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高原生活,不仅让他的容貌染上了高原的色彩和风韵,也让他的行为语言染上了高原的豪放和桀骜。
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难道真的如他所言,就是一个粮饷之事?
朱平槿的目光直视朱化龙,仿佛要透穿他的心肺,找出他藏在心中深处的那一根黑线!
朱平槿轻轻一笑,惯常的和蔼笑容重回脸颊。然而没朱平槿他开口,却被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
“世子,学生以为:宜以兵民分设之法,重设松潘县!小河、青川(注一)两所是否设县,不知那里有无城池。若有城池,亦应建县!”
根本没有发言资格,且未经会议主持人允许擅自发言的人,就是会议的旁听人员、达州举人李长祥。
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李长祥侃侃而谈的毛病又犯了。他滔滔不绝地向与会人员讲述他的逻辑思路,夹杂着他这几日以来的心路历程。
李长祥道,巴山的土暴子猖獗,一个重要的教训就是该地区的县域设置过疏,地方管理不能到位。
一个县,县域数百里,境内崇山峻岭,交通不便。许多百姓一辈子就没见过官员,百姓哪里感受得到朝廷的威仪,王法的神圣?所以很容易被土暴子裹挟,走上造反的不归路。
他在几日前借觐见世子之机,以太平县为例,请求在太平县之明通巡检司设立新县。
谁想世子果然睿智,立即举一反三,不仅同意在太平县之明通巡检司设立城口县,而且决定在平利县镇坪巡检司设镇坪县;于巴州江口镇设平昌县;于巴州恩阳镇设恩阳县;于百丈关设旺苍县;于广元县元坝设元坝县;于广元县朝天关设朝天县;于自流井、贡井区域设自贡县;于叙永军粮厅设叙永县;于叙永军粮厅之古蔺场设古蔺县。
这一来,不仅他建议的一个新县变成了十个新县,而且有一个新县还设进了陕西省内!
世子此举,既让他很感动,也让他很失落。因为他一贯恃才而骄,也思考了很久才想出这个治国之策。然而世子只是瞬息间,就能做出通盘决策,分明心中还有大沟壑。
后来,他反复揣度世子之意,得出了如下结论:
城口、镇坪、平昌、恩阳、旺苍、元坝、朝天七县,沿巴山一字排开,必定是针对巴山的土暴子;
自贡县,那是针对近期四川的盐业改革。以此推知,盐业必定成为四川财计的一大进项;
至于仁怀县、叙永县、古蔺县三县,占据了赤水河和纳溪水的要冲,毗邻播州(遵义府旧称)西翼,那必然是针对播州甚至是贵州的奢安残余。
适才听得世子要整军精武,巩固龙、松之地,廖抚要将龙、松之军整编为护国军,而朱将军则请廖抚颁下章程,以便施行。
于是他突然想到,龙、松之地其实与巴山的形势很接近,同样的崇山峻岭,同样的地广人稀,唯一不同的,巴山里是造反的土暴子,而龙、松之地是还没造反的土司!
既然巴山都能兵民分设,以设县任官之法平定土暴子,那么龙、松之地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法子羁縻土司?
亲民官代天牧民,征收赋税,监控土司,垦荒种地,为驻军筹集粮饷;而营卫则守土保民,编练强军,震慑土司,与地方官府互相扶持。如此一来,边陲必固,百姓必富!
