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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一县之生员不过几十人。到了崇祯年,为了弥补财政窘况,开始准许商人富户以财帛输官来换取功名。这样一来,生员越来越多,甚至有至一县千人的。这些用钱买的功名,一方面拉低了功名本身的含金量,让那些通过正经考试进入仕途的读书人痛恨。另一方面固化了社会阶层分野,让许多家庭贫寒的士人永无出头之日。
朝廷得了一时之蝇头小利,却必须长时间为这些小利买单。因为那些卖出去的功名,除了政治待遇,还有经济待遇:一定程度上的免税。如果加上投献、诡寄等逃税措施,朝廷的税收损失还要放大几倍。
陈有福、罗景云部的进军川北,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的主动投靠,使得川北顺、保两府这潭百年死水,如石子落塘,泛起微澜;而前些日子舒师傅在顺庆府举行蜀考,则像一块通红的烙铁投入了凉水中,哧一声激起股白烟;近期土暴子突然南出巴山,劫掠嘉陵江以东地区,更像一面战鼓擂响,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时,已经被秋粮税额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西充县官府为了替官军协饷,继续加大征收力度,于是在士绅们的煽动甚至亲自带头下,新一轮的打衙蠹开始了。
一日之间,县衙被烧,知县惨死。衙役逃散,县城易手。
西充事变,让顺庆府和顺庆王庄皆猝不及防。因为连同王府庄丁在内的军事力量,都已经开到了嘉陵江东,防御席卷而来的土暴子。就在危急时刻,朱平槿一个关键性的人事安排发挥了作用。
驻守顺庆府的顺庆总庄副庄头李四贤,利用自己川北军政委员的身份和顺保护庄总队副监军的兼职,立即下令调动军队。他从南充城戍守的南充县护庄大队基干三连抽调两个排,驻守西充县到南充县的官道,防止西充县的变乱向府城南充县蔓延。初步安排后,李四贤又快马赶往射洪县,找到了正在那里编练新兵的绵潼护庄总队的副总队长王大牛,让他立即发兵西充。
王大牛的军事素养或许较差,但是他对朱平槿的忠诚坚如磐石。接到消息,对士绅素无好感的王大牛二话不说,点齐三百士卒就跟着李四贤出发。李、王二人经过两日急行军,于第三日拂晓包围了被乱民占据的西充县城。
士绅们见官军到来,顿时慌了神,一股脑缩回了城里。正当他们还在为是否派出谈判代表而争论时,王大牛已经挥军猛攻,用火药和柴火连炸带烧毁掉了城门。至前日,县境已经恢复秩序,少量乱民北逃,而乱民领袖贡生陈好古、陈好问兄弟,李完族人生员李乾义等二百七十九人被抓捕。
被捕人员之中,有三成是秀才或贡生、监生,超过七成是读书人。江鼎镇、李四贤和王大牛都有心杀人,但事涉那么多的读书种子,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于是连夜赶到涪江边求见世子。为了增强他们观点的说服力,他们还请了西充县最有名的官绅——凤凰山槐溪沟的李家家主李完一同前来。
李完等几家世家大族,在县城事变时并没有站在中小士绅一边,反而积极协助王大牛平乱。乱民领袖李乾义,就是李完亲自带着族人拿下并送到王大牛营中的。
……
朱平槿有些不相信,再次开口确认:“李大人之意,乃是尽杀?这可都读书人!”
李完年纪不小了,目测不下六十。然其相貌虽老,但精神极好。说话掷地有声,一个萝卜一个坑,风格颇似舒师傅。
李完目光炯炯,盯着朱平槿道:
“启禀世子,下官以为,这些读书人,非读书人也,地痞流氓是也!
