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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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3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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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国平硬邦邦地表明了他的意见:

    “世子真是好记性!世子若反,他日必有奸人曰:他反得,我何反不得?世子若是不反,末将无话可说!世子军令如山,末将马首是瞻!”

    舒国平的话,揭开了护国军早期建军史上一段尘封的往事。

    在碧峰峡议定军纪时,贺有义认为护商队应效忠世子,而舒国平认为应效忠大明和天子。两人争论不下,最后是朱平槿出来打了圆场。

    然而,这个争论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而在目前护国军中,“效忠大明,护国安民”的宗旨,前半截越来越淡化,慢慢剩了后半截。

    普通士兵觉得,拿谁的银子给谁卖命,那是天经地义。拿了世子的银子,就是世子的兵,跟那远在天边的皇帝有个鸟关系!

    下级军官觉得,“效忠大明,护国安民”只是句口号,这个口号并不能给他们和家人带来实际回报。他们需要一个具体的物化形象或活生生的人来效忠,而这个形象或人物绝不可能是远在天边的皇帝,只能是近在眼前的世子。只有世子,才能记着他们的功劳,给予他们实际的好处。

    至于高级军官们,当然心思更多……

    果然,舒国平遭到了总监军孙洪的猛烈反击:“国平兄,碧峰峡军纪之争时,在下尚与王大牛等人在路途中。后来在下耳闻,贺先生曾问国平兄:如见天子近臣,手执天子血诏,招世子进京勤王。如世子去,半路必死;如世子不去,岂非谋反?国平兄不能答。时过境迁,今日国平兄能答否?”

    “末将愚钝,斯时不能答。一年来追随世子,以世子为君,以世子为师,末将终于想明白了。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早干水溢,则变置社稷!故曰:百姓重于社稷、社稷重于天子!世子凡事以百姓与社稷为先,他日必为尧舜禹汤!”

    在场之人,恐怕除了朱平槿的老婆和武人宋振宗,都能对四书中的孟子语录倒背如流。舒国平突然引用孟子的“民贵君轻”论,把这些人给绕糊涂了。孟子就是因为这段话,被十分不爽的朱平槿的老祖宗朱元璋强行“节文”,也就是用剪刀咔嚓了。等到舒国平把“尧舜禹汤”说出来,这些人都惊呆了,包括朱平槿和罗雨虹。

    “尧舜禹汤”,傻瓜都知道,这是三皇五帝呀!他怎么能用“尧舜禹汤”来形容世子?

    朱平槿小瞧了他身边的武人,宋大个并非没有听懂。他只是喜欢直来直去,对弯弯绕绕的文言听得火冒。他对过去的搭档大吼一声:“舒先生,你这话到底何意?我们到底反是不反?”

    “不反大明、不反皇上,拯万民于水火,挽国运于既倒,胡为谋反!”舒国平沉着应答。

    什么叫“不反大明”?什么叫“不反皇上”?

    这时,郑安民振振出列,替舒国平做了回答:

    “天下沉疴已久,非圣人不得救世!然大明与天下有恩,天子未尝失德,反之必失众望也!故舒先生所言之意,存国号,即是不反大明;尊天子,即是不反皇上!锁境保国,安定蜀民,以待天下大变!天下大变,抑或天子有明诏勤王,则北伐秦川,东出江淮,直至恢复京师,光复天下!”

    瞅住机会,郑安民侃侃而谈。说到蜀民,顿时让廖大亨心有所悟。

    何为蜀民,难道是指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四川贫苦老百姓?

    非也!

    世子前些日子指示田骞,要在各县组织太平士绅参议会。

    何谓太平士绅?何谓参议会?怎么参?议什么?廖大亨左思右想不得其意。

    如今廖大亨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其中玄机。

    此时此刻他在想,难道在他之外,今日世子还安排了另外一个主角?

