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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防线没有河流障碍,预判为土暴子的主攻方向,构筑了更为完整的筑垒体系。
渔溪寺和其东南百步距离的一座独立院落,因为其墙高壁坚,被打造成了堡垒。镇北防线,宽约三百步,东、西两端抵住河岸,在中央与渔溪寺的东、西两面寺墙相接,让渔溪寺大半截突出于防线之外。其意图,便是利用它高大的寺墙,成为北面防线的中枢,同时掩护防线的东、西两翼。
第三层防线是核心防线,由渔溪场脚后跟处的五座大院组成。
渔溪河在此受到两岸岩石的阻挡,不得已来了个大角度拐弯,形成一处水面较宽的洄水荡。五座大院建在土坡上,身后河岸高耸,不易攀爬,两侧临河,正面狭窄。巴山里的大户为了防备土贼,一般会将自家院墙修得又高又厚,所以这些院墙本身就是很好的防御工事。只要将院子与院子之间用距马、鹿砦和壕沟封锁,便能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环形防线。
张奏凯在这几座院子里储备了粮食、火药、箭矢和水,他打算在土暴子突破外围,而自己又无力恢复时,就退守由这几座院子构成的核心防御工事,死守待援。
……
二月初一,天光未现,四川兵备副使马乾便起了床。他在仆人的侍候下草草梳洗,换上了赭红色的官袍,然后骑上马开始巡视营垒。
这几日他出门巡营,总是在腰间挂上一柄宝剑。这样一旦落入贼手,他就可用此剑自刎,为后世留下一个忠义尽节的美名。可他不肯穿上张奏凯送来的铠甲。马乾觉得,如今国难当头,正需要他这样的朝官儒士来激励士兵们舍身不顾。大部分士兵都只有一件破烂的棉甲,凭什么他一个躲在后面的文官要穿铠甲?
马乾刚出门,监纪同知杨明时便打马从巷子里追了出来。
“马大人,请留步!”
杨明时单人独骑,连牵马的仆人也没有。同样一身官袍,带着乌纱帽。
“杨大人也去巡营否?”马乾自嘲着向杨明时开玩笑:“老夫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如今年纪大了,瞌睡少了,只好出来巡营。杨大人正值壮年,贪恋床铺,也是常事,岂能跟着老夫混时辰?”
马乾是崇祯六年举人出身,这在四川省级高官中是彻头彻尾的异类。他们绝大部分都是进士出身,对马乾出身举人又能代理重要的兵备副使之职颇有微词。正巧廖大亨与马乾都是昆明人,因此廖抚借陈士奇、傅崇奇案件清除异己、拔擢乡党就成了成都官场流传颇广的政治流言。
马乾说自己既不能文(闻)、又不能武(舞),乃是借着川人的一句歇后语自嘲,说自己在四川官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人人讨厌。杨明时虽是正八品的微末小官,但在成都这个官场流言中心浸淫多年,对这些情况也是清楚的。
听见马乾自嘲,杨明时便笑道:“乾公亲临战阵,风餐露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除世子、廖抚外,省里高官,又有几人能做到?乾公在营不足两月,已深得将士们信重。前几日,将士们都将遗书交由乾公保管,其归心如是,可见一斑!”
杨明时说起遗书,马乾忍不住苦笑。马乾动员张奏凯死守,张奏凯则要求马乾替世子朱平槿做保证——“伤有医、死有葬,家人生活无虞”。老将张奏凯得了马乾的保证,一分钟没有耽搁,当即命令部下,人人写遗书,把自己要抚养的老爹、老妈、老婆、娃儿的姓名、住址全部列进遗书中,一旦自己战死战伤,就请马大人代他们向世子要抚恤!