何谓读书人?知礼仪,晓廉耻,循纲常,重伦序。上敬天地祖宗,下忠人君社稷。陈好古、陈好问,本市井小人,最是无赖,靠着输银官府,弄了个贡生功名!江东土暴子肆虐州县,他们便倡乱于一县,这分明就是与土贼勾结,乱我大明江山!此等贼子留着,终究是地方祸害!此等贼子不杀,天下又有何人该杀?”
“适才本世子看了名册,还是有几个真秀才的!”朱平槿轻言细语辩解道,“秀才们都杀了,天下人会否以为蜀王府侮辱斯文,专与士绅为敌……”
“世子谬矣!”
朱平槿话音未落,便遭李完厉声斥责:“假秀才该杀,真秀才更该杀!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乱贼便是乱贼,岂有读了书便不是乱贼之理?至于悠悠人言,出于众人无遮之口,又有何恤?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士林风评,孰轻孰重,请世子慎思之!”
朱平槿前世为官多年,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万事不上火,就算上火了也要压在心头。
他挨了骂,只是轻轻一笑道:“李大人,凡事都要有理有利有节。人死不能复生,头砍了便不能再长。德刑两论,德主而刑辅;世轻世重,人君因时而为之。刑赏之本,在于劝善惩恶。一味用刑,亦或用刑过重,反使下民而无畏刑之心!”
世子用语,斟字酌句。世子讲完,李完突然发现自己唐突了。
他不是踌躇于以致仕大臣的身份,以下犯上,指责藩国世子“荒谬”。而是他一向颇以为自豪的学问,在朱平槿不温不火的反驳下,有些站不住脚。
自秦末以来,中国的统治者和思想界,都从不同角度对秦二世而亡的教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其中一项公认的结论便是:秦朝重刑思想泛滥,用刑过密过严,凡事一以刑决,结果民怨丛生,最后天下皆反。世子之论,乃是历代儒家“慎刑、省刑、宽刑”的正论。
气氛有些尴尬,江鼎镇笑着站出来打圆场:“世子仁厚,难怪百姓效死于前,百官犬随于后!”
江鼎镇与李完的想法一致,但目的不同。将这些不听话的士子杀干净了,他们的田产宅子便成了王庄,都成了他的政绩。所以江鼎镇打了圆场,依旧出言李完撑腰:“微臣以为,世子虽有仁心,这些乱民贼子却是宽宥不得!”
江鼎镇人品不堪,学问极好。他在朱平槿面前侃侃而谈,言语没有一丝滞涩:
“子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子又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昔者太祖定鼎江山,天下不宁。太祖有云:吾治乱世,非猛不可。重其所重,定《大明律》,制《大诰》,以警世间不法。世子刚才也说,世轻世重。臣以为,如今贼寇就在百里之外,正是人君世重之时!”
孔夫子抬出来了,朱平槿的祖宗也抬出来了,朱平槿不得不正面迎战。不敢正面迎战,就是输了。
这里的几人,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们各自的心思。
李完是世代书香的大族和进士高官,自然痛恨那些歪牌子的秀才。加之其一向忠君,对这些杀官造反之人恨不得统统砍光;
江鼎镇是顺庆王庄的一把手,广布王庄是他的职责,税收包揽是他的任务。官府征税,这些书生便要造反。将来他搞税收包揽,那些书生不是也会造反?不如现在趁机杀了,免得将来碍手碍脚,也给潜在的反对派一个明确的警示;
李四贤是太监、是家奴,与这些士人天生就不是一类人。他的唯一效忠对象只能是主子朱平槿,如果他与士人勾结朱平槿也不会用他。他现在任职地方,守土有责,谁造反谁闹事都是他的敌人;
王大牛是贫苦佃户出身,内心十分痛恨士绅。朱平槿要他动手,他举起屠刀来那是眼睛都不会眨!
大家都想杀,这没有错,包括朱平槿本人也想杀。
众人皆曰可杀,不仅可杀,而且应该尽杀。
朱平槿可以杀几个,唯独不能尽杀。
都杀了,那就不叫“杀”,而叫“屠”!屠了一县学子,弄不好会震动天下!对于将来朱平槿争夺士林,舆论影响太坏。
但是这些学子们实在太过火了。大明律规定,杀官就是造反,造反便是灭九族!
