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世子以王庄之策治之!”廖大亨边说边摇头,神色带着不甘,“可惜世子一番苦心,蜀中却多有赘言!”
“无妨!”朱平槿微笑起来,“事实胜于雄辩!其以土暴子为镜,可知世间善恶也!”
朱平槿并不好笑的一句话,让船舱里大笑起来。是啊,土暴子这等极品一来,什么善恶美丑都清清楚楚!
廖大亨又喝了盏茶,终于向朱平槿问到了当前的军事策略。
“廖公本为大军主帅,知兵之名闻于朝堂,岂能相问小子?”朱平槿话说得戏虐,脸色却极为认真,“正要问廖公平贼方略!”
“世子当真?”
“当真!”
廖大亨得了朱平槿的明示,于是捋捋胡须,笑了一笑。
“以老夫之意,剿之不如驱之,剿杀不如饿毙!”
廖大亨不愧为政坛和沙场的老手,一句话就把所有的话点透了。
所谓“驱”,是指大军以压境之势,把土暴子赶到巴山深处,甚至赶到陕西汉中、兴安两府;所谓“饿毙”,就是通过封锁要隘,使土暴子无粮可吃、无衣可穿、无盐可尝,让他们走投无路,自己走出深山求抚。通过一种消耗战而不是速决战的方式,慢慢困死和饿死土暴子。
这种方式,与朱平槿的想法很接近。朱平槿在最近的承运朝会上,便定下了三月春耕时进兵巴山的决策。通过破坏春耕,让土暴子的粮食减产。只要土暴子抢不到粮,早晚饿死大半。
这种方式,在具体实施的层面,也与程翔凤昨日的建议很相似。程翔凤的建议是守角守边。守住了角边,再以角边为限平推式似的挤压,将土暴子赶回巴山。巴山虽大,也难以承接十数万土暴子,总要饿死不少。
陈有福和罗景云要剿,廖大亨和程翔凤要驱,如何决策,让朱平槿犹豫起来。朱平槿本来有个完整的战略构想,可土暴子在冬季的突然进攻,打乱了这个构想。他必须重新制定新的计划。
第三百二十五章金角银边(三)()
顺庆府为朱平槿和廖大亨准备的大船,乃是一艘两层大官船。十余丈长,两丈多宽。甲板上有两层亭阁式的船舱。下层房间分里外,外间见客,如官厅;里间有两卧榻。上层房间是两间卧室。船舱两侧,全是窗纸裱糊的镂空花窗。这艘官船,如果摘掉旗帜,换上红灯笼,倒与锦江里的花船几分神似。
朱平槿轻轻站了起来,踱到了船舱门口。清冷的空气撩动着布帘,让他短暂摆脱了船舱中的浑浊和沉闷。这时朱平槿已经清醒意识到,这次战略上的被动,根源就在于过于轻敌!
土暴子不是傻瓜。他们的战略嗅觉极为机敏,他们的直觉和情报帮助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出击时机:朱平槿欲发动而未发动,正是猝不及防之时。进攻没有完全准备好,防御更没有准备,一个反突击,进攻计划全部泡汤。用朱平槿前世的军语描述,这叫做“进攻反准备”。
土暴子绝不会按照朱平槿的思路出牌,他们总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你要挤压,他就要反挤压;你要让他滚回巴山,他就要想方设法赖着不走,继续祸乱地方。
朱平槿看了一眼右首的程翔凤、罗景云,又瞟了眼左首的廖大亨和钱师爷。任何单纯防御的消极作法都被他本能地否决了。
土暴子掳掠的粮食、财物和百姓,不能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带回老巢。土暴子毫无损伤地回到巴山,将被视为土暴子的一次大胜利。一旦他们粮食吃尽,定然还会寻机南下。几千里巴山,如何可能防住所有缺口?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军队需要朱平槿进攻,百姓也需要朱平槿进攻,全国日益恶化的形势更需要朱平槿进攻。他必须依靠进攻来扭转军心民心,依靠进攻来奠定自己的政治声望。
……
朱平槿重回座位,露出了可掬的笑容。
“廖公真能臣也!军队急于合围土暴子,可是程先生力劝本世子,“金角银边草肚皮”,先守住嘉陵江、渠江和华蓥山脉才是正经。十日之后,泸州援军即将到达合州。那时,吾等就可以放手由南向北攻打了。只是合州这金角乃重庆府所辖,马大人坐镇保宁府之后,这重庆一府之兵均归了知府王行俭,而这王知府……”
王行俭与廖大亨的政敌当朝首辅周延儒乃是宜兴同乡,政治圈子不言而喻。世子话中所指,廖大亨清清楚楚。参将赵荣贵出身陕西边军,与贺珍都出生于樊一衡手下(注一)。他与王行俭走得很近,他的粮饷,全是重庆府在支撑。王行俭又与张继孟不同,能力较强,后台也硬,声名不是张继孟所能比较的,不能用收拾张继孟的办法对付王行俭。世子刚才已经承诺了他一个五省督师的位置,那么他必须对世子的要求做出正面回应,这就是政治交易。
“世子,东翁!学生倒有一计,不知可行否?”久未说话的钱师爷突然开口。
钱师爷积极献策,看来是在追求进步嘛!
