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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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2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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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马蹄声,朱至瀚连忙振作精神,伸手掀开车帘。

    吕三大声说了情况,朱至瀚便喝令打出“蜀”字大旗,继续前进。

    见二十多匹战马和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一齐接近镇子,前头的骑士手握“蜀”字旗幡,守卫哨卡的军士连忙向镇内跑去。不多时,一名蓄着长胡须的清瘦青年人身着四品武服跑了出来,恭敬地迎在道边。见朱至瀚身着青衣大袖的三梁银花带忠静冠服坐在敞开布帘的车上,青年武官连忙上前参拜:

    “下官九溪卫安福所(注二)世袭副千户、署九溪卫指挥佥事谭奉玄恭迎大人。不知大人可否是蜀藩来的贵客?”

    看来,到澧州给华阳王送银子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华阳王和澧州地方官府耳中。可如果要迎接自己一行,华阳王应该派出内使,地方官府应该派出文官,怎会派出一个边卫的武官?朱至瀚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道声:“谭佥事免礼!”随即起身四平八稳地走下车来。

    “在下朱至瀚,世袭蜀藩辅国中尉。奉蜀世子之命,巡视华阳国一干宗室百姓!”

    朱至瀚言语中把自己的任务美化了不少,随即开口反问:“不知谭佥事在此有何贵干?”

    果然是蜀地贵人!谭奉玄高兴地又是一拜,然后向朱至瀚解释,身后镇子便他的讯地。今日正旦,州里文官和九溪卫指挥使李元亮,即他的亲舅舅,到华阳王府朝拜去了。他位卑职低,没有参拜资格,所以就留在讯地盘查路人,没想到正遇贵人。

    “既是卫所讯地,怎会没有寨墙,没有壕沟,亦无望楼烽火台?”朱至瀚问道。

    谭奉玄没想到蜀地的贵人一上来就问这个,只好解释道,澧州大震时这里震得很厉害,把房子寨墙大部震垮。士兵们和周围百姓没了房子住,便将墙砖偷了去,用在了灾后重建上。军官制止无效,也不忍士卒百姓栖身荒野,只好听之任之。

    上头也曾发文令其重建,也曾发过一点重建钱粮,可士卒十几年没有军饷,全靠耕种卫所薄田维持一家生计,那里还有闲工夫去般砖?壕沟倒是有的,只是去年涨水淤了泥,不大能看出来。他也想让士兵清掏,可是上头一文钱也不发,还骂他多事。

    “想不到谭佥事倒是一位爱兵如子的好官!”朱至瀚大声赞扬道。

    “下官本是带兵之人,此乃下官本分!”

    蜀藩贵人的赞扬让谭奉玄羞红了脸。他连忙摆摆手:“子曰:仁者,爱人。孙子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

    这时代不识字的总兵副将多得很,能够随口引用孙子兵法的军将确实很少。只是世子要的是能打仗的将军,而不是在战阵上吟风弄月的书生。

    “想不到谭佥事还是文武双全的将才!”朱至瀚又大声赞扬道。

    “下官哪里是什么将才?不过生就将门,无可奈何而已!”谭奉玄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下官本是州学癝生,曾就读澧州书院。若不是前些年军民不稳,长兄染疾过世,尊亲大人严令下官袭职……”说着往事。谭奉玄便不由自主地摇头。可他立即想起面前是蜀地贵人,似乎不该说起这些不痛快的事情。于是他连忙换了一副热情的笑容,邀请朱至瀚等人到他的公事房用茶吃饭,住宿一晚明日再启程。

    这破地方有啥好留栈的?朱至瀚老大不舒服。

    他本想拒绝,但转眼一想,这澧州全靠九溪卫的兵撑着。若是将九溪卫的虚实摸清,那世子计划不就唾手可成吗?