    朱平槿并没有安排另一个主角,但是有些人确实与廖大亨一样,渴望成为今晚的主角。

    那人便是蜀王府右长史、政务司总理郑安民。

    因为郑安民临出发前,得知了一个噩耗:他那穷疯了的小妾收了德阳王宠妃五百两银子。

    联想到正旦前自己听了小妾的枕边风,在罗姑娘面前为德阳王说项,让其步出高墙,住进王爷以前的外宅。郑安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政治错误。这个错误,不仅会毁了他的前途,还会危及到他一家的性命。路过回马镇,他与前来迎接的顺庆管庄江鼎镇聊了一晚上。江鼎镇一语点醒梦中人,让苦思脱罪之法的郑安民茅塞顿开。

    江鼎镇道,世子借西充事变将李氏族长、致仕御史李完耍得团团转。如今李完不得不顶着巨大压力,充当王府镇压西充士绅的鹰犬。李氏一族和西充的几家大族,包括李完和他的兄弟户部右侍郎李兆为了自保,只好抱紧了王府的大腿,全心全意成为王府在西充的代言人,努力收拾地方残局。

    一斑窥豹,世子的帝王心术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江鼎镇还道,世子利用这次土暴子南侵和二月的秋粮包揽,拿走了顺庆府和广安守御千户所的所有官田、军田,并将广安、蓬州两州六县的全部无主荒地荒山划归蜀王府名下。顺庆王庄已经受副总理李崇文之命对顺庆田土展开全面清量,首当其冲的便是南充、西充两县。以后必将以清量结果为标准,重新厘定税率,推行简资王庄正在搞的税收“一刀切”。说不定还要在这个税收基础上,再征收两分所谓的“护国安民基金”!

    当晚江鼎镇的话,郑安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便是:

    “世子心中丘壑,远非吾等凡夫俗子所揣测!不过以下官陋见,墙内掣肘,甚于土贼。如今战场大胜,民心稳固,世子一统蜀地已是大势所趋。唯所缺者,只是一封奏疏!看近几日之复兴报便可知道:世子与廖抚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各地官绅皆有朝贺,独无邛眉与重庆两府之‘土豪劣绅’!

    是没有耶?

    抑或根本不登?”

    ……

    郑安民对舒国平论述的扩充性解释一下让城门楼里热闹起来。

    “锁境保国,以待大变?”廖大亨对着郑安民念叨了两三次,终于大笑起来,连道“妙哉!妙哉!”

    这时,朱平槿开口了。郑安民所谓“以待大变”,他装聋作哑、只字不提,只是问道:“郑大人之锁境者,以何处为界?”

    “自然以蜀地为界。东至夔门,北至朝天关。不过……”郑安民狡猾地加上一段注释,把汉中、三峡与澧州等要点囊括进去,“三峡秦岭俱为天险,弃之不守,诚为不智。是故臣以为,守三峡必从夷陵守起,固蜀地必以秦岭为界!另,湖广澧州本为我华阳藩封所在,亦不可不守。然此地位居荆湖,无险可守。献贼与革左五营重起于英霍,此地首当其冲……”

    朱平槿再次避开了夷陵秦岭与澧州之事。他问郑安民道:“锁境保国者,无军不行。那四川官军与护国军,要多少方能御贼?”

    郑安民认真答道:“臣细细算过,以四川十三府、六直隶州、十五州、一百一十一县计,每州县护庄大队一,计约五百人;护国军营数取其半,得营约六十五,即十六团。以每团四营算来,护国军实有不足六万人,不足闯贼兵数之两成……”

    郑安民知道,世子既然明知故问,便要把今日的话题引到军队的整编上来。接下来至少有半个时辰,大家都会围绕着军队整编的话题进行。世子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

    果然,世子立即剑指官军:“那些官军可编入护国军?”

