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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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3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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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饷以殆子孙!谚曰:盈满则亏。若子孙二三不肖,倾国之富,唯遗祸而已!下官万死,请世子将庄田赐之于官民,而为官田民田!如此,世子仁贤之名满天下……”

    廖大亨一张富态的胖脸,方才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通红,如今又因被当众掌掴而铁青。不过,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政治老手。他知道,刘之勃讽刺他和在场的所有人,或许正为自己除掉一位竞争对手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当刘之勃公然提出将王府的庄田赐还官府百姓,甚至还提出要将护国军整编为官军,他的余光瞥见世子的一支手掌猛然抓紧,他知道机会来了。

    ……

    蜀地民谚曰:二月的天,娃娃的脸。意即二月的天气极不稳定,像娃娃的脸色一样说变就变,时阴时晴。

    一阵夜风拂过,带来了点点雨星。转瞬间,便是细雨濛濛。

    在灯笼的指引下,朱平槿和罗雨虹钻进了安文思敬献的新式马车。马鞭划破空气,发出一声脆响。随着马匹嘶鸣,马车移动起来。

    “大即是美,可惜缺了点豪华感……实现了两个技术突破,一个是平行四边形前轮随动转向系统;二个是弹性大梁……”

    坐在大马车里的朱平槿像个乡巴佬一样左摸右看,最后评价道:

    “但车厢夹在前后两轴中间,空间利用率太低。以后要像汽车一样,把轿厢直接放在车轴上。弹性大梁没有发展前途,最后必然回归刚性大梁。车厢与大梁间刚性连接,大梁与车轴间柔性连接。多连杆独立悬挂加减震器最好,再不济也要搞个钢板弹簧。大梁四边形成框架结构,ABC三柱与框架连接。框架前后加装防撞梁,千万不要简配,用塑料薄壳和黑心棉蒙混消费者……”

    罗雨虹扭头看着窗外,讥讽道:“还有报警雷达和倒车视频,再加上车道偏离和自动刹车!女儿是男人上辈子的情人,车子就是男人这辈子的情人!这些机械玩意儿一上手,你们这些男人就像狗见骨头,亲热得不得了,到处都是哈喇子!”

    雨丝挂在玻璃窗上,让外面的灯火变成一片朦胧。一件春红色的织金纻丝(注一)霞帔(PEI)嵌着松石,披在她的肩头。一粒珍珠金耳钉穿在她柔软的耳垂上,薄薄的皮肤好像要透出血来。朱平槿斜依在软座上搂住她的腰,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玻璃并不是特别平整,也不是十分透亮,所以街上人物的影子都在不停地变形。

    朱平槿对着老婆的耳朵呢喃道:“安文思带来不少好东西,比如那个大钟……我们要加快对外开放。通过对外开放和知识产权保护,来促进技术创新……”

    “别打岔!先说说今晚的事情。”罗雨虹冷不防转过脸来,逼视着朱平槿,露出不容抗拒的神色。

    “如果不是我及时踩了刹车,你是不是要杀了刘之勃?”

第四百四十五章 各怀鬼胎(四)() 
雨越来越大。水珠砸在马车的顶棚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很快,这响声就连在了一起,变成哗哗的一片。

    朱平槿仰头闭上眼睛,避开了老婆的眼神。

    借着雨声的掩护,他哼哼道:“哪有?怎么会?”

    “哼!你可以骗骗外人,但别以为骗得了我!”