朱平槿微微一笑,颔首请道。
得了世子首肯,钱维瀚下巴一顿,贼亮的眼睛射出鬼魅的精光:“学生此计,乃是釜底抽薪!”
……
定远县在嘉陵江右岸的庙儿坝(注二)。发源于金城山的岳池水(今长滩寺河),在定远县城的对岸注入嘉陵江。定远水运非常发达。从定远县出发,既可以沿着嘉陵江下溯至合州、重庆,也可以沿着岳池水上溯至岳池县。早在土暴子南下之时,料定守不住的定远知县便带着县衙的官吏和满城士绅百姓跑了个精光,先到达的护商队第十营进城之时,城门大开,街上人影全无。还好第十营监军朱平杸及时进城,以他的身份和护商队的军纪镇住了这帮左护卫和官军出身的士兵,这才没有酿成恶性抢劫事件。
第十营接到的命令,就是占据定远,防止土暴子过江,糜烂川中。因此第十营的部署,重点在防。
除占据定员县城外,第十营还在大江对岸的岳池水两岸,分别构筑了坚固的连级防御阵地。何承峻的七斤大炮,各有六门部署在这两个阵地之中。按照尹家麟的话说,这两个阵地“固若金汤”。
朱平槿连夜现地查看,尹家麟所言不虚。阵地有一丈五尺宽的深壕,有高大坚固的木栅栏和土垒,有三丈高的望楼,还有可以连同岳池水两岸阵地的浮桥,可以说,尹家麟把他在松林山学到的土木构工本事发挥到了九成,十营和辎重营的士兵更是废了十成的功夫。
到了第一线部队,朱平槿总算对当面的敌情有了些了解。
到达定远县后,高荣宣的天全土司骑兵闲不住。他们在岳池水两岸展开了轻骑兵惯常的快速袭击,出击的最远距离有五十里,小规模的战斗进行了十几场,俘虏抓了不少。这些俘虏交待,这次南下蓬州、广安和合州,巴州以南的几乎所有土暴子都参加了,姚玉川和杨秉胤两股的残部自然也不例外。
南下的土暴子主要有五大股:
争天王袁韬和陈琳联手攻下了渠县,然后停留在广安与达州之间,与占据达州的黄鹞子景可勤保持联系。
逼反王刘维明在广安渠江东岸与华蓥山之间。
造反的弥勒教主何加起在广安城附近及以南地区。
黑虎混天星王高、王光兴打下了岳池县,还散在周边抢劫。抢得最远的,已经到了合州北边。天全土司骑兵抓获的俘虏,大部分都是黑虎混天星的人马。
关于兵力众寡,各家土暴子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这也难怪。各家土暴子都在分头抢掠,今天有裹挟,明日便有逃散。但几支大股土暴子都有中军或是老营作为骨干,这些骨干或多或少,多则三千,少则五百。
至于从西面袭扰合州的兵马,土暴子说是官军,而占据合州的赵荣贵部却说是土暴子。最近尹家麟和高荣宣才弄明白,这支兵马就从安岳逃走的潘一鸿部叛军,领头的便是那名叫陈启胜的楚军千总。
陈启胜听说潘一鸿身死之后,仓惶逃离了安岳县。但他并没有如最初判断的那样逃回楚地,反而就在琼江以南、涪江以西的安居县(今铜梁县安居镇)、铜梁县、合州和大足县一带扎下根来。据说抢劫裹挟了几个月,陈启胜叛军的人马已经从最初的五百,发展到了现在的三千。