……
大明的松、茂地区,就是前世朱平槿和老婆一起赏红叶看草原游九寨沟的阿坝藏羌自治州。
阿坝是高原地带,垂直高差很大,既有终年银白的皑皑雪山,又有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红军过草地,便是从阿坝红原到若尔盖之间的草原沼泽地带通过。北部以羌族为主(注二),西部以藏族为主。
发展种植业,要有四个必要条件,即水、土、光、热。阿坝的水、土、光三个资源条件都不错,唯独缺了“热”。
由于长冬短夏,年均气温极低,汉地常见的大米、小麦等主产农作物,阿坝皆少出产,只有产量极低的青稞可以果腹。无边无际的草原,成为了千里无粮之地。不知深浅的汉人贸然闯入,往往活活饿死在美如画卷的风景中。
但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阿坝的种植业是短板,可畜牧业是长项。在朱平槿的前世,总面积等于整个朝鲜半岛的阿坝、甘孜两个自治州,马、牛、羊、猪、兔等生畜的年存栏量分别可达数百万,年出栏数十万,产肉数万吨。此外,林木、矿产、中药、菌类等自然产出也极为丰富。然而这些珍贵的物产,因为大明朝严格死板的边贸对榷制度难以畅销内地,使阿坝长期处于极度的贫困之中。
李长祥关于在阿坝设置州县的建策,完全符合朱平槿统治四川的战略目标。既可以强化蜀藩对松潘地区的统治,又可以充分利用松潘地区的资源,尤其是战争急需的马匹。必要时还可以借道威胁秦、陇、青海,抄了李自成老巢的后路。因此,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主意。
然而这个建策急不得。没有眼前这几位文武的鼎力支持,一切皆是泡影。清乾隆金川之役的惨痛一幕,决不能在明崇祯年提前上演!
朱平槿的眼睛望向詹天颜和朱化龙,希望他们两位能够对李长祥的建议表态。
在朱平槿的注视中,朱化龙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坚定而沉着,还隐隐有种毅然决然之气。
他并没有看向朱平槿,依然对着他的上司四川巡抚廖大亨拱手道:“想必这位李先生所言,必是廖抚授意。兵民分设?松潘设县?那好得很!”说着,他红黑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那就请上官派下知县,来松潘这化外之地来试试!”
朱化龙一言既出,刹那间,花树下的气氛冷到了冰点。
廖大亨当场僵住,一张脸皮涨得通红。
詹天颜依然保持着文官的仪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而自从李长祥讲完后便一直窃窃私语的白水关副将龙辅皇和龙安参将邓若禹两人,顿时刹住了话头,愕然地抬头看着朱化龙和廖大亨。
“难道朱将军要学那王逆朝阳,来个松潘兵变吗?”廖大亨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
朱化龙的回答更是把众人都惊呆了。
“不错!末将来时,营中弟兄正在谋划闹饷!若此番末将两手空空回去,营中将士必反!”
呛噹!朱平槿身后的卫士将亮晃晃的战刀抽了出来。其中一人,便是原杂谷营的班长扎西格瓦!
“帝王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一句熟悉的语言从朱平槿的大脑里蹦出来。
注一:明之青川守御千户所所城,即今之青川县清溪古城,清代之青川县老县城。
注二:因为砖家把羌族误认为藏族,闹出了“白马藏族”的笑话。当然,这个笑话有其历史背景,不能乱打板子。
第四百三十七章 花树奏对(三)()
如果今天花树下“流血五步,伏尸一人”,必然会导致松潘“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一场惨剧能否避免?
仿佛一股冷风,强行钻进朱平槿的大脑,让它迅速降温冷却。
松潘绝不是保宁。松潘一旦发生兵变,至少牵制护国军上万人的兵力!
难道朱化龙千里迢迢跑到保宁府,就是单单为了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语?为什么他敢于威胁廖大亨却似乎有意无意在避开自己?
这个问题并不难解,朱平槿立即明白了。
朱化龙口中所谓兵变,确有其事,并非虚言;可他自己并不想反,而且还能弹压住,没有让它变为现实。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牌可打:向蜀王府伸手要粮饷!
所以朱化龙尽管对四川官府拖欠将士粮饷极为愤怒,但他也只敢对着廖大亨发作,而绝对不敢对着自己放肆!