    朱平槿沉默片刻,用非常细弱的声音回答:

    “想杀刘之勃的人是廖大亨,而不是我。刘之勃想法乍一听,感觉全是诛心之语。再静心一想,就恍然大悟。

    刘之勃并不反对军令政令统一。他只是要求在我们与军队、百姓之间,覆盖一层官府的外衣。我们的想法都通过官府下达,这样无论军令政令都取得了相对的合法性。

    刘之勃的真实用意,还是不愿意与北京的崇祯朝廷撕破脸。他想当补天派,不想当造反派。

    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团结更多的像他一样的理想主义者,而且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篡位者的骂名。

    不过啊,刘之勃的想法可能太单纯了。崇祯不是那么好骗的。藩王领兵,这是朝廷政治上的痛点,一碰他们就会蹦起来。你等着瞧吧,朝廷的反击很快就会到来。或许第一个牺牲品,就是身为巡按御史的他!廖大亨就精明得多。他知道,只有借我们自重,他才有可能在乱局中自保。我估计,朝廷不仅不敢动廖大亨,还要让他升官。”

    “廖大亨就是一个坏人!”罗雨虹忍不住骂道,“看见他与你眉来眼去秀基情,我就十二分恶心!”

    “吃醋了?”朱平槿依旧闭着眼,嘴角拉出一丝笑意。

    “又是这种虚伪的坏笑!”罗雨虹给了身边人一粉拳。

    “坏人往往比好人能干。因为他们没有底线,什么事都敢做。所以搞政治,不能都用君子,也要用坏人。现实比理想残酷得多。《镜花缘》里的君子国,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好人和坏人都用,也是一种平衡,一种中国政治中独有的制衡。班定远道: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个道理。从平衡这个角度上讲,我也不会杀刘之勃。廖大亨想一家独大,他做梦。”

    “郑安民呢?”

    “都留着。多元平衡比二元平衡更稳固。所有人都有私心,你、我、他,都一样。有私才有公,没有私,哪来公?大公无私这种公私对立割裂的二元论,纯粹狗屁。只要这私心不触及法律的红线,鄙人可以忍,也必须忍!郑安民主动上缴的钱财,我重新赏还给他,既让他合法,以免难堪,又让他对我们感激伶仃!不过,必要的惩戒还是要的。他家的那个女人,他自己处理去!”

    “好人坏人都是你!郑安民的办公室主任王彬呢?本来我还想用他呢。”罗雨虹问道。

    朱平槿的解释,让她渐渐恢复了冷静。但是女人的天生敏锐和对丈夫的深刻了解,让她感觉到朱平槿身上有某种不太对劲的地方。

    说起王彬,朱平槿不禁摇摇头。

    “你用王彬就是为了和我赌气。王彬是个狠角色,年龄比郑安民大二十,为了上位竟把保荐他的郑安民给告发了。这种做事没有底线的人,是定时

    炸弹,不能留在身边,要找个理由打发了。”

    “先打赏再打发。”罗雨虹补充道,“放到泸州吧,那里只有贺有义,我不放心。”

    “你也懂了点政治。”朱平槿闭着眼睛道。

    “你怎么了?不舒服?”

    “疲倦。”

    “你太累了,放长假吧!”

    “不行呀,明天早晨要主持大会……”

    “明天早晨你睡个懒觉。本姑娘替你主持!”罗雨虹把老公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兴奋地说,“刘之勃不是哭着闹着要把王府的土地充公吗?哼,古人与我们玩,找死!本姑娘正好有个好主意!”

    “你千万不要插手大会的具体事情。”朱平槿睁开眼睛,告诫老婆,“国王不能犯错。要犯错,让廖大亨来。他是四川巡抚,天生就是替我们当坏人的。你有什么想法,通过他的嘴巴说出来。”

    “那我做什么?这个鬼地方……”

    “陪我去度假。我们来个神仙眷侣好不好?鄙人目前身体健康,斗志昂扬,缺的就是可以……”

    “呸!没结婚,你做梦!”

    两人正在拌嘴,马车慢慢停住了。一名警卫在车厢外大声奏报,说三个女钦犯数日前在合州城外抓到了。李副总监军已着人将其押往保宁府候审,估计明日晚间就可到达。

    “就是太平县主主仆三人。”朱平槿连忙向老婆解释。因为害怕大张旗鼓引起了土暴子的注意,所以廖大亨建议以钦犯之名传旨各处捉拿。

    “那你的假期泡汤了。”罗雨虹幸灾乐祸地评价。

    “后日刘三根的营到保宁,警卫营与他们在蟠龙山进行对抗演习,我要去现场指导。刘三根的营完成战术训练后,便要派往湖北。陈有福那边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严重!”

