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口士绅姚玉麟、南部吏员李俊英、李俊成、周文正、李坷,营山生员王光兴(注二);田骞遇到的荣县知县秦民汤;李四贤遇到的南充生员樊明善、武生陈怀西;江鼎镇遇到的西充致仕御史李完;冯如虎遇到的大竹武生王萍兄弟;贺仇寇遇到的安岳进士窦可进、王起峨等等。
这些官绅无一不是在当地极有影响和势力的官吏、读书人和大地主、大商人。他们在面临叛乱、土暴子或者官军的直接军事威胁时,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束手束脚的顾虑,开始毫不犹豫地起兵捍卫自己和地方的利益。所以每当土贼或者流贼攻城时,城头上总有那些手无束鸡之力的书生们的身影。
刘名升刚刚呈报的情况汇总中称,渠县城破时,渠县士绅俱与土暴子巷战,死伤殆尽。丁忧在籍的兵部右侍郎李含乙(注三)力竭被执,骂贼而死,死况极为壮烈。蓬州和营山遭遇土暴子围攻时,逃到这些地方避难的仪陇县的生员和书生们表现得最为积极,个个阖家上城,几乎不需要动员。
渠县,又是一个仁寿!朱平槿想。仁寿城破之时,除了知县刘三策遇难,孝廉贾钟斗、生员刘士恺也一并殉国。在收敛遗体时,县民发现刘士恺身上有大小创口十余处,手上还握着一柄断剑。
难道这些士绅们都要大祸临头之时,才会警醒过来,才会与自己同舟共济?
不,朱平槿否定了。一叶障目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士绅还是清醒的!复兴报的发行,让更多的四川士绅看到了目前的局势。他们不像王应熊、杨伸等人,在天下危殆之际,还愚蠢地死死抱着既得利益不松手。真实的历史中,当四川遭到土贼和流贼交相为祸之时,在辫子军进入四川之后,蜀地大多数士绅和百姓都尽了最大努力进行抵抗。
为此,他们几乎付出了毁灭性的代价!
那士绅们自发的抵抗为什么会失败?是缺少兵器还是缺少人力,又或是缺少抗敌的决心?都不是,朱平槿暗暗摇头。
他用自己脑中的历史唯物史观分析,得出了唯一的结论:那就是缺乏坚强的领导,缺乏一个公认的领导核心!人人都认为自己兵力最强,粮食最多,官位最高,后台最硬,其结果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在武人军阀化、文臣权谋化的时代大背景下,他们最后被人数更少、力量更弱,但有统一指挥的辫子军一一击败。
结局毫无疑问,是亡国亡族亡家亡身!
面对天下大乱,四川的地主官绅阶级已经在逐步警醒、渐渐行动,我必须相信他们,鼓励他们,净化他们!但他们还需要一个领导核心。而只有我,才有资格做这个领导核心!
朱平槿自信地想,最多再加上一个老婆。
朱平槿自信了一分钟,又有点心里打鼓了。地主动起来了,农民怎么办?他们能不能与我站在一起,形成抗贼抗虏的统一战线?没有农民的支持,士绅单打独斗,一样会失败。
斗争的关键,还是两样:政策与策略。
……
两条船在行驶约十里后,在嘉陵江和渠江的交汇口(渠江咀)转头向右,进入渠江水道。
隆冬季节里,渠江水少,流速缓慢,水道也不宽阔。虽然利于船只逆流上溯,但不利于战船机动。