……
定远县黑沉沉的县衙大堂上,只点了两根蜡烛。悠悠摇曳的烛光,像是在开一场十七世纪的烛光派对。城里香烛店的老板伙计都跑了,士兵们没能找到货,好在县里庙观多,借了些来省着用。衙门之外的县城大街也是这样一片黑暗,只有城墙上点着松明火把。朱平杸细心,当发现士兵们在城里密集狭窄的街道上打火把时,他立即予以了制止,免得一不小心,就酿出火烧定远的惨剧。
“看来,清剿三州之土暴子,文章要从合州做起!”朱平槿笑眯眯地对廖大亨道。
“合州的文章,则要在华蓥山那边做起!”廖大亨立即接口。
“所有的文章,都要从王大人身上做起!”朱平槿总结道。
“世子和廖大人语义高深,末将听不懂。”尹家麟这位左护卫的千户无奈地摇摇头,“要末将打向何处,还请世子明示!”
朱平槿答非所问:“你们扣了不少船只?”
“有些是南充征用的,沿路也扣了船。末将怕土暴子用船过江,把遂宁和安居两县糟蹋了,船都开到了西岸停泊。”
“尹将军做得好。”朱平槿道,“你十营抽出一个连,明日护送廖公去合州,一定要万无一失!”
“末将遵旨!”尹家麟站了起来,“让一连去。绝对保证廖大人安全!”
“护送任务完成后,一连经重庆转到大竹、邻水,听从冯如虎节制。冯如虎在那里发了大财,现在肥得很。本世子已经让他官复原职。你去帮他减减包袱,免得他赘肉多了跑不动。把你的军需分一些给他,但矛头至少要两千,火药至少五百斤。他那里最缺的不是人,而是兵器和火药!”
冯如虎在大竹县大胜土暴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十营各部队。作为大哥的尹家麟当然也知道。
“末将遵旨!”尹家麟爽快答应了,但立即给朱平槿讲理由,“一连还在对岸阵地,不如末将改派城里待命的二连如何?”
十营一连是由原一营二连改的番号,其前身是碧峰峡组建的老二连。尹家麟找理由把一连换成二连,当然是不想在大战前失去这个主力连。
把一营二连夹进十营这个以左护卫军士、逃籍官军、庄户和流民为底子组建的部队,是朱平槿亲自做出的安排。尹家麟心里的小九九,朱平槿转眼就明白。他立即否定了尹家麟的提议,明确告诉他:一连到大竹、邻水,是要扩编为护国军第十一营。在第十营的所有部队中,只有这个立下战功的连才有扩编资格。
第十一营组建完成后,将成为冯如虎的机动部队。不久后,内江王朱至沂将奉旨到重庆府垦荒屯田,第十一营之一部将改建为内江王的护卫,驻扎重庆府。
“末将遵旨!”尹家麟的情绪没有反映在他的语气中。
朱平槿注意着尹家麟的表现。有情绪是正常的,但不能影响工作,这就是朱平槿的底线。朱平槿对尹家麟的沉稳很满意,于是笑笑道:“本世子不会让尹将军吃亏的!本世子和廖公这次出来,带来两个齐装满员的火铳连,都要开到合州来。等他们到了,你一个,宋振宗一个。”
“末将谢世子和廖抚!”这次尹家麟的声音大了很多。
“好了,趁着诸位将军都在,我们来想想如何打好这第一仗!”