想到这里,朱平槿重新微笑起来。他轻轻摆手,让愤怒的卫士们退下去,又用眼色将廖大亨劝住。这才转过头来,将面前的这几名文武扫视了一遍。
当他犀利的目光扫过站立的朱化龙,老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然而,朱平槿的目光却迅速划过朱化龙的面庞,落在了詹天颜的头顶。
朱平槿不温不火,点了詹天颜的名。
“詹知府,若松潘兵变,汝将何为?”
“下官受朝廷大恩,当不吝残躯,领军平叛!”
詹天颜毫不犹豫,站起来向朱平槿躬身便拜。
他身后的白水关副将龙辅皇和龙安参将邓若禹迟疑了片刻,也都站起来表态,“末将亦愿往!”
“汝之兵与松潘之兵孰多?”朱平槿不依不饶,盯住他们三人问。
“自然是松潘之兵为多。不过下官以为,仅以龙安一府之兵,便足以平叛!”
“哦?”
朱平槿看了一眼廖大亨,微笑起来。
这微微一笑,让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缓解了不少。
“龙安兵少,但治下之民并不少!”
詹天颜依旧一本正经地回答。
“松潘若反,下官征集府中百姓,旬日必得一万!反之,松潘军中蛮兵甚多。土司不反,蛮兵亦不会反。如此,松潘之军二去其一;朱将军在营中威望甚高。朱将军不反,大部军士亦不会反。如此,松潘之军五去其四。下官以万人之军击松潘军之五分之一,又有朱将军和土司兵从旁协助,焉能不胜!”
“世子,詹知府实为朱将军开脱也!”爽朗的李长祥大笑着插话道。
朱平槿没有理睬搅屎棒李长祥。他追问詹天颜一个更深的问题:“詹知府如何知道松潘那些土司不会反?”
“世子明鉴!”
詹天颜楫手垂首道:“此番下官等前来觐见世子,土司们托下官向世子请款,于茂州、松潘、龙安等地开建榷场,好与汉地做生意,换回土司急需之盐、茶、棉布、瓷器等器物。土司道,天全虽有榷场,但路途实在太远。马帮翻过夹金山,人马死伤一半,实在苦不堪言!土司们陈请世子开恩下旨,放开灌口、江油、白水诸关隘……”
去年初开始的天全榷场,其综合效应终于显现了。
“他们想沿用雅州模式?”朱平槿问。
“正是!请世子恩准!下官以为,新建榷场……”
“他们的心意,本世子是知道的。开建榷场,确为流通货物,纾解民困之良法!”
朱平槿摆摆手微笑道。
“不过雅州模式只是试点,那时候本世子还在摸着石头过河!如今试点有效,便要继续深化。詹大人说的那几个榷场太小气了!为何不能多建几个?本世子之意,以后西边大山里,有一州县即有一榷场!土司和百姓就近对榷,岂不方便?
须知汉夷百姓,皆为大明赤子,何必拘泥于华夷之分,设关筑隘限制流通?
故以后飞仙关、临关、蚕崖关、江油关、曲山关(今北川县曲山镇)、白水关、朝天关,凡四川都司所辖关隘,一律全面开放!无论对华夷行商马帮,一次纳税,换取税票,各关口只管查验税票,已纳税的货物不得重复征税!至于税率嘛,雅州的老规矩,货值一成!”
全面开放!
朱平槿的话顿时让在场的人眼睛都亮了,包括詹天颜。
世子所言妙也哉!
有一州县即有一榷场,那土司们为了就近对榷,将不得不让大明将州县设进自己的地盘!
詹天颜心悦诚服,离座对着朱平槿长揖道:
“世子说得好!汉夷百姓,皆为大明赤子!自古忠义,不分汉夷!
昔年突厥王子阿史那忠擒颉(JIE)利可汗以献唐太宗,太宗赐其名曰‘忠’。其人一身清谨,战功赫赫,封国公,尚县主,配享昭陵,可谓夷人中之名臣也!