董克治热情地向朱平槿介绍,这渠江丰水期与枯水期水量相差极大。丰水期江面可达二百五十丈,枯水期只有七八十丈。渠江的水运条件非常好,从渠江咀到三汇镇总共约六百里,虽比陆路长了二百里,但因河流含沙量不是很大,河道中的浅滩沙丘不多,即便在枯水期也能行驶三百石大船。
三汇镇以北,渠江有两条重要的支流,一条是达州方向的州河;一条是巴州方向的巴河。
经州河及其支流,三十石小船可以溯流到达达州、东乡(今宣汉县)和太平(今万源县),甚至还可以到达川陕交界处的太平县明通巡检司所属之城口镇(今城口县)。
巴河及其支流的水运条件比州河差。小船可以溯流直达巴州江口镇(今平昌县)。但是再往上就只能分段运输,因为巴河上游河道有几个地方是坡坎,船只无法翻越。他建议,欲控制巴山,这渠江及几条支流的航道一定要牢牢控制住。朱平槿当场点头称是,并令陪同的舒国平立即详细了解情况,制作地图、拟定作战的预想方案。
涞滩镇在渠江右岸,地处岳池、合州两州县的交界处,距离合州和广安州有百余里。因为是重要的水码头,涞滩镇也曾商贾云集,繁盛一时。不过两日前,当天全土司骑兵到达涞滩镇时,发现江岸边的房子已经被前来抢掠的白莲教匪全部焚毁了。一镇千余口全都挤在镇外依山而建的千年古刹二佛寺的上殿周围。
二佛寺依山而建,上殿建在背靠涞滩镇、俯视渠江的鹫峰山顶,地形十分险要,里面供奉了释迦牟尼、弥勒和观音菩萨;下殿在鹫峰山腰,殿外有一座三丈多高释迦牟尼佛的摩崖造像。或许是念在香火之情上,白莲教匪并没有攻打二佛寺。如果换了不敬鬼神、不计生死的土暴子,这二佛寺里的菩萨和百姓或许都会同遭大难。
因为补给方便,涞滩镇成为了进攻广安的前进基地。昨日,护国军步、骑兵、水师以及后勤支援部队均已到达,然后修整待机。今日赵荣贵部也会抵达涞滩镇。
从涞滩镇向北进发,十里外的便是白莲教匪占据的渠江右岸地盘——转山堡、尖山堡,两堡之后数里是保合寨和顺梁寨,再之后十余里是标子山(标帜山),标子山上游不远便是罗渡。罗渡是个大镇,在唐宋时曾经为新民县(后改新明县)的县治。拿下了罗渡,就基本扫清了渠江右岸的堡寨,可经水陆两路同时进逼广安城下。
渠江左岸也有好几个山寨,被逼反王刘维明手下的土暴子占据着。朱平槿和廖大亨并没有打算攻打左岸的逼反王刘维明。他们一致认为,迅速攻取渠江右岸的重镇广安,是驱逐土暴子的最有效途径。如果逼反王刘维明赖在广安与合州之间的渠江左岸地区不走,那么当官军从广安渡过渠江,封锁住渠江与华蓥山脉之间的狭窄通道之后,刘维明如不愿与官军决战,便只好钻入华蓥山,在深山里消耗他们所剩无几的宝贵粮食。
……
腊月十九日上午己时,护国军前锋谭思贵第四营从涞滩镇出发,开始了渠江右岸的进攻。
第四营齐装满员,除指挥建制内的四个连,还加强了一个火铳连。天全土司第五营营长高庆喜、炮兵营营长何承峻和辎重营营长魏干所部为前卫,在第四营之后跟进。两个骑兵营和世子警卫营为中军,在前卫之后跟进。至于赵荣贵所领援兵营,则慢吞吞地跟在护国军三十里之后。
廖大亨听说,赵荣贵已经让他的裨将在营中放出话来:他是看在世子给他吃粮的份上,这才跟了出来。可不到广安城,休想拿他的士兵攻山头爬堡寨。到了广安城,他倒可以上阵,但廖抚要把广安城让给他痛痛快快抢三天!