    谭奉玄没想到蜀地贵人如此爽快地答应了,非常高兴,连忙传令手下摆席衙门,把准备的年饭都端出来。

    好一阵慌乱忙碌,正旦宴席终于开始了。作为皇族的朱至瀚被九溪卫指挥佥事谭奉玄恭恭敬敬请了进来,坐上了正席的首座。谭奉玄作为主人,敬配左手,吕三坐右手,几位副千户小心翼翼落了末座。

    朱至瀚坐上正席首座上,惊讶地环顾着眼前的景象。

    所谓的佥事衙门,就安在一座墙倒屋倾的小庙里。正席摆在没一扇殿门的大雄宝殿内,身后便是座没了脑袋肩膀、铺满灰尘蛛丝的泥菩萨。殿外庭院中,又摆了十三张八仙桌,其中有三张桌子在距离大殿门口较近的位置,估计是为朱至瀚手下保镖们准备的。一大群身着破袄的官兵簇拥在庙门旁的一棵老槐树下,局促不安地望着殿中的动静。

    按照太祖卫所之法,一卫五千余人,一所一千余人。谭奉玄世袭副千户,署着卫佥事,怎么只有这点兵呢?

    朱至瀚心里嘀咕着。没等他发问,谭奉玄便笑着打着圆场:“这些乡下土兵,哪知什么礼节。他们从来没见过天家的贵人,新奇着呢!”

    他告罪一声,走到殿外廊下,大声令手下的兔崽子都滚过来参见。主将有令,七八十号老少爷们连忙跑到台阶下跪了,七嘴八舌向朱至瀚请安。前面十几人自报家门,居然还有百户、试百户和总旗。

    这便是九溪卫的兵!

    朱至瀚心里鄙视,面上却哈哈大笑。

    他走到殿外,一开口就为这群乡兵的伟大贡献定了性:

    “你们都是为我大明守边卫土的好汉!也是为我蜀藩守国保疆的壮士!如今天下多事,国事多艰!我大明蜀世子殿下,时常挂念华阳国的宗室、百姓和军士们。他命本宗室千里迢迢从蜀地而来,看望各位兄弟……”

    “看望……”一句说完,精明的朱至瀚立即发现,这群士兵的反应并不热烈。于是他立即加上一句:“并犒赏各位兄弟!”

    “犒赏”两字大家都懂。蜀地小王爷派来的,想来出手一定不会小气。下面跪着的人顿时抬起头来,个个喜笑颜开。

    “吕头,先将我们带来的烟卷搬出一箱,平分给诸位兄弟!这一箱烟卷,共有烟卷千支,价值白银五十两!”

    湖湘之地的气候与四川盆地类似,阴冷潮湿。传说中可以祛寒避瘟的烟草,在湖湘同样流行。有些医生给伤寒之症的患者开药,药方中便有烟草若干。

    可是崇祯爷在前几年明谕全国,严禁吸烟,违者处死(注三)。百姓们都说,崇祯爷禁烟的原因是因为“吃烟”与“吃燕”谐音,而当今皇帝,又是燕王朱棣的后代,他把国势衰微迁怒于吃烟,因此下达了这个不近人情的圣谕。

    澧州书院便是澧州州学。谭奉玄作为一名澧州书院曾经的高材生,这道禁烟的皇帝圣谕当然是知道的。

    蜀藩的贵人见面就给士卒发烟,而且是五十两银子一千支的好烟,这让他的眼皮一跳。可转眼瞧见士兵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也没说什么。湖湘之地距离京城几千里,官员士绅百姓偷偷种点吸点,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本宗室从蜀地千里迢迢而来,带不了多少东西犒赏大家。”台阶上的蜀藩贵人还在宣布,“所以每人只能发五钱银钞!”

    贵人说着从青色大袖中掏出一沓粉色钞票,从面上抹下五张,又在众人目光的跟踪下将剩下的揣回了袖中。他把五张钞票在空中舞了舞,转身塞进还在发愣的谭千户手中,“这里是五十两银钞!给弟兄们的冬衣添些棉花。瞧他们给冻得!”

    见着阶下的老少爷们发呆,吕三连忙跳出来提醒:

    “这可不是朝廷发的宝钞,这是汇通钱庄发行的银钞!如今蜀地都时兴用这个。在夷陵州、荆州、武昌、岳州、长沙和常德等州府,汇通钱庄都开了张。所以将来,湖广也会用这个!你们若着急,可到常德城的汇通钱庄,按票面等额兑成五十两白银!若是不着急,便耐心等上几日,澧州城也会开一家汇通钱庄,那时你们想兑便兑,更是方便!

