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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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1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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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言突然笑出声来:“让他们往后退五丈,全部蹲下!捂住耳朵张开嘴!世子送来的好东西,我还担心没机会用呢!”

    ……

    徐荫绶率领的土司步兵排走在行军队列的前头,一营四连走在土司兵之后。山丘不高不陡,可是根本没有路。徐荫绶手持砍刀,把挡路的灌木藤草齐腰砍断。

    土司兵对困难的、陌生的野外,仿佛天生具有克服的能力。罗景云走在他们中间,不时被灌木和石头所阻碍,可他们好像如履平地,而且还怡然自得。

    徐荫绶手中的砍刀突然停了。他手指前方道:“公子,前头山顶上有两人,一定是土暴子的探子!”

    罗景云顿时伸长了脖子:“哪里?指给我看!”

    “那里!”

    徐荫绶指了几遍,可罗公子的脑袋还在晃动,分明一点没看见。

    “停止前进,就地蹲下隐蔽!出来四个人跟我走,其余的保护公子!”徐荫绶下令。不管公子能否看见,他都不能将探子放跑了。

    罗景云也蹲下来。身子一矮,除了荒草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对徐氏兄弟的视力很有信心,因为他们以前都是天全的猎户。

    不多时,两个探子就被带了下来。一个被端了下巴,一个被扭了肩膀。两人哎声连连,痛得直打颤。

    “大仪山的杨秉胤?他也想来趁火打劫?”罗景云笑起来。他喊来同学史允孝,对俘虏严加审问,自己带着队继续前进。他们已经成功杀到了敌人背后,这两个探子就是明证。

    这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地面微微颤动,远方林雀吱呀乱飞。

    “敌人冲击正面,我们引爆了地雷!”罗景云大声向周围士兵宣布,“往后传,加速前进!翻过山丘,就是土暴子的中军!”

    ……

    烟焰渐渐散去,只留下呛人的气味。一个宽丈许,深三尺的黄泥大坑,摇晃着旋转着出现在陈新发直的眼中。大坑是向外倾斜的,因为猛烈的爆炸将已经变薄的崖壁彻底掀掉,然后将崖壁里的石头和泥土全部变成了杀人的武器。

    陈新抹掉鼻子里渗出的血,又使劲按按耳朵,努力让自己恢复神智。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小的们已经扯掉了鹿砦,拉倒了栅栏,甚至翻进了土垒。可就在红与黑笼罩的那瞬间,一些人便飞上了天,摔下了地;一些人傻傻地站在原地,被反击的官兵捅死;更多的人发疯似的往回跑。当他们经过陈新,没有人停下脚步,哪怕是看他一眼!

    兵败如山倒。当官军是这样,当土暴子还是这样。难道这天底下只有坡上的王府兵不会逃跑吗?

    陈新就这样傻站在原地,越想越想不明白。直到有个心腹过来叫他:“将爷,快走!俺们大旗倒了,掌盘子他娘的的跑了!看,官兵的援军到了!还有骑兵!”

    红色身影扑下断崖,距离越来越近。

    “晚了!”

    一股暴虐之气突然冲进陈新的胸膛。他猛地甩开心腹,抖掉身上的泥巴,转身向追来的官兵迎去。他拖着沉重的金枪,带着变形的笑容,用走了调的秦腔吼到:

    “宠辱穷达、得丧死生,都是!一枕黄粱!”

    火光猛然一闪。

    哐锵!一杆金灿灿的丈四大枪摔在了地上。

    陈新死掉了,还有个人也死了。

    在蛮子骑兵穷追不舍之时,姚玉川被姚家多年的老将蒋成仁捅了几刀扔下马去。据说在姚玉川死前,蒋成仁问他,刘备托孤之前对诸葛亮说了啥,姚玉川不能答。

    蒋成仁替他少主回答:“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

第二百七十三章濒死之城(一)()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正是战后景色的真实写照。