大战在即,马乾被张奏凯当着全营将士的面架上了火堆,只好拍着胸口应承下来。当然,马乾是受了些委屈,但他并不后悔。这几日将士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死战而不退,有这个保证是重要的原因。
遗书之事,杨明时也没有袖手旁观。张营中能写字的人寥寥无几。杨明时是举人出身,写个书信轻轻松松。只要他放下官架子,哪个士兵不愿找他?马乾收到的遗书,许多便出自于杨明时之亲笔。
想到这里,马乾忍不住看向他身旁的杨明时。三十多岁,宽额大脸,颌下黑须,身体强壮,不像文官倒像武将。顿时,马乾脑中迸出一个猜测:难道杨明时厚结张部官兵,是想由文转武否?
杨明时注意到马乾看他出神,便笑道:“不知乾公有何吩咐?”
“呵……本官听到传言,说杨大人昨日对将士们道:只要加入护国军,这世子便要奉送田地五亩给士卒家眷租种。可须知蜀地将士们数万,算上家眷,便是数十万。一人五亩,那不是要数百万!将来王府不能兑现,王府自然还是王府,那杨大人可就……”
马乾或是好心,或在提醒他不要替蜀王府胡乱承诺背黑锅。可杨明时有着自己的盘算。
“乾公,下官可不是信口胡说!下官有一妻弟,便在宁川卫。去年王府从成都五卫中招募了不少军士,组建那个护商队。他们初去,只有军饷,没有待遇。出兵川北前,世子与廖抚、刘按等大人宣布组建护国军,护商队和官军都可以加入。凡是护商队将士有的好处,护国军将士一视同仁!我那妻弟先去了松林山基地军训,然后分到了第十营……”
马乾细心听着杨明时的话语,心想杨明时比自己知道还多,而且接触的是第一手材料。自己一直在川东为官,就连那世子是何模样也不知道。夔州府的知府一署数年,然后调充川东兵备佥事,坐衙也是在夔州府。朝廷对自己夔州知府的正式任命还没收到,自己便调到了保宁府,指挥官军对川北土暴子的进剿。因此自己虽署印兵备副使,但若论对世子的了解,还真的不如眼前的这个杨明时。
想到这里,马乾便笑问杨明时道:“既然杨大人对世子和护国军如此了解,可否为老夫一解疑窦:藩王不得领兵,这世子公然违制;廖抚朝廷大臣,竟然附骥于后,是何道理?”
马乾的问话,属于政治中的高度敏感问题。杨明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恍然间,杨明时瞥见马乾那含意颇深的笑脸,便故作戏虐回避道:“一省督抚,心思岂能使我等微末小官所知?乾公欲知详情,不过一份书信功夫而已……”
第四百二十五章 生死边缘(三)()
渔溪场不大,两人边谈边看,不知不觉间便走出了场镇。
天已大亮,两人顺着道路离开了河边,走到了渔溪寺东南面。荒芜的田地中有一座独立院落,距离官军北面防线、渔溪河和渔溪寺都约百步。
这座独立院落原来是几家大户共用的谷仓,被张营官兵充作了营垒。
两人骑到院外,从容下马,从壕沟搭放的跳板上走入了院门。
院中的士兵们正蹲在地上吃早饭。一人一个海碗(注一),碗里是堆着尖尖的糙米饭,碗沿边插着一大块咸菜。所有人都在闷声对付那碗干饭,没有人注意到门口走进来两位大人。一位站立的中年军官倒看见了,正欲发令,却被马乾摆手制止了。
见有许多士兵已经放下了碗,马乾这才出声问道,“大家早饭可曾吃饱?”
“饱了!大人!”
见待人和善的马大人和杨大人进来,士兵们连忙回答。自从士兵们将自己的遗书交给了马大人,便对他少了敬畏,而多了信赖。至于豪爽的杨大人,士兵们那是更熟悉了。
那军官走了过来,向着马乾和杨明时拱手一躬:“两位大人,如今我等是提前进了护国军。吃饭按护国军待遇,一天三顿,管饱不管好!”
“提前进了护国军!”呵,这话说得!到底是赞扬还是讽刺?