    老公一跑,罗雨虹心里也有点虚。那个朱妹妹被当钦犯拿了,一定会闹得翻天覆地。而说到底,她才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那我一起去参观军演!你说过,我也有领兵之权。”罗雨虹道。

    “领什么兵,你留在城里盯着会议进程。等她们三个一来,你们正好凑足一桌。”朱平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

    雨水顺着街边的飞檐滑落,挂成了一道珠帘。

    在缠绵的情侣眼中,这道珠帘已将街里街外隔开,分成了两个世界。匆忙赶路的行人是一个世界,而他们自己,则是另一个世界。

    “这不好吧……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大街上……”舒国平一边局促地来回张望,一边想把手从女人的臂弯里拽出来。他的护兵早被刘红婷打发了,哪里还有人影子?

    “有什么好不好的!侬看世子罗姑娘,下车时是擒手搂腰;上车时是牵手相偎!他们牵得搂的,我昵牵不得?”

    “世子是龙子凤孙,我们是肉体凡胎,比不得。”

    “都是人,为什么比不得!”刘红婷生气地撅起了嘴。舒国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学究!太死板!一点不温暖!

    “好了,陪你走走可好?”见未婚妻真的生气了,舒国平便陪笑道。

    “那还差不多!”刘红婷转怒为喜。

    两人躲在飞檐下,沿着街边缓行。几个月的相思之苦,两人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当两人手挽手在一起,却仿佛不知从那里说起。最后还是舒国平无话找话,打破了沉默:“你怎么知道今晚我在锦屏门?”

    “有小红呢!她在哪儿,罗姑娘就在哪儿。罗姑娘在哪儿,世子就在哪儿。世子在哪儿,你这个参谋总长就在哪儿……”

    逻辑显而易见。不过恋爱时智商下降到蒙学,也不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宋振宗直到现在也没现身,估计会议一完就像自己一样,被他家的小红揪住了。

    “笑什么?”刘红婷被舒国平脸上丰富的表情吸引住了。

    “宋大个最近没仗打,闲得慌。他希望我替他向世子带话,让他有点事干。”

    “千万别这样,尤其是现在!”刘红婷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宋振宗是世子亲兵,有话他可以直接向世子说。”

    “出什么事了?”见着未婚妻的脸色,舒国平也严肃起来,“大家都在议论,不知道罗姑娘为什么突然到了保宁。前些日子,罗姑娘向世子发出五尖特急,世子随后宣布开会。总参根据世子旨意,匆忙搞出了个整军草案。今日刘大人倒好,王庄倒要成官庄。我担心……”

    “注意到李长祥了吗?有这个官非官,臣非臣的外人既在,那说明刘大人的方案会通过。侬的‘两不反’建议,世子也会采纳。不过只是在心底,绝不会公开。”刘红婷打断了舒国平的话。

    她微微昂起头,看着心上人。

    “原因吗,很简单,因为世子想通过外人李长祥向外界传递一个消息:他不想与皇帝撕破脸。”

    舒国平闷头沉思片刻,终于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若世子真要反,那一定是密之又密,岂会跑到城门楼这种打眼的地方来议事?夤夜相招,一是为明日之会定调子,二是窥测众人心意。

    “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这官场之事,我还真不如你!”舒国平感叹道。

    “没什么玄乎的,一点就透。我家世代官宦,这些事都是打小了便知道。”刘红婷小小得意了一把。

    “一路上罗姑娘没说点别的?那明天会上就说整军整官、荒田开垦、安置流民之事?”舒国平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打听道。

    “议题自然是廖抚传达。”

    刘红婷笑了。她这心上人虽然于男女事上拘谨,但并不是木讷愚笨的人。

    “世子不反,但并非碌碌无为之辈!世子要安内,一些人是留不得了,比如邛眉那些抗拒世子的土豪劣绅!还有重庆府,世子志在必得!巴县王应熊兄弟,他们还没见着世子的真本事!”