    大战之后的长平山,尸积如山,血流漂杵,望之心惊肉跳。战争,用最写实的笔法,描绘了残酷一词的内涵。

    在熊孩子史允孝的审问下,杨秉胤派出的两个探子毫无保留坦白了所知的一切。

    因为事关重大,陈有福与罗景云又亲自审了一遍,确认无误。胜利后的护商队将士无不欢喜雀跃,他们伤亡并不大,都急于再打一仗,来确立护商队在川北战无不胜的形象。

    当天傍晚,杨秉胤那傻头傻脑的儿子从一名回来的探子口中得知,护商队在长平山与姚玉川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护商队死伤过半,而姚玉川则身首异处。现在姚玉川的残部正向金城寨以东的老巢逃窜,而惨胜的护商队紧追不放,两军都已经向北去了。杨秉胤的儿子大喜过望之余,忘了他爹令他在水观场过夜的吩咐,点起了全部兵马,趁着仲秋的满月,沿小路绕过禹迹山,直奔碑院寺而去。

    碑院寺是个集镇,四面环山,盐井分散在附近的山边。镇上大多是各家盐商的商号和库房,其中最大的盐商便是任家商号。

    据说任家早年只是个普通的灶户,在嘉靖年间不知怎地巴结上了严嵩干儿子巡盐御史严懋卿,很快混成了正经盐商。通过盐引交易和余盐转卖,任家迅速成了碑院寺最大的盐井拥有者和井盐销售商。近几年,任家利用其财富,交结地方官府和驻军,得到了他们的庇护和支持。但傅崇奇的倒台,使任家倒了一根最重要的梁柱。加上他们常常欺行霸市,打击同业,得罪了像新政李家等地方土豪,因此这次他家勾结土暴子抢劫碑院寺的事情,立即被李家利用,成为了任家覆灭的导火索。

    第二天拂晓,早已包围了碑院寺的土暴子杀声四起,迅速冲入了碑院寺。碑院寺是楚军重要的饷源之地,有一个守备率三百人防守,加上当地行会的盐丁和各盐商家丁,能战之人不少于五百。本来官军已经大部撤离,以便为土暴子年度抢劫留下犯罪现场,该转移的东西也已经转移了。谁知土暴子不愿和平进驻,非要来个大砍大杀。

    留守的官军和士绅仓促应战之下,迅速陷于不利局面,只好放弃镇子,杀开一条血路,向数里外禹迹山下的大佛寺转移。那里不仅有一尊五丈多高的立佛,还有碑院寺各家商号的盐库和银库,以及官军和盐丁的主力。

    跟踪到大佛寺的土暴子随即陷入了胶着的血战。走投无路的官军和士绅依托寺院的高墙和院落拼死抵抗,让土暴子每前进一步都要死伤两三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傍晚时分,正当土暴子砍死了最后一名抵抗的家丁,准备欢庆胜利之时,他们遭到了贺永年率领的两百七十名贺家庄丁和护商队三营一连的突然围攻。面对火炮、火铳和刀矛的联合攻击,久战脱力的土暴子们根本无力抵抗,纷纷丢下刀枪投降。杨秉胤的傻儿子试图率亲信突围,结果先被轰了一炮,然后遭到贺永年的拦腰截杀。贺永年大刀片一挥,亲手斩下了杨秉胤儿子的首级。

    杨秉胤却比他的傻儿子更早丢了性命。

    就在九月十六日早晨,在他儿子向碑院寺发动进攻的大概同一时刻,大仪山下的匪巣遭到了护商队的偷袭。陈有福亲领一营四连、三营四连的一个排和土司步兵排,在另一名被擒获的探子带领下,连夜奔袭六十里。土司步兵排在黎明前先摸进了山寨,待杀声一起,立即扑进了杨秉胤的卧房,控制了还在床上做好梦的杨秉胤。

    掌盘子被生擒的形势,蛮兵嗜杀凶残的名声,让山寨剩下的几百土暴子和上千眷属都选择了投降。

    当杨秉胤衣衫不整地被押往大庭广众之间,身负血仇的陈有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杨秉胤挑死在自己的矛尖上。

