庶的大明朝已经在腐烂的污泥中难以自拔,正在向覆亡的深渊加速前进。只有这故乡的山山水水,才是他心灵的归属。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此安渡余生。然而,当蜀王府招募流民入川垦荒的消息传到耳中,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那点残存的火焰并未熄灭,它还在燃烧!

    它之所以还没有大放光明,是因为它还没有遇到明主贤君!

    ……

    有了志趣高雅的新客人,喝茶会谈的地方没有选在破烂的仓房里,而在一颗巨槐的翠阴下。一方的主角也由蜀地宗室朱至瀚,变成了保镖模样的吕三。因为蜀地近期的奇闻轶事太多,容美方面的人对此特别感兴趣,尤其是那位文先生。

    “……斯是之时,真可谓千钧一发!”

    表情夸张的吕三对着容美方面的客人大叫道:“牛角寨的土匪虎视眈眈,而仁寿一城的百姓,全部断粮!崇文先生下令,自他以下,每日只吃二两!我身负重托,星夜前往蜀王府请粮。世子不在,我一个左护卫的小兵,安敢擅闯王府?站在端礼门前,我当时那个急呀!”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神,除了朱至瀚。

    吕三一脸后怕的样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家里有媳妇老娘等着我,但我不敢回家。我一回家,那仁寿县的几千百姓还都不得饿死!”

    “后来呢?”田甘霖急不可耐。

    “后来,我想起了规矩,只得拿出二两银子的门包。这二两银子可是我全部的私房钱……”

    哼!一丝轻蔑轻轻从文安之的鼻间喷出。

    “蜀王府也有这等官场陋习!”末座的唐镇邦怒骂道。

    见自己的叙述在听众中产生了误会,吕三连忙辩解道。

    “那是愍王爷的老黄历了!那时世子还未管事。愍王爷升天,世子重申规矩,杀了几十个太监宫人殉葬。现在个个小心翼翼,哪里还敢收门包!”

    “后来呢?”田甘霖又问。

    “我把银子给了那太监,那太监便把守门的副千户冯如虎找来。冯如虎之弟冯如豹与我是卫学同学,故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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