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解了罗姑娘的担心,洪其惠立即在朝会上谈到了一个重要的商品——盐。
他的建议仍是包揽,以四川七百万人计,每人每年十斤,则需要七千万斤。若每斤加税二十文,则年入白银一百四十万两。四川盐税总额为七万九千多两银子(注一),但各类浮费高出不少,具体包揽数字还要通过谈判去争取。若是包揽了盐业,减去正税和浮费,王府依然还有巨大收益。
洪其惠对盐业的主张,激起了一帮王府官的兴趣。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甚至不知何人竟提出,利用雅州到天全的茶马古道进行食盐走私。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既然茶叶可以走私,为什么食盐不能走私?
……
面对大殿里的叽叽喳喳,朱平槿没有说话,他进入了思考状态。
盐是朱平槿早就关注的对象。早在他决定通过雅州茶叶走私时来赚取人生第一桶金时,他就把盐纳入了自己的视线。为了不过分触动利益集团的核心利益,招致他们的过快反击,当时朱平槿没有过早地触碰盐业。这大半年来,与盐相关的信息点点滴滴,逐渐丰富,为他描绘出一副四川盐业的真实图画:
除了川东云阳、大宁地区的天然盐泉之外,四川主要的盐种为井盐。井盐存在于四川和云南,四川又是主产区,产量是云南的十倍。四川盐井的分布范围很广,荣县、富顺县的贡井、自流井地区,犍为县(现五通桥)和南部县并称三大井盐区。此外还有很多小的盐井,比如蓬溪、射洪、乐山等地都有盐井分布,甚至在成都东面左护卫的地面上,靠近龙泉山边,便有一座月产井盐数百斤的小盐井。朱平槿每天饭食中的滋味,大部分便来自于此。
朱平槿可以做私茶贩子。因为蒙顶茶山是他家的,买方是藏地的商人,买卖双方近在咫尺,近乎于一种点对点的大宗对口易货交易,唯一的阻碍便是飞仙关的一道税卡。私茶贸易,既没有冲击国内市场,更没有影响千家万户的生计。朱平槿从藏地外藩搞来银子和马匹,不仅自己获利丰厚,而且大力支援了官军的剿贼战争,所以就算是刘之勃这等刚直朴忠的士大夫,对此也很难得地保持了默认。
但朱平槿作为蜀藩世子,他不能做私盐贩子。
第一是政治上的理由。
在大明官府和民间两个层面,私盐贩子的名声都极臭。黄巢和王仙芝两个大反贼都是盐枭出身;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更是打败私盐贩子张九四(张士诚)才立的国。所以在官方文化里,私盐贩子是仅次于流贼的存在,罪名相当于朱平槿前世的“武装贩毒”。在民间文化里,私盐贩子也与盗贼靠上了边,俗称“盐枭”。也难怪,因为要逃避官府的围追堵截和大明的严刑峻法,所以私盐贩子必须手持利刃;因为小规模贩盐极不经济且不安全,所以私盐贩子经常成群结队。一大群手持利刃的人,当然会忍不住干出一点出格的事情。如果朱平槿利用王府的旗帜武装贩盐,成为四川最大的私盐贩子,短期可能会获得一些经济效益,但当消息普遍传开,那就等于政治上的自杀。四川的官员百姓会对朱平槿敬而远之,而朝廷的官员将有什么激烈的举动,那很难预料。
第二是经济上的理由。
朱平槿的经济目的,是通过食盐专卖,获得长期稳定的税收来源,以便支持他在各地的军事开销。如果朱平槿自己贩卖私盐,破坏了食盐专卖的政策,使百姓心目中产生了食盐廉价的印象,那么将来朱平槿想重新建立食盐专营体系,必定会遭到百姓的强烈反对,所以那是得不偿失的一种愚蠢做法。
洪其惠说的对,欲攫取盐利,必须包揽盐税、严厉遏制走私。打击走私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降低正盐的销售价,使私盐无利可图;二是厉行查禁,增加私盐的违法成本。
降低正盐的销售价,除了降低成本、减少税收、增加产量,还要减少中间环节,降低物流成本。这必然损害到盐业利益链条上众多寄食者。
厉行查禁更难。查禁无非在产、购、销三条路径上下手。“产”就是在井口这个最直接的源头上着手。收税的人在井口坐着,卤水一出来,立即称量征税。但盐井口小隐蔽,跟房前屋后开掘的小煤窑一样,基层组织不健全很难知道;“购”就是允许私人生产,但产品只能卖给专卖机构,专卖机构加税后再卖给私人商贩。这难免会使一些偷偷煎出的私盐流向市场;“销”的事情就多了,四川所有的盐商都要变成官商,私人资本要全面退出私盐销售领域。