马乾承诺了张奏凯,现在由军中发粮,但将来要世子报销,所以张奏凯这只铁公鸡难得地大方了起来,一天开了三顿。
马乾不由认真看了看这中年军官。只见他身高臂长,膀大腰圆,胡须凌乱,浓眉下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典型的粗莽武夫之相。
见马大人注意到军官,杨明时便替马乾发问:“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军中所任何职?”
“末将程卫国,沅陵人(明属辰州府,今沅陵县)。末将在沅陵投的军,后来跟着张将军从贵州到了四川。如今末将在李都司(祥春)手下任百总,领着这院里的三百弟兄。”
贵州来的?那就是参加过平定奢安之乱的老将了。那时马乾还只是家乡的一名秀才。可打了十几年的仗,此人却为何如此年轻?
或许看出了马乾的疑惑,程卫国便解释他是天启七年投的军,那时他仅有十五岁。
“老资格了!”马乾感慨地点点头,又问他为何只是个小小的百总,连微末的把总都没当上。
立即就有老兵揭了程卫国的老底,说他曾两次升到都司,后因贪酒误事降了一秩,抢劫百姓降了一秩,争夺首级降了一秩,哄抢粮食降了一秩,在保宁府出逃又降了一秩。
还有老兵添油加醋:“他想投了新政坝的护国军!半路被李大人抓了回来,吊起来打个半死!不是大战在即,上官用人之际,肯定砍了脑壳祭旗!”
“我们兄弟都向张将爷画押具保,这才饶了他性命!”其他老兵连忙声明。
“末将又不是哪家的家丁,没签那劳什子生死契约!再说老子兵器衣甲都没带,走之前还给弟兄们打了招呼,凭啥说老子弃军潜逃?老子当兵吃饭关饷,那是天经地义!哪家军饷高,老子就到哪家当兵!不发粮饷,饿得发慌,老子拿着刀不抢,那不是活人被尿憋死?”
程卫国丝毫不在乎马乾的脸色,只顾理直气壮地反驳。末了,他注意到杨明时,连忙向杨明时打听,是不是加入护国军后,军官士兵家属都可以租种王府的庄田。
“那当然!世子曾颁下明旨,一人五亩,永远租种,收成主佃各半。汝岂不知君无戏言乎?”马乾不顾杨明时诧异的眼神,也替杨明时回答了一次。
笑逐颜开的程卫国当即向周围朗声宣布:“马大人都说了,那就定是真的了!马大人还说,只要我们守住了这破渔溪,我们就是护国军的人了!”
“好嘞!”院子里顿时欢呼起来,弄得不远处的渔溪寺里有士卒探出寺墙来查看动静。
“将士们!”马乾向程卫国和他的兵大声承诺,“只要此战一了,本官立即上奏世子,奏请全营弟兄纳入护国军!”
“听见了没?入了护国军,一人五亩地,战死的人也有!”程卫国气壮如牛,声如洪钟,“还没吃的赶紧拿碗接着吃!吃完了全体披甲列阵!今天肯定有一场痛快厮杀!有胆敢后退半步者,老子……”
一老兵打断了程卫国的训词。
“用不着你出手,我等自己了断!那个虾爬不拼命,莫怪老子们翻脸不认人……”
“一人五亩地哩!谁不拼命?”其他老兵附和道。
回去的路上,马乾和杨明时再也没有了谈兴,都沉默着。
程卫国和士兵们,到底为谁而战?
不是朝廷!
不是皇帝!
问题和答案都一目了然!