    此番抢答的是廖大亨。他刻意在刘之勃和陈其赤面前对世子称臣,以便向他们展示他的政治选边:

    “臣之意,四川能战之军,无论藩汉土流,无论营兵军户,无论主军客兵,一律编入护国军。只是量多且杂,不宜一次编成。

    最好分作数期编成。首期可将川北主、客两军刘镇藩、丁显爵、涂龙、朱化龙、王祥、杨展、张奏凯、贾登联八部编入护国军,每部一团数营,皆择优汰弱,按其人数多寡成营。营数过多或过少者,将来再行调配。川南川东诸军,在二、三期编入。至于诸卫所,老弱盈营,臣之意,汰之!”

    廖大亨的话,正合朱平槿之意。他连忙表态道:

    “廖抚之议可行!不过涂龙所部损伤过大,兵数不足一千,守备地方最为合适;川东曾英、李占春、于大江三部,有水有陆,并已于川东参战,就放在首期整编吧!黎州马氏兄弟诸部,已然开至嘉定州,也将他们列入首期。以后行都司那两万人,也是这般办理:开出一批,整编一批;调出一批,调入一批。如此边地稳固无虞也。舒先生,总参还有什么计划?”

第四百四十四章 各怀鬼胎(三)() 
廖抚与世子一问一答,便为川北官军主力的整编定了基调。具体落实,便是参监两部之事。

    “蜀地各县之护庄队,乃我护国军之基础。学生以为,川北各县之护庄队也宜列入整编计划!”舒国平道。

    舒国平的话,颇有些提醒的意味在里面。

    强干弱枝,古来将兵之法。目前护国军已经编成的只有十八个营,加上骑炮工辎和几个独立营,也只有二十余个,其中五团和六团都没有满员。廖大亨一张嘴,就要到了护国军七个团级番号,世子不知何故,又加上了曾英三部和黎州马氏一部,水陆合计也不会少于两个团。这样一来,谁是强干,谁是弱枝,恐怕就要颠倒了。

    “甚好。总参再细细算来!”世子一句话,算是打发了总参,接着又问孙洪总监的建议。

    “臣以为,护国军与官军统一整编,关系甚大。除了编制、讯地之外,还有干部配备,士兵安抚、兵器装备、军饷粮袜诸事。此次保宁会议,会商议事,正好拿出个方案来。”

    “孙先生所言极是!”朱平槿赞道,随即点了郑安民,“郑总理,你乃王府外相,政务总理。整军之事,就请你与廖抚商议办理,都司与护国军三总部主官参加。这次会上,要拿出一个整军之具体方案来!军队数量多少,如何编成指挥,装备如何供给,要隘如何防守、军中老弱伤患营眷如何安置……”

    “臣遵旨!”廖大亨、郑安民、舒国平和孙洪一起离席,躬身拜道。

    “宋振宗也参加这个整军小组。”世子瞥了眼身旁躁动不安的秦将道。

    趁着世子向宋大个交代事情的间隙,郑安民心中默思:

    整军之后,便是整官,再之后便是流民、士绅。不过大头兵好整,官们可不好整!

    官府管着大头兵的军籍帽子和脑袋,王府掌着大头兵的银子,若是官府与王府达成共识,下面的大头兵就算有天大的意见,也只能擦干眼泪默默忍了,除非他们敢仿效王朝阳兵变。

    官们可不一样。他们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师门、各有各的党派。一动他们,就等于动了全天下的官场。江鼎镇断事极准,世子泰然自若,必然准备了暴烈的药引子!既如此,吾不如提前加上一味!

    想到这里,郑安民一甩衣袖再拜道:“世子,臣还有一要事奏报。”

    “何事?”

    “臣参劾德阳王与重庆、邛眉士绅勾结,意图不轨!”