攫取盐利,增加产量也是极为重要的。傅崇奇的管家交出的账册文件显示,四川的食盐总产量尚且不足七百万斤(注二),川内人均不足一斤。若加上广泛存在的私盐,实际产量翻一倍也只有人均两斤。难怪朱平槿在崇义庄吃饭,杨大爷为他准备的饭食中,是那么的少盐寡味!要增加产量,只能加大盐井的开凿量。而盐井的开凿,在这个时代那是绝对的顶尖科技,属于高政策门槛、高技术门槛、高资金门槛的三高产业。排除了私人资本的参加,就会将把私人技术一并排除在外。
洪其惠的建议,还只是一个白纸上画的大饼,缺乏具体的操作办法。朱平槿微笑着对洪其惠的建议点头赞许,他心里已经立即决定,先将傅崇奇的管家从牢里要出来。另外从廖大亨处跳槽过来的李师爷,也是一个可用之人。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殿后匆匆进来,将一个红皮本呈给了在宝台左侧负责记录的王府办公厅首席文案程翔凤。程翔凤签收之后,扫了几眼,立即呈报给朱平槿。
红皮本,是塘报,即军事文件。按王府规矩,红皮本那是随到随奏。朱平槿翻开一看,是贺仇寇、田骞和刘三根联名上奏,他们报告,接到监纪同知方尧相随从的急报,方尧相及随从遭到了富顺、荣县的盐商围攻殴打。三人决定,趁机出兵富荣,顺手将路上的内江、隆昌、荣县等地控制起来。事态紧急,机会难得,他们三人不得不边行动边奏报。
目前他们进军极为神速,已经占领了内江、隆昌、荣县等地。去年底献贼分兵肆虐川南,荣县知县孙光烈被献贼虏去,不知所踪;南溪知县朱由援跳城出逃;隆昌知县杭为箕弃城而走。汉阳人秦民汤刚刚到任荣县令,闻王府军到来,他于城门外泪涕直流,长跪拜舞,口称“臣恭迎王师!世子千岁千千岁!”
这时又有一个小太监出现。他禀报,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在承运门递本求见。
抚、按同时求见,多半与盐商暴动之事有关。朱平槿暂停了朝会,决定先见了两人再说。
“说曹操曹操到!”朱平槿感叹道,或许这正是包揽盐税的好机会!
注一:据万历四十四年户部尚书李汝华的记载:两淮岁解六十八万有奇,长芦十八万,山东八万,两浙十五万,福建二万,广东二万,云南三万八千,各有奇。以上合计116。8万两。四川、陕西解往边镇的盐课银额,合计约11。2万两。
崇祯皇帝在崇祯三年也想整顿盐业,但很快失败。
所谓“纲盐制”的内涵是: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或银六钱四分,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运输)银三两(官府白收),共计六两六钱四分,折合盐价约为每斤二十二文。请注意,这只是盐引这种以盐为抵押品的特殊有价证券的官方价格。有网文将其直接认定为官方盐价,大错特错。
注二:没有查到明末四川盐产量的数字,所以响木不负责任的参照了顺治八年的数字。但明末四川的主要盐产地,依然是川东盐泉。清初,四川井盐业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川盐收购量已达5000万斤。明末清初四川人口大减,本省食用绰绰有余。
但上述的“爆发式增长”,是以明末数据为基础,还是以清初数据为基础,是产量迅速恢复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增产,响木所见的所有史料均含混不清。响木个人倾向于后者。
第二百八十四章盐业包揽(二)()
蜀王府端礼门前的御道上,两顶官轿一前一后,正通过棂星门,急匆匆向蜀王府的正门端礼门赶去。前面轿子里是四川巡抚廖大亨、后面轿子里是四川巡按刘之勃。两人联袂求见,自然是因为富顺、荣县盐商暴动一事,但是廖大亨还有些别样的想法。
在一次战斗中,斩首超过三千五,俘获两千,并阵斩贼酋两人,这在廖大亨的记忆中,那是自崇祯年以来可以与左平贼(左良玉)军事生涯的顶峰——玛瑙山之役相当的一次巨大胜利。更可贵的是,护商队是在仅有千余兵力的情况下,对阵两股土暴子共计六七千,以寡击重,以少胜多!