如今东虏寇边,于是朝廷诸臣以为夷人皆不可用,谬矣!误矣!
天生斯民,汉夷本为一体。汉人善耕,夷人善牧;汉地物产丰美,夷人牛马甚繁;汉人不耐高山暑寒;夷人行走如履平地。
是故为大明江山永固之计,汉夷皆可之用。下官陋见,榷场之建,宜早为之!”
“詹大人所言,是要世子大用夷人?边地设州建县,亦用夷人?”李长祥不解地问詹天颜。
詹天颜当即回答:“非也,该用则用;不该用,则不用。选人用人,一以忠义贤能为先!否则,用了个安禄山,岂不坏了大明国事?”
朱平槿是这样理解詹天颜这番话的:称赞自己的决策正确的同时提醒自己:既要通过经济手段——建榷场,也要通过政治手段——用夷人,而且要用对大明忠诚的夷人,才能达到固边的效果。
“詹大人果然老成谋国!”
朱平槿放心了。他笑着对詹天颜道,让他上一个保举折子,把本地该用能用的夷人列出来。这些人都将作为蜀王府的后备干部,经过培训考核后量才使用。
开关互傕,全面开放;大用夷人,德才为先。所有人都将心思聚集在朱平槿突如其来抛出的的重大决策上。
然而没等他们品出个中三味,朱平槿已经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那个兴奋和落寞交织的老将身上。
“朱将军,你是有战功的武臣!松潘将士为大明守边戍边三百年,更是劳苦功高!朝廷欠发粮饷,实在对不起朱将军和各位将士!不过,若将士们因此兵变,甚至是谋反,其将来祸福,朱将军宜慎思之!适才詹大人所言,朱将军已经听见了。何去何从,朱将军不可一时激愤,酿成终身之错!”
朱平槿语言未毕,朱化龙便跪下了。他语音呜咽,情绪非常激动。
“末将失言……方才不敬之语……将士们数月不见一粒粮……已经在吃……草根树皮……就快饿死人了!末将请世子速发粮饷救急!”
“数日前,本世子接罗姑娘手书,便已令绵潼王庄发粮救急。只是道远路险,恐缓不救急。”
朱平槿说到这里,便问朱化龙。
“松潘诸土司有余粮否?,可用银子购粮否?”
“末将离开松潘时,正是大雪封山的时节。一路甚为艰险,可末将又不得不来。”
朱化龙抬起头,泪涕还在脸上,眼睛却已经充满希望。
“这时节就算运粮,也翻不过大山去。必要等到四五月,大雪融尽方可。如今救急之法,只能运银子买粮。那些土司官寨里,总还是有些存粮的!”
“那好!本世子这就下旨,批下三个月粮饷银子!朱将军可令从人持本世子旨意在茂州汇通钱庄提银子。此去茂州甚近,快马加鞭,只需四五日。只是从茂州到松潘,距离尚远。一路艰险,须得小心……”
“下官请在龙安府设立钱庄。以后松潘用银则无需从茂州运来!”詹天颜立即插话。
朱化龙也不是傻的。他迅速回击道:
“末将也请在松潘设立钱庄!以后用银,就在松潘钱庄提出便是,何必再经龙安府?末将还请在松潘设县任官,兴建榷场。一如世子方才所言,一州县即一榷场,一榷场即一钱庄!”
“龙安府青川所汉人甚多,并无土司,设县势在必行,下官请世子、廖抚即刻委下知县,发下印信。下官回府,便可顺路开衙!只是那小河所,距龙安近,距松潘远;到龙安路平,至松潘路险。下官请将青川、小河两县分隶龙安府!”
詹老头突然在背后捅了朱化龙一刀,朱化龙当即大怒,爬起来便要与詹天颜理论。邓若禹受詹天颜节制,也站起来盯着朱化龙。两个邻居兼同盟军转眼便翻了脸,个个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撕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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