    “我明白了。这些事情,自然有人去做。我只管按世子旨意做好事情便罢。”

    “侬的事情不少呢!世子把兵看得紧,总参可是管着兵的衙门。”

    “是管用兵练兵的衙门,不是带兵的。”舒国平补正道。

    刘红婷道:“所以侬莫要帮宋大哥传话!他是带兵的。用兵练兵和带兵的搅在一起,没有好结果!明白了吗?这就是帝王心术!世子虽是贤王,但他依然是龙种,身上天生长着逆鳞。谋国者先谋身,你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以后千万莫要触犯了龙颜!”

    身边人言语中浓浓的关切,让舒国平心中一阵温暖。他沉默着,看着前方雨中的世界。

    “我昵要回江南去,侬一两年见不着了!”良久,刘红婷才开口道。说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

    “为什么?难道你对世子不准我们……”

    “不是,是世子和罗姑娘让我昵回去的,去把邱国舅换回来。世子要邱国舅陪着什么省亲团回川。我昵,去帮世子争夺南直。那里,才是大变之后的复兴之地!”

    刘红婷豪情万丈,舒国平不好泼冷水。他沉默着,任凭心上人挽着他的臂弯,躲在水帘里向前走去。半响,他终于开口问道:“那你回去了住哪里?你娘家老宅不是被乱民烧了吗?”

    “侬小看我昵娘家了!我昵妈妈姓沈,两广总督沈犹龙便是我昵亲表舅!我昵知道,侬是舍不得我!不过呢,我昵倒是不放心侬!侬是世子身边的首席军机,可还是像个书生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百姓、社稷重于天子……”

    刘红婷絮絮叨叨的埋怨,在舒国平的耳中如同一段拨弄心弦的情话。眼见寿王府将至,舒国平连忙将最近没有想透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难道世子以前所谓‘向大海进军’,并非一句空言大话?可世子一边整军松潘,一边向贵州调兵遣将,楚地的陈有福、林言更是带走了一个团的军官军士,只要招募流民,补充装备,三月后便是支强军!东南西北全占了,世子的心思我真是猜不透!”

    舒国平不问自己回到江南具体干什么,却问世子的心思,让刘红婷难过了几秒钟。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她知道,她必须趁走之前给她的男人说清楚,否则舒国平直率的性格迟早会给他和他的家族惹祸。

    “这还不明白,东南西北一起上,那便是天下!世子今日不反,那是因为朝廷和皇帝还在。如果朝廷和皇帝哪天不在了,那世子争夺天下,岂非名正言顺?郑长史已经帮侬说清楚了,那就是自保以待天下大变!天下大变,则东出江淮,北伐中原,南临大海,西入不毛,直至恢复帝京,光复天下!四川这个又穷又小的乡下地方,哪里装得下侬的世子爷那颗心……”

    “没了皇帝,还有太子与永、定二王哩!”想起廖大亨刚才在城楼上说的两三年内便有一个靖康之耻的话,舒国平心里猛一阵发紧。

    “皇帝都不在了,哪里还有太子?侬这个木头疙瘩!怎么着,你还要豁出性命保那昏君?侬可要记住,侬可是舒家子弟,两代皆为蜀府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侬千万别犯傻!”

    “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前面就到了,”刘红婷说着的脸红了,“还不亲人家一个!”

    “……”

    注一:纻丝,是染色的丝,不是苎麻的丝。

第四百四十六章 荆口角力(一)() 
山至此而陵,水至此而夷,造就了千年古城夷陵(今宜昌市)。从夷陵城溯江而上,不远处便是南津关(注一)。

    南津关是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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