杀还是不杀?这又是一个问题。
朱平槿发愣了。
下面三人说完话,却不知世子所想,只好大眼对小眼,一时客栈中陷入寂静。
“老婆会怎么想呢,”发愣中的朱平槿情不自禁摸摸嘴唇。唇上那些青春痘,红痘子白痘子颗颗绽放(注一)。
“老婆一定要自己依法办事。有法必依,执法必严。
幼稚!
天道之下,皆为人法。人法皆为人定,人定皆从人欲,故人法皆在人下!哪里有脱离人而法徒行的呢?脱离了行为目的而奢谈理念,只能骗骗公知、骗骗大学生、骗骗老百姓、骗骗老婆这些外资企业!”
朱平槿想着老婆,长满青春痘的嘴唇不由得咧开了,露出了一丝神秘笑容。
帝王心术!
江鼎镇心中一惊!
注一:借了林徽因的情诗:红花儿白花儿朵朵绽放。逗大家一笑。
第三百二十一章刑名初论(二)()
说起朱平槿的帝王心术,一面之缘的李完是没有资格评论的。有资格的只有江鼎镇和李四贤两人。
李四贤有资格评论却不会评论,否则他便违反了朱平槿对身边人“忠谨”的要求。李四贤对朱平槿的了解,来自于他长期的感性认识,更来自他对世子和罗姑娘的对比。只是受到身份的限制和王府的约束,他的这种了解和感受从来不会与第二人分享,即便是他的干爹曹三保。况且,他在顺庆府有一个秘密使命,就是监视身旁的江鼎镇。一旦这人背叛世子,他有权先斩后奏。这个秘密使命,就是世子朱平槿亲自安排的。
江鼎镇有资格评论也会评论,但他的评论角度又与众不同。
江鼎镇对朱平槿的了解,除了几次廷对之外,更多的是通过他的积极打听。最近舒师傅到顺庆府为蜀王府招考士人,江鼎镇一路陪同侍候,其敬业精神简直把职业选手李四贤都比了下去。舒师傅被侍候得浑身通泰,酒酣耳热之际,大嘴巴的毛病又犯了。他在江鼎镇的面前,得意洋洋地吹嘘世子送给他的四个字:“天下为公”,顿时把江鼎镇这位全国科举考试前几名的正宗高材生吓了一大跳。
众所周知,“天下为公”是《礼记礼运篇》中的一句话。
讲的是到达儒家的理想社会时,社会和谐,人人温饱。没有盗窃、没有犯罪、没有造反,家家夜不闭户。男的女的及时婚配,再也没有单身狗,再也没有屌丝和女神。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大家的,想拿就拿,想穿就穿,想吃就吃,想耍就耍,吃一半扔一半,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总之,朱平槿把这个写给舒师傅,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句话与他曾经握拳头宣誓奋斗的东西很相似,只有这句话才能恰当表达他此生的追求。
但江鼎镇作为高材生,博览群书那是必须的,见多识广也不是乱吹的。他想到的东西不是什么社会和谐,也不是什么万物公有,他想到的是帝王心术中对帝王言行的一个要求。
传说中的帝王心术讲,帝王之所以为帝王,那是以天下为私。又因为以天下为私,所以行万事以大公无私。经过这样一个复杂的螺旋式的哲学思辨之后,私与无私,最终完美地集于了某人一身。那个某人就是天下至尊——帝王。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帝王的心思就像女孩一样,你最好别猜,猜了也白猜。
……
朱平槿当然不知道,他想了想老婆,摸了摸青春痘,便把面前某个人吓出一番复杂的心思。眼见冷场,他决定还是尽快把西充县的这团乱麻理清为好。眼下的主要敌人,是嘉陵江以东的土暴子。西充县作为后方,需要尽快恢复平静,顺便把税收包揽、垦荒为田的政策推行下去。
“依大明律,彼等该如何处置?”朱平槿问。
李完稍一想,便回禀道:“杀官据城,是为谋反!依大明律,谋反与大逆,除犯人之外,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DU)疾废藏者,皆斩!”