    台阶下的老少爷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贵人和少爷,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听见这神奇的纸片可以兑出白花花的银子,个个咧着嘴眉开眼笑。

    蜀地的小王爷好啊,见面就赏银子。若是将来有机会在小王爷跟前效力,再立上一功,那不是可以赏下一大沓银钞?

    年夜饭大餐就在这友好欢快的气氛中开始了。

    一大盆红烧坨坨肉,葱姜蒜酱俱齐,便是今日年饭的主菜。除了肉,每人面前都有一大碗淋着大酱的米粉,一斗碗浑浊的烧酒。

    偏席有酒,正席上也有酒,而且酒管够,还多了一支卤透的蒸鸡。

    朱至瀚向来好胃口,来着不拒,顿时吃了个肚皮浑圆。一碗酒下肚,他正要开口摸摸九溪卫的底细,却突然瞥见一大堆衣衫破烂的孩子高高矮矮堵在了庙门口。他们睁着大大明亮的眼睛,把肮脏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咬着,又把一股股的清口水吞进肚里,眼巴巴地看着成人们世界里山吃海喝。

    朱至瀚突然直起身,在谭奉玄惊诧的目光中将桌上剩下的半只鸡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陈保国!”朱至瀚大喊一声。堂下一名精悍的保镖扔下酒碗跑了上来。

    “把鸡端去给娃娃们吃!娃娃没吃饱,大人如何吃得下?”

    “人说蜀藩仁贤冠绝天下,今日终窥一斑矣!”谭奉玄这位有文化的武官放下手中的酒碗,长叹一声。

    注一:崇祯四年(1631年)七月十七日夜的常德大地震,是有记录以来华南内陆地区的最强地震。震中在常德、澧州之间(推测便在今天临澧县附近),故两地为祸最甚。史载民间露宿月余,不敢入室。

    注二:九溪卫安福千户所,即今之慈利县。九溪卫下辖五所,四守御千户所和一安抚司。

    注三:崇祯十二年,皇帝下旨:“吃烟者死”。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临澧望蜀(三)() 
朱至瀚欲通过谭奉玄了解九溪卫的底细,可在谭奉玄看来,蜀藩贵人想知道的并不是秘密,而是自己可以炫耀的历史。

    九溪卫的卫城在慈利县西北的山边(注一),控制着土家人进出大山的隘口。与湖广许多针对蛮夷而设立的边卫一样,九溪卫的主要预想敌是山里的蛮夷,守卫内地重要的城市只是次要任务。为此,九溪卫不仅把卫城建在蛮汉交界之处,在大明朝的历次征战中,打的也都是蛮夷或者倭寇。

    除了卫城五所,九溪卫还指挥着四个守御千户所。

    安福所在澧州西南;

    澧州所在澧州城中;

    麻寮所(注二)在慈利县西南,靠近湘西各土司。千户本是汉人,可汉人世官与蛮夷土官除了祖上的民族不同,其余的外在特征几乎一样:父死子继、世代镇守。再加上麻寮本在汉蛮交界之处,汉人世官三百年下来与蛮夷也就差不多了,因此麻寮所又被当地称为麻寮土司。

    添平所(注三)是洪武年内附的土官,世袭覃姓。所城在石门县西北,有一座周长三百八十丈,高六尺的土城,控制着十八峒土司进出荆、澧、松、宜的要冲。

    九溪卫是个打过仗的边卫。

    嘉靖年间,麻寮所与湘西永、保土司、桑植土司等土家人组成汉土联军,远赴浙江与倭寇作战,参加了著名的王江泾(JING)一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被皇帝表彰为“东南第一功”。

    万历年间,贵州杨应龙谋反,九溪卫再次应征出兵贵州。谭奉玄的舅家李家打出来一个总兵。

    崇祯年以来战事不断,湖广营兵从九溪卫抽了不少的兵,主要是卫城和澧州所、安福所两个千户所的汉军,前前后后大约千余人。这样一来,除九溪卫城外,澧州、安福两地的驻军基本上被抽调一空。

    ……

    “我舅舅曾说给王爷:如果闯贼过长江,华阳王爷又不愿南狩常德,那就来我们九溪卫暂避。谭(注四)、李两姓都是大明忠臣,定会拼死保住天家骨血。可要我们守住澧州城,九溪卫可没兵!再说那澧州城震塌好几处,向藩司请工料银子,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依下官所见,工料银子肯定没了指望!”