    ……

    仪陇县的县治为金城寨,高居于金城山上。金城山并不陡,金城寨也并不大,但是金城寨却非常险要。因为金城山顶隆起一块巨岩,金城寨的整个寨子就建于巨岩之上。

    寨墙临悬崖,出入攀峭壁。

    金城寨东南西北四道寨门,控扼四条上山要冲。但只有南寨门,可以直通岩顶。南寨门之下,便是新政坝、蓬州、营山县和以及保宁府南部县通往巴州的必经之道。经此道向左绕过金城山,继续北行一百五十里,就到了被土暴子占据半年之久的巴州城,故金城寨又称“营巴要冲”。

    长平山之战后的第三天上午,护商队第三营监军罗景云率护商队第三营第三连和第四连的一个排到达了金城寨的山脚下。

    金城寨对土暴子,对保宁官府,对楚军,甚至对当地的士绅,都是一座可有可无任其自生自灭的死城。但对于志在绥靖蜀地的护商队来说,金城寨是进攻巴州的锁匙和跳板。控制了金城寨,就让护商队在大巴山中打入了一根锋利的楔子。平时屯兵于此,剿匪护民,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此为基地,向巴州城发起进攻。

    金城寨南门外。

    罗景云站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山崖上的县城。城垣被青藤杂树遮蔽,看得并不真切。

    王省吾正从山上的石阶上跑下来,迎头碰上了罗景云。

    “监军,城里不开城门,只是放下来个吊篮!”

    王省吾的半边脸依然有些青肿,好在用冷水敷了,已经消下去不少。三连这次伤亡超过一百人,已经基本上失去了战斗力。可王省吾并不认可这一点。他把剩下的人重新编成两个排,坚持跟着监军来到金城寨。阵亡将士的遗体和伤员以及土暴子的首级由长平山的村民和随军出战的民夫运回新政坝,土暴子没了脑袋的尸体则由新政坝的李氏、周氏和长平山的朱氏三族动员十里八乡的乡民来焚烧掩埋。

    陈有福对三连在左翼阵地的顽强战斗评价很高。他认为三连牢牢吸引了土暴子的主力,敌人被迫像飞蛾扑火一样,一波一波冲上来送死,为中央阵地以火器大量杀伤敌人创造了绝佳的条件。如果三连阵地过早放弃,敌人可能利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以偏师监视或阻击护商队,主力沿大路直扑碑院寺,那样护商队便被动了,所以三连当为长平山之战的首功。这个观点罗景云也基本认同。不过罗景云认为,应该等目前的作战状态结束,大家回到新政坝,认真进行一次作战总结之后再形成最终结论,那样各参战部队才会心服口服。

    “喔?为何打不开?他们把城门堵上了?”罗景云问道。

    “城上说用了条石和土堆,一时半会儿打不开。”王省吾笑道。

    “婴城固守,坐以待毙之道!”罗景云摇摇头,“如此一来,死守最终会变成守死!”

    “监军兵法精妙!卑职拍马难及!”王省吾及时恭维。

    罗景云笑笑,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罗景云下令王省吾,让他告诉城头,来者是蜀王亲兵!要进城,必须堂堂正正地从城门洞列队进入!

    等了许久,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一声令下,士兵们在石阶上整齐集合。

    ”罗景云下令:“大明龙旗迎风飘扬!预备唱!

    士兵齐声高唱,踏着歌声的节奏,登上了金城寨。

    ……

    金城寨是山寨,连城门洞里也是石阶路。只有出了城门洞,才能上到山顶的平地。解围官军进城,县里官吏士绅等有些头脸的人都在城门后的平地上列队迎接,而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则怯生生地远远望着这边。

    罗景云大步踏上山顶,一股难闻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罗景云闻到了,他的跟屁虫谭进也闻到了。谭进连忙取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两个口罩。可他还没来得及递出去,一只青色的动物便嗖地窜伏到了罗景云的脚下。

    谭进好歹上过战场,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他闪电般拔出短刀,护在领导之前,可那青色的动物已经发出了近乎于人声的动静:“下官仪陇知县毕九成,叩首公子!谢公子救了下官一命!”