中午时分,前锋谭思贵向朱平槿报告,转山堡、尖山堡的白莲教匪已经全部撤退,没有发现敌踪。斥候找到几个当地乡民询问,乡民们说白莲教匪是两天前撤的,至于撤到哪里不知道。朱平槿和廖大亨无法判断白莲教匪的用意,只好同意了宋振宗继续进攻的建议。
当天黄昏,谭思贵营再次报告,保合寨和顺梁寨也占领了,既没有发现敌踪,也没有发现百姓。他估计,要到罗渡外围的标子山才能发现敌踪。
敌人全线后撤,必然与护国军的大举进攻有关。宋振宗判断敌人已经收缩至罗渡镇死守,于是下令第四、五两营在保合寨和顺梁寨宿营,防敌夜袭。明天一早,天全骑兵营一连散开侦查标子山、罗渡一带的敌情。四营继后,遇敌即攻。如敌确在罗渡死守,第五营要发挥善于爬山的优势,迅速迂回抢占罗渡到广安城之间的要点狮子山、老君山,截断广安城和罗渡的联系。于大江和贺桂的水师前出,清扫渠江水面,并相机进攻罗渡。
董克治提供的情况说,罗渡的城墙是土墙,早被雨水泡垮了,现在不过是道隆起的高土坎而已,人马无需云梯即可通过。因此朱平槿和廖大亨也决定分工:
廖大亨上岸走陆路,跟在宋振宗身边;
朱平槿继续走水路,上于大江的座船观战;
至于重庆知府王行俭王大人,他还是与赵荣贵在一起,落在整个进攻队形的最后。
注一:涞滩寨的砖石城墙是清同治年防太平军所建,明代应无。
注二:营山生员王光兴,与土暴子王光兴同名同姓,但不是同一人。此人因与张献忠搏斗而死,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注三:李含乙,渠县人,民籍,崇祯七年甲戌科(1634)二甲十五名。在达州33名明代进士中,名次仅次于唐锦舟(二甲五名)。有史料称李含乙时为礼部郎中,本文以李含乙旌表上记载的官职为准(可能有追授)。
第三百三十七章岁末大战(二)()
第二天,即腊月二十日上午,朱平槿率舒国平、董克治等人从顺梁寨脚下的渠江栈桥登上了两艘小船,经摆渡后换乘了一艘在渠江中流下锚的大船。
这便是水师游击于大江的座船。
于大江的座船是艘五百石的单桅大船,主要靠风帆推进,无风时也可以摇橹前进,所以这条船的尾部和两舷伸出四根长长的撸杆,既当推进器,又当方向舵。船只十分破旧,帆面上到处烂洞,大约下水的时间不短了,维修资金也没有到位。船舱甲板上安放了几门小铁炮,士兵有火铳、火箭和其他兵器。因为大船笨重,这里又是战区,不能靠岸上的纤夫拉纤,所以座船前方安排了两条大舢板牵引。
于大江是名约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材不太高,一双精明的眼睛十分有神。脸庞和手背晒得乌黑油亮,一看就知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他对朱平槿和幕僚倒还十分恭敬,只是一位少年天家贵人突然上了他的船,他不禁有些好奇,眼睛老是在朱平槿头上的翼善冠和身上灰布棉袍上打的补丁上瞟来瞟去。
于大江的部署是小船打头阵。这些小船靠摇橹、撑蒿和划桨前进,没有什么严整的队形,只是在前方左右随意地散开。小船之后是两条并列前进的蜈蚣战船。蜈蚣战船之后,便是呈纵队行进的主力船队。每艘大船都有两艘小船牵引。大船之后,又是担任后卫的小船。
船尾官舱前的平台上,朱平槿大马金刀坐在一把高椅中,用望远镜搜索周围的江面。
今早没有雾,但也不像要出太阳的模样,一个四川最常见的标准阴天。望远镜里灰扑扑一片,看得并不真切。渠江两岸是绵延的低山浅丘,间或有一座山峰突出于天际线之外。江面只有百丈左右。江水退去后,两边江岸都露出了大片的黑褐色软泥河滩。船行过处,时不时可以在岸边见到几间茅草民居,但是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朱平槿把望远镜递给贺桓,让他继续搜索,然后问身后的于大江:“于将军,你水营兵力有多少?”
“大船十艘,小船五十六,兵约千五。”
“今日攻取罗渡要请将军为先锋。”
“末将明白!末将听世子爷吩咐。”
“于将军奏对倒是干脆!没想让本世子赏你些东西?”
“为国杀贼乃是末将本分!世子赏与不赏,末将都会奋勇杀敌,不负朝廷厚望!”