    谭奉玄说这话的时候,正与朱至瀚并排躺在大雄宝殿后面一间偏殿内的床榻上。都喝了不少酒,两人醉眼迷离。身处的这间偏殿,就是谭奉玄的衙门兼卧室。

    殿内的柴火烧得很旺,让朱至瀚的醉意一阵阵直冲脑门。他眯着眼睛望着梁上悬挂着的一缕蜘蛛丝,问道:

    “你怎么取了个这个名字?像是道家的子弟。”

    “我爹说,我娘当年到武当行宫拜了次神仙,然后就有了我。”谭奉玄笑着回答,然后又补充一句:“明日你们上路,便可以看见武当行宫。那宫殿就在澧州城南十余里处,听说还是老王爷的老王爷出银子修的。可惜了,太上老君也没镇住,一样震塌了……”

    “南狩常德?”朱至瀚奋力睁开不听使唤的眼皮,大声质问:“闯贼过了长江,必然拿下澧州;拿下了澧州,必然南下常德。澧州至常德二百里,无处可守。澧州守不住,常德又如何守得住?常德守不住,哪里才守得住?”

    “闯贼哪有那么厉害?能够连下数城?”谭奉玄摇摇头表示不信。

    “你看过三国吗?”

    “熟得很,在澧州书院那会儿就看过!”

    朱至瀚最熟悉的著作便是三国。都看过三国,那就有了共同语言。

    “刘玄德得了零陵,又派赵子龙取了桂阳,张飞取了武陵,转眼四郡夺取三郡。最后派出关云长换下张飞,进攻长沙。诸葛亮让关羽带上三千兵马,关云长瞧不起黄忠,说他只要……”

    “五百刀牌手!”

    谭奉玄说出正确答案后轻松地笑了:“怎么了?兄台从常德来,难道武陵城里有个老黄忠?”

    “正因为没有老黄忠!”

    朱至瀚翻身坐了起来,眼睛盯住谭奉玄。

    “三国里是怎样说四郡之战的?转眼间便夺取四郡!这说明什么,说明湖湘之地无险可守!北地骑兵一来,转眼便可打到桂阳城下!再往南,便是广东韶关!别忘了,闯贼营中有精骑一营名曰‘三堵墙’,日行可是八百里!”

    谭奉玄是明白人。他被朱至瀚的话当头棒喝,有如噩梦初醒一般,这汗水顿时就下来了。

    “兄台之意,是襄阳、荆州守不住?”

    “要看官军愿不愿死守。承天府有显陵,乃当今天子祖坟。以本公子看,闯贼定要拿下承天,挖了当今天子祖坟!欲得承天,先夺襄阳与荆州。南阳丢了,襄阳的左良玉靠不住。月前本公子前去拜访荆州的辽王一藩,他们都在暗地里准备离城逃难……不过就算守住了荆州这座孤零零的城池,流贼照样可以绕过荆州过江。那时,澧州便首当其冲……”

    朱至瀚醉醺醺地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谭奉玄总算听明白了。

    他哭丧着脸道:“原来兄台此来,是奉蜀世子之命将华阳王一宗接回蜀地!王爷若走,那朝廷更不会管我们这些土著生死!”

    朱至瀚表示谭奉玄的理解错误:“蜀世子仁义贤德,挂念华阳国之宗室百姓安危,故令本公子前来巡视。本公子之来,世子曾两次召见,令我传口谕与华阳王爷:天子死社稷,宗蕃殉封国!”

    “那蜀世子不准王爷西狩了?可依下官之见,王爷年老多病。这澧州城小墙破,若要王爷坚守,怕是万难……”

    “那就要你们九溪卫说话了。”朱至瀚笑着提醒谭奉玄。

    见谭奉玄呆着没及时表态,朱至瀚便给他打气道:“我蜀王府有雄兵数万,长平山大捷听说过没有?只要我蜀府军派出刀牌手五百,再从澧州募集丁壮数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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