“如此这番株连,不知西充一小县,能有几人得活欤?”朱平槿有些悲天悯人道。
他有故作悲怆(CUANG)的成分在里面,但这种株连确实极为残酷。一个瘸子平素足不出户,循规蹈矩,与邻为善。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冲进来的衙役锁了。原因是因为素未谋面的堂兄或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谋反,所以要拉出去砍头。你说冤是不冤?大明的百姓大都聚族为居,搞株连九族或许有一定现实意义;将来市场经济,人力资源分散各地,再搞株连九族,非但会丧失现实的警诫作用,还会严重阻碍市场发展。
“世子问律法,下官如实奏报而已!”李完脸色平静,好像他的族人并没有牵扯到其中一般。按照大明株连之法,他的堂兄弟一层也会被该死的李乾义牵连,但家人主动出首的不论。
“江东土暴子,裹挟之百姓甚多。如此大开杀戒,是逼民与我死战也!”朱平槿用现实问题敲醒三人。
没等他们回话,朱平槿转向他正在做记录的大秘程翔凤:“护商队出征川北土暴子,本世子曾有令旨,程先生不妨给他们说说。”
程翔凤停下了奋笔疾书的手,站起来对三人道:“世子曾有令旨:首恶必究,胁从不问。对那些被土暴子裹挟作乱的百姓,应该给他们改邪归正之机会;但对那些丧尽天良、罪恶滔天的匪首,唯有斩尽杀绝!绝不姑息!”
“土暴子尚且如此,况夫莘莘学子哉!”朱平槿道。
难道杀官据城这样严重的罪行,世子也要网开一面?江鼎镇揣测着朱平槿的帝王心术,心中疑惑了。好在他及时看到了不动声色的李四贤,赶忙收敛面容,不让自己的疑惑露于行色。
“轻纵恶贼,是为亡国之兆也!世子之仁,非仁也,乃妇人之仁!”李完怒发冲冠,勃然大怒。他往地上重重一拜,转身便要拂袖而去。
“李大人暂请留步!”朱平槿略一摆颌,随侍的曹三保便快步过去将李完拦住,“世子讲完,大人再走不迟!”
“下官失礼,请世子速速讲来!”李完怒气未消。
“汉儒董仲舒以《春秋》决狱,先生曾纠弹奸恶,可知其意?”
李完无礼,世子要收拾这个李完了,江鼎镇心想。只是这李完也是学富五车之人,世子逞口舌之利,弄不好要吃亏!
“论心定罪!”李完回道。他当过巡按,对刑名之术亦颇有研究。
“董仲舒云: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可知何意?”朱平槿又问。
“就其心之正邪以定罪!”李完回答完,立即反向朱平槿发难:“下官请问世子,误杀之罪与谋反未成,罪孰与重?”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朱平槿笑着回答。主观之外还有客观,犯罪情节之外,还有犯罪后果。李完之问,考点于此。
“谋反未成,其心殊恶。故本世子曰:二罪皆重!只是……”朱平槿再答。
“只是什么,还请世子明示!”李完咄咄逼人。
“谋反之罪,以‘反’为心,以‘谋’为实。既想‘反’,又已‘谋’,则谋反已成,何曰未成?”朱平槿开始反击,“误杀之罪,以‘误’为心;以‘杀’为实。既为‘误’,则本‘无’。无犯意而伤人命,如死者家愿受金银劳役之偿,可宽宥也!如此既不伤天和,亦可为死者家补偿,何乐而不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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