一位大老粗也这么会说官话,官场改变人啊!朱平槿满意地向于大江点点头:“护国军水师也想登岸参战,被本世子驳了。他们一条船上只有火铳兵十五人,还要兼管四门虎蹲小炮,顶天抽出一半人手登岸。本世子想,他们最好以近岸火力支援你登陆。只要于将军的兵上了岸,那这仗就好打了。”
“禀世子,末将已指派三十条小船第一波冲岸,每艘载员十二,人数大约三百五六。其余小船屏护大船,防敌水师偷袭。等第一波上了岸,小船便回来靠帮大船,再载上三百人上岸。如今渠江水枯,这江岸边淤泥深厚,末将担心大船贸然靠岸会触底搁浅。”
“于将军,罗渡码头没有什么淤泥。学生随大船去过好些次,即便冬天也可以直接靠帮趸船。”
哦?于大江看了眼跃跃欲试的董克治。他思虑片刻,回禀朱平槿道:“即便这位先生所言不虚,末将之意还是先用小船靠岸!”
朱平槿用眼睛制止了正欲分辩的董克治:“于将军乃水战行家,本世子倒是外行,此战全凭于将军指挥!只是两条蜈蚣船上装有大炮,你别让他们闲着。靠近了猛轰,铁子没有将士的性命精贵!”
……
曾英派于大江到世子和廖抚跟前听差,而不是更加勇猛号称李鹞子的李占春,就是因为于大江人机灵、会说话。
于大江哪里不想从朱平槿这里奏讨点银子?只是他看着朱平槿这位号称天下第一富藩的掌府世子穿着个补丁旧棉袍,蹬着双糊满黄泥的老皮靴上了他的船,心想世子所想所言,皆在他这身打扮上,最好不要自讨没趣。不过,他也不想错过机会。要知道天家藩王上丘八的船看打水仗,这可是一件稀罕事。若没有半点收获,岂不是亏得慌?
他心思一转,立即把注意力盯在了前面的蜈蚣船上。
朱平槿一吩咐,他便借着奏对打探蜈蚣船的底细:“世子造的这蜈蚣船倒是厉害!末将曾向义父讨教长江水战之法。义父道,夔门至铜锣峡江流湍急,又多礁石险滩,遇到强敌,必要占据上游。先以火船攻之,打乱敌之阵型,再继之以小船冲击。一击之后,立刻分到江岸,然后以江边埋伏之纤夫将船拉回大营。如此来回冲杀几次,敌之水师必败!末将想,既然这蜈蚣船划行迅速,或许不用岸边纤夫也能逆流回营?”
“这可不好说,”朱平槿摇摇头,“人力总是有限的。高速划行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能不能自行回营,不能单靠猜测。本世子倒有个办法测试。舒先生,你来说说?”
“以竹篙、漂木测船速和江水流速,两者相减,船速大者可逆行;反之则不可。”舒国平正站在朱平槿身边,听见世子发问,立即作答。想必这段时间的晚上他被小宫女上了几节数学课,还是有些收获的。
“世子爷,舒先生,末将就是个项城军士出身的粗人,哪里听得懂这些?”
“将军自谦了。”朱平槿摇摇头表示不信,“天天水上营生的人,这些东西都是常识。于将军,你也来说说。依你之见,这蜈蚣船有何劣势?”
“世子让末将说,末将不敢不说。一来这划棹(ZHUO;注一)用人太多。一棹二人,加上炮手铳手舵手旗号手和指挥,一船约七十人。这比末将这大船上用人也差不了多少。船小人多,这人就没法在船上吃喝拉撒睡,每晚都得靠岸找地方停靠,平时不方便,战时不放心。二来行话说‘一撸三桨’,划棹费力气,不如摇橹轻松。您瞧我们的船,有了撸便省了舵,四撸四人对摇也不过十六人。三是棹杆太长,狭窄江面上不方便。打仗时一旦靠帮近战,棹杆很容易撞断。一旦撞断,船便在水面上打横,水冲哪儿船就到哪儿;四是没有风帆,……”
于大江的话,实际上就是在说两件事:一是没有自持力;二是划桨(棹)推进方式不行。至于船型、火力配备,水军战术等,他并未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