张奏凯那数百官军和盐丁的损失,被廖大亨自动忽略了。廖大亨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出了一排白净的牙齿。好在这是在轿中,没有属官下人看见。
“看来朱平槿这小儿当真有些名堂!”廖大亨兴奋地想。
昨晚,刘之勃拿着他儿子刘文郁的家信,风风火火跑到廖大亨宅中,告知了他护商队在长平山大捷的消息。刘之勃当然不知道廖大亨与朱平槿已经狼狈为奸,消息比他早了半天。刘之勃兴奋之余,献宝一般把信中的文字高声朗读了几段。
“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气数啊!”廖大亨浮想联翩。
这几天,除了收到朱平槿关于护商队大败土暴子的情况通报,他还通过刘镇藩的一份私信了解到了河南战场的一些最新局势。前四川巡抚,现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标营里的川兵将领写信给刘镇藩道,傅宗龙和杨文岳正逼着闯贼出来与他们决战。他们这些四川将领都很害怕,担心回不来,希望届时刘镇藩能看在多年同僚和战友的情分上,照顾他们的家属。
“傅宗龙若败,闯贼必转攻开封,则开封危矣!开封危矣,我廖大亨亦危矣!”高兴之余,廖大亨突然担心起自己来。
皇帝一心在朝臣中寻找杨嗣昌那样可以倚重的国之干城。他先选了前兵部右侍郎、秦督丁启睿,赐给他杨嗣昌的全部头衔和仪仗,也就是全部的权利。谁知丁启睿是个十足的庸才蠢材,不仅手下的武官们对他爱理不理,而且湖广的文官采用了不给粮、不给船的办法,让他装了一肚子的马肉狼狈滚出省境。对于丁启睿,据说皇帝已经很失望,正在物色新的督师人选。傅宗龙虽然“朴忠”,不讨皇帝喜欢,但是他打仗还是可以的,因此也是督师后备人选之一。傅宗龙若败,自然要处分,那说不定这个倒霉的差事就要落在刚打了胜仗的自己身上。
“得找个机会把功劳推掉!最好再来个自请处分!最起码是功过相抵!”廖大亨做出了决定。可是这功劳这么大,如何才能推掉呢?又推给谁才合适呢?朱平槿、还是陈有福?他没有想好。
巡抚廖大亨想犯错诿功,巡按刘之勃却没有廖大亨那样多余的好心情。他现在全身紧绷,脑门冒汗。他有心催促轿夫走快些,可是廖大亨的轿子在前面挡着,他的轿子也不好超过去。
本是想干件好事,既查处了贪官,整肃了四川官场的贪鄙风气,还可为空空如也的四川藩库弄回来一笔银子,如同抄家傅崇奇一般。
只是可惜,上官的急躁使下官举措失当。
方尧相一到富荣盐场,立即封账清查,并将与傅崇奇有关联的官员收监关押。那些千疮百孔的陈年烂账如何经得起细查?那些官员和盐商又有几个是干净的?一查之下,几乎所有的官员和盐商都有偷逃税款、私自出盐的问题。
私自出盐,形同贩卖私盐,按大明律是可以砍头的,这下捅了马蜂窝。盐商先是行贿来软的,结果不成;接着是恐吓来硬的,结果又不成。有几家盐商的主事人已经被抓了,而且动了刑。其他盐商人人自危,干脆停业以示抗议。盐工和灶户一下没了生计,又被别有用心的盐商一撺掇,便有了近日骚乱之祸。若是方尧相作为朝廷命官,把命丢在了富荣盐场,这件事便闹大了,谁也遮不住!