朱平槿说着,挥挥手下令:“再搞几根蜡烛进来!正大光明懂不懂?黑黢黢地搞什么名堂?难道本世子要开黑会不成!”
注一:费密《荒书》对此有记载。
樊一蘅,其故乡在叙州府货市场,今宜宾合拾场。其迁陕西右参政。十二年,擢右佥都御史,代郑崇俭巡抚宁夏,被劾罢归。
注二:明代定远县治位于今武胜县中心镇。
第三百二十六章纵横决荡(一)()
崇祯十四年腊月六日清晨,天蒙蒙亮,定远北门大开。
护国军董卜第三骑兵营三百多董卜骑兵在骑兵一营一连一个排的引导下,隆隆奔出城门,沿着南充县到定远县的官道向北而去。定远县北门外的码头也忙碌起来。一艘大船解开缆绳,向对岸渡口划去。
与此同时,岳池水右岸的营垒中则涌出了大队人马。天全土司第二骑兵营两个连、蜀王府警卫营两个连的骑兵、护商队第十营二、三两连的步兵,在炮兵第一连的六门大炮和辎重一营一连的支援下出动,开始了对岳池水右岸到嘉陵江左岸之间狭长地带的清剿。
这次作战,是朱平槿到达川北之后的首战。
清剿区域选择了从定远老县城(今武胜县城)到岳池水右岸到嘉陵江左岸之间的袋形区域。这一区域,纵深约三十里,底部宽约二十里,口部宽不足七八里。根据战前的骑兵侦查,这一带没有大规模的土暴子,只有到处流窜抢掠的零星土暴子。
本着首战必胜的原则,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做了最慎重的部署,出动了几乎全部的骑兵,还带上了一半的炮兵。按照江口和长平山两战的经验,他们认为应付五千人左右的土暴子是绰绰有余。定远县留了步、炮兵各一连,辎重三个排和骑兵第一营第一连两个排,由何承峻和魏干指挥。在坚固工事和城墙的掩护下,后路同样无忧。
这次作战,除清剿土暴子,为封锁嘉陵江提供预警和防御的纵深这个基本目的外,还有两个目的:
一是占领定远县的老县城。那里在嘉靖三十年前都是定远县治,因此有道破烂的城墙。尹家麟在顺江而下定远时,曾经用一个排搜索过这个废弃的城镇;朱平槿也曾在暮色中用他的望远镜观察过这座古城,却未能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占据了定远老县城,可以更好控制嘉陵江和占据岳池水的下游,为下一步收复岳池县提供前进基地。
二是练兵,让第十营的新兵们感受大战的气氛。此一点,才是朱平槿真正的目的。
他知道,在第十营的三个连中,有许多左护卫和成都五卫逃籍出身的士兵,在成都这个花花世界里沾染上了浓厚的市井之气。有些人是农民、有些人是商贩、有些人当过士绅商人的保镖护院,有些人还当过妓院龟公。这一帮乌合之众,绝不可能因为朱平槿在左护卫的一番改革举措,就能在一夜之间洗心革面,变成朱平槿心目中标准的革命军人。
只有通过战场见血,才能让他们在心灵上受一次震撼,在精神上受一次洗礼,让他们中间的多数人发生良性转变,同时让一小部分人在考验中被组织淘汰下来。朱平槿敢于在战前遣走主力第一连,正是要亲眼观察他们最真实的表现。他相信,在他的眼皮底下,这帮兵油子绝不敢弃主而逃。否则,朱平槿对自己的世袭亲兵,有的是收拾法子,而且可以收拾祖宗十八代!
……
冬季的清晨,薄雾渐渐散去,留下灰扑扑的淡霾。
蜀地的冬日总是这样,难得见着一回太阳。
脚下是荒芜的田地,远处是绵延的浅丘。劫后的川北大地,黄草遍地,荆棘丛生,一幅蛮荒之地的凄凉景象。村子都被废弃,人烟了无踪迹,只有兔子和野猪在荒丘间四处乱窜。凶狠的狼群不愿放弃自己好容易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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