……
春日的暖阳高挂,却没有花香、没有闲适,只有大战前的紧张。
砰!砰!砰!三声炮响,宣布了土暴子对渔溪场的总攻开始。
张奏凯早意料到土暴子会从没有水障碍的北面发起进攻。金宝寨这两日用掉了大量的火药,炮子也所剩不多,对镇北立营的土暴子形成不了多大的威胁。所以当马乾和杨明时到处巡视时,他带着都司李祥春等亲兵亲将径直来到了渔溪寺,查看土暴子的动静。
当土暴子出营列阵后,张奏凯的嘴角拉出了弧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然而张奏凯得意早了点。
与张奏凯预想的并不完全一样,土暴子的进攻不是从大规模的冲击开始,而是从扫清外围的障碍性工事开始。
于是乎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怪的画面:上万名土暴子像看戏一样,坐在官军弗朗机炮和虎蹲炮的射程之外;而数百名敢死队冒着官军的弓箭、火铳甚至炮轰,分散开曲折前进,佝偻着、匍匐着,用小刀子将官军埋在壕沟前的拒马桩和竹签一根根挖出来。
随着阵地前沿的障碍物越来越少,官军逐渐发现了土暴子换人的秘密:只要土暴子挖出一根木桩,或者十根竹签,他们就飞快地撅着屁股跑回去,换上另一个畏畏缩缩的家伙。
“妈的X!这帮土暴子比老子想的要聪明!”老将张奏凯站在渔溪寺墙内的木踏板上,气急败坏。他一边骂,一边用眼睛估算着土暴子散开的宽度以及骑兵冲击所需要的距离。
“将爷,骑兵都在寺庙南门外。末将现在将他们调入寺内,突然打开北门出击,肯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都司李祥春不愧为主将心腹,连忙提议道。
以小股骑兵出击确实可行。
张奏凯听了建议,颇为心动。可他沉默片刻,终于摇了摇头:“老子觉得今天味道不对!这些土暴子肯定有后手!”
说着,张奏凯指着土暴子阵线侧后的一个小土包道,那里可能有伏兵!
后来张奏凯才知道,他当时对着那无名无姓的小山包随手一指,成为了他军事生涯的巅峰之作。
张营共有骑兵三百,这些人大都是他私人的家丁,也就是他用辅兵饿肚子、营兵短军饷为代价养出来的军队精华。这些人当天一去,很可能就此不返。
因为在那个小土包后,土暴子利用地形的起伏褶皱隐藏了五百多骑兵。这些骑兵是四大家掌盘子集体拼凑出来的,几乎用上了土暴子的全部马匹。
土暴子的策略很简单:一旦官军骑兵出击,先用己方骑兵堵住渔溪寺北门通道,然后步兵一拥而上,把官军骑兵压到自己挖的壕沟中。用震天王白蛟龙的话来说,官军出来是送死,不出来是等死,早晚都是死。
……
到了午时,土暴子们终于以几百人伤亡为代价,大致清除了北面防线壕沟外的障碍物。
四家掌盘子的大旗一起摇动起来,接着大鼓擂响,上万土暴子手持刀枪铁叉、锄头棍棒,咆哮着、怒吼着向防线猛冲过来。
到这时已能看清,土暴子的攻击手法与前几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头狂冲的只是流民、老弱、甚至是女人,后面的精壮并不急于加速,反而缓慢整齐地向防线逼近。前、后两队之间的时间差,可以让前队以血肉代价为后队扫清障碍。
上百架竹梯呯呯砰砰搭在了壕沟上,继而是搭在竹梯上的门板和倒进壕沟里的泥土,土垒上埋的鹿砦很快就被扯松砍断。
守壕的官军排成长枪阵迎战,用丈二长枪、长竹枪和三叉铛耙向土垒外猛刺,后排的弓箭手和刀牌手则向天抛出弓箭与短镖。
土暴子踩在竹梯门板上,下盘不稳,兵器、武艺和列阵密度均不如官军,当然会在对刺中吃大亏。时不时土墙高处的炮垒上一声巨响,又将一大片土暴子扫进壕沟。
可土暴子虽然伤亡大,但人多啊。一个土暴子惨叫着跌下壕沟,另一个土暴子又接着冲上来。尸体替代了泥土,填满了壕沟,垫平了土垒。当土暴子将三千精壮投入战斗,而守军一门火炮炸膛后,官军终于显出了疲态。越来越多的土暴子冲上了土垒,与官军展开近身搏杀。这时,土暴子的人数优势越来越明显,或许再加一把力,就能让官军崩溃。
土暴子不仅攻击方法出乎张奏凯意料,连主攻地点也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