    “感情我护商队血战长平,就是为了救你一条烂命!”罗景云心里冷笑。

    他站立不动,只是微笑沉声道:“仪陇县请起!”

    等知县毕九成摇摇晃晃爬起身来,罗景云首次见到了形象如此悲怆的朝廷命官。

    鸂鶒(XICI)补子垮了半边,吊在胸前;青袍到处破洞,污秽油亮;乌纱无影无踪,散乱着发髻;皂靴换成草鞋,露出了脚丫。至于毕久成本人,面容憔悴,脸色蜡黄,胡须掩颌,泪涕乱沾;身如风中柳絮,脚如水中浮萍。

    “哎呀,仪陇县为保这一县百姓,可是受苦了!”罗景云嘴里说得亲热,脚下却像生根一般,分毫未动,“仪陇县双目赤红,可是得了疾病?”

    听了罗景云的话,那毕知县顿时脸色惨白。他口齿不清,诺诺数语,大概意思是他饿急了,吃了死人的肉。

    “仪陇县守城保民,立下如此奇功,朝廷当不吝重赏!只是可惜了,毕大人却吃下腐尸败肉,染上这等恶疾瘟疫!”

    罗景云话音未落,那毕知县已经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摔在罗景云的脚边。白眼外翻,看来凶多吉少。罗景云往旁边跳了一步,手掩口鼻,对那些迎接的人群喊道:“知县大人身染恶疾,必须即刻送医!县里还有何官?”

    迎接队伍怔了半响,终于站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其人头戴平顶巾,身着青布衣,腿上着裤,捆着行缠,双足赤裸,黑瘦凹陷的脸上闪着一双精干有神的大眼睛。

    中年人上前跪禀道,他是本县衙头周常忠,县丞大人三月前搥城出去求援,至今了无音信,生死不知;主簿大人四月前领着百姓上城扔石头,被土暴子的火铳铁子伤了,三日后不治身死。典吏等吏员或逃或死或病。目前还在官府做事的,只有他领着的一帮衙役皂隶。

    既然仪陇一县无官无吏,罗景云便向迎接队伍宣布,本监军只好取了知县印信,暂署县事!自今日起,护商队对仪陇县实行军事管制!

    众人喏喏。

    罗景云见大局已定,便吩咐衙头周常忠:“本监军给你的第一道军令,全城掩埋尸首!干完了洗手,洗干净了再吃饭!”

    罗景云停了半响,加上了一句:“吃饭不管饱!”

第二百七十四章濒死之城(二)() 
罗景云草草吃了些干粮,便与王省吾在仪陇县衙头周常忠的带领下,登城上楼、穿街过巷,全面查看金城寨的情况。

    金城寨曾经当过郡治和县治,规模不大,却是个设施很完备,建筑很漂亮的山寨。除了每县必有的祠堂、戏台,寨中还有水塘、晒场、仓屯等生产生活设施。县衙不仅有三进院子,还有一个带水塘的小花园。只是花草已经全无踪迹,变成了一块菜田。几个乡绅秀才的宅子,同样精巧典雅,颇有点在野遗贤的意味。

    然而,离开寨子的中心区域,走到了城墙根下面,便是另一个世界。

    只见密密麻麻的简易窝棚拥挤在一起,成百上千,根本数不清。几根树枝、几块树皮,几尺粗布,便围成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一些衣不遮体的女人枯坐在窝棚间,眼神空洞而无力。更有许多面黄肌瘦的小孩,脑袋又大又圆,而身子却又矮又小。看见有先前发粮的官兵过来,他们只是用明亮希翼的大眼睛凝望着,把骨瘦如柴的双手尽力伸出。几个胆大些的总角少年,更是跑上前来跪在路边,把一个破碗顶在头上,希望路过的官兵善心大发,能在碗里放上几粒粮食。

    阖城之惨状无情搅动着一行人的心。

    罗景云知道,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在长平山,他和陈有福对土暴子暴烈的冲锋印象极深。两千多人倒在二三十丈宽的战线前,可是土暴子依然不顾生死、前仆后继。为什么?为什么土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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