    不轨便是谋反的代名词。而谋反,那是天下最重的罪名,即便身为宗室也难逃一死。

    孰料世子只是笑眯眯道,事涉宗蕃,兹事体大。郑长史不如慢慢说来……

    ……

    被老公严禁发言,罗雨虹只好静静地看着听着。

    朱平槿的微笑,在她眼睛里无比的虚伪。而下面大臣们的举动,更让她烦躁。

    廖大亨为了一举奠定自己的地位,挽起袖子上蹿下跳。朝廷给他的官位,他手中掌握的权力,都是他可以出卖、可以交易的筹码。

    郑安民为了消除勾结德阳王的嫌疑,不仅主动告发德阳王,而且给他安上了株连九族的谋反罪名。郑安民还请求彻查与德阳王勾结的重庆邛眉士绅,为朱平槿将他们一网打尽献上一把锋利的屠刀。

    舒国平拿出厚厚一摞扩军计划,陆军、水师、军校、军情、测绘各单位;步骑炮工缁各兵种;野战军、地方军两种军事体系;现役、正役、预备役三种兵役制度。所有的这一切,背后都是成堆的银子。

    孙洪时刻紧跟朱平槿的脚步,对不知何时学会的新词大谈认识和理解。这两个新词一个叫做“先军体制”、一个叫做“精神动员”。

    管着藩库的陈其赤,挥动着手里的账簿大叫大嚷,说是各地秋粮征收还不到一百四十万两,距离三百万两的征收目标差着一半。今年的目标无论如何完成不了。

    而刘之勃,鼓着眼睛一言不发,脸沉得像是死了爹娘。或许他今晚回到驿馆,悬梁自尽也说不定。

    入官场等于上戏台,说官话等于念台词。戏台上热热闹闹唱着大剧,背后却是血淋淋的杀戮。被操弄命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人!

    扪心自问,她想,自己做不到。

    这些嗜血的男人们,用对同类的屠杀来争夺权利和财富!用淌着鲜血的战刀来征服土地和女人!那些杀人的罪犯,在他们口中便是仁君能臣;那千万个人头,在他们心中便是丰功伟业!而那些被乱世抛弃的百姓和士兵,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游戏角色!

    罗雨虹越听越烦,越看越愤怒。她赫然起身离席,径直从两行人群中穿了过去。她奋力拉开沉重的大门,大步跨出了城门楼。

    呼啸的江风,带着青山绿水间的各种腥味,迎面扑来,掀起了她的长裙,更灌满了高耸的城楼!

    不发言的人未必就没分量。

    罗姑娘的愤然离席,楼外的呼呼风声,好似一桶冰水从头淋下,让沸腾的城门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世子一脸尴尬,廖大亨呆若木鸡,其余官员们大小眼对瞪,只有刘之勃死人一般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血色。房梁上一缕蛛丝随风飘落,沾上了他的袖口。他轻轻用指尖弹掉,毅然决然地下定了决心。他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中间,向世子行了外官见藩王的四拜之礼。

    刘之勃不开口则以,一开口便是振聋发聩:

    “众人皆曰锁境保国,唯下官所观,人人都是意在天下!众人皆曰不反为忠,唯下官所见,个个都是逆贼贰臣!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以德配天,以仁释礼,是为天子;无德无仁,以私废公,是为独夫!

    下官冒死以谏,请世子试想之:若我蜀藩锁境保国,天下诸王必蜂拥而群效;若官军为王府之私兵,各地官军必弃朝廷而求封建!若逆产入藩而为私财,天下府州县官必对境内士绅大动兵戈!

    如此一来,天下大乱,兵戈蜂起。流贼乘之,东虏间之,大明之亡,余日不多也!

    是故下官以为,整军、裁官、垦田三样,俱应操之于官府而非王府。无他,官府为公,王府为私也……

    倘若是,朝廷诘难、世人非议,皆有可辨之处;世子和各位大人忠义之名,亦可全矣……

    田者,百姓口中之粮,百官公中之俸,将士军中之饷,皆出自于此。王府之田,遍及全川,不下数十万顷。蜀藩世为蜀地国主,俸禄多寡,自有朝廷制度,奈何夺民粮官俸与军饷以殆子孙!谚曰:盈满则亏。若子孙二三不肖,倾国之富,唯遗祸而已!下官万死,请世子将庄田赐之于官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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