“为什么!”刘之勃愤愤不平地想,“那些盐商似乎还非常的理直气壮!方尧相最后一份报告中说,那些盐商拿着成叠的引票,要求朝廷兑现。可他什么也拿不出来。盐库里空空如也,连地上的灰尘也扫了干净;盐商拿着纲盐的章程,背诵着朝廷官员的承诺,诅咒他、讽刺他、哀求他,与他辩论,与他争执……事有因果,理有曲直,皆可付诸于公论,可是人人怨声载道!为什么?难道出错的真的是我,真的是朝廷的规矩?”
刘之勃想着,曾经坚如磐石的信念越发动摇了。
……
秋日的上午风清气爽,渐渐带了些凉意。朱平槿暂停朝会,留下郑安民和程翔凤,在承运殿召见了廖大亨和刘之勃。
相见礼毕,朱平槿赐茶赐座,没等廖大亨和刘之勃两人开口奏事,郑安民先将长史司关于长平山大捷讲给两人得知。待他们听完,朱平槿立即谈起了他的想法:
“本世子劝捐募饷,输护卫、庄丁、家奴于营伍,有厚望焉。陈有福、罗景云及护商队千余官兵,奋勇杀敌,挫敌锋于长平山,大涨我天兵军威,本世子极为欣慰!如今贼酋姚玉川、杨秉胤之首级传诸川北各州县,所到之处,官民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民心所向,昭之日月!今日《复兴报》首发号外,百姓争抢,只为先睹为快。本世子还收到数百份请战书。请战之人,有宗室、有书生、有庄丁、更有左护卫将士。以此观之,护国安民,剿灭土暴子,诚为顺民意、得民心之举!我大明广有天下,更有天意庇佑,何愁流贼不灭!”
世子上来先打气壮胆,表面听着是官场套话,刘之勃和廖大亨却产生了不同的解读。
刘之勃认为,世子一定听到了些悲观丧气的论调,故借此提醒在川官员,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只有精忠报国,那才是臣子的本分。
廖大亨却想得更细一些。中原官贼大战一触即发,宁锦明虏之战胜负不知。世子或许有了些别人还不知道的消息,因此提前吹风,让他们有些心里准备。
然而解读虽有不同,但他俩都知道,世子的开场白只是铺垫,下面还有实质的内容。
“刚才两位大人已知,长平山一战,护商队阵亡三十七员,重伤九十一员,轻伤无数,就连营部参谋刘文郁,也被铁子击中右胸。好在有铁甲护体,这才没有大碍……”
世子主动谈起儿子,刘之勃连忙站起来致谢,却被世子用手势压住了:
“护商队不仅人员伤亡巨大,而且粮饷、火药、铁子等军资消耗殆尽,亟待补充,因此短期内已无力再战!两位大人来得巧,正好议议此事!”
皇帝要求限期收回巴州,那么四川有再大的困难,也得出兵去打。廖大亨今日前来,除了盐商暴动的事情,也想让蜀王府一起出兵巴州。他的预定计划,是采取四路围攻之策,副将刘镇藩部出利州卫、百丈关,从西往东攻击;楚军参将莫崇文部出达州,从东往西攻击;楚军副将张奏凯部出保宁府,经渔溪攻击;护商队出仪陇,直攻巴州。潼川州的楚军参将贾登联部既然与蜀王府勾勾搭搭,不如让他们也出兵两三千人,进到南部县附近,作为战役总预备队。预备队配置在南部县,那么进攻主力自然就是携新胜之威的护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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