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重营的主要任务,便是为陈有福的北进先遣支队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补给。一旦离开成都府,就要寻找合适的地点建立一条稳固的兵站线。
按照世子的说法,这不是一项短期任务,而是一项长期的“战略性任务”。泸州那边的事魏干和李用敬并不清楚,既然世子说了,想必那边一定有大事发生。金堂县是个水路陆路交叉的码头,在此设立兵站,可以同时支援西边和南边两头的行动。最起码也能将兵站线的起点,由成都府推进到金堂县,这就省了八十里路和两天的时间。
辎重营的两位主官略一商量,便说了在金堂县设立兵站的想法。这个想法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只是李用敬有些担心,附加了三个条件,若是姚玉麟等乡绅不干什么办?
“贾登联能帮他收谷子,我们这里这么上千号人,不也能帮他收?”邱瑞光这位地主笑得春光灿烂。他拍拍胸脯,嘿嘿一笑:“贾登联铁了心不走,我们正好借着理由在他庄上多吃几天。就算我们走了,也得让他把看家护院的工钱结清了!我们不是那个护商队吗?”
“看家护院,那便是护宅队!”一直说话不多的贺仇寇突然笑道。
“就按邱叔说得办!部队抓紧时间出发!”罗景云拍了板。
无论是身份还是级别,罗景云都有最后拍板的资格。除了监军一职,他还是北上剿贼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的负责人。
……
金堂码头这一段江面宽阔,水流缓慢,两岸十分平坦,有利于船只抢滩靠岸,人员上下很方便。但是装着沉重补给物资的鸡公车和大车就不行了。
为了方便车辆上下船只,每条船大致按照十几个人搭两辆车的标准进行装载。大船多装一辆,小船少装一辆。人多力气大,车子直接上不去就靠码头装载;泊位不够就搭设跳板,甚至是人力卸货装载。
乱哄哄闹腾了一两多时辰,全体人员车辆物质总算上了船。邱瑞光要与姚玉麟等怀口士绅谈判,也带着那一千两银子的贿赂上了罗景云的船。
船篷顶上一面三角红旗升了起来。
“开船喽!”
首船上的船老大拖长声音吆喝着,借助江上的风,把自己的命令向船队传达。他大幅度倾斜着身体,脚蹬船帮,将身体重量牢牢压在长长的竹篙上,朝反方向传递力量。船头一点点移动,慢慢地向中流驶去。
“开船喽!坐稳喽!”各条船上的船老大接连吆喝起来,声音在江面上此起彼伏。
这时,一匹快马飞快地从远方奔来。
看长袍大袖的装扮,那人像是个年轻的书生。他一边用马鞭猛抽马匹,一边放声高喊:
“等一等!世子令旨!”
……
首船是贺仇寇。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一个说法,叫做副职便是先锋,于是坚持坐了首船。
罗景云、陈有福和李用敬都在船队的中间,各自乘了一条船,断后的是魏干。
罗景云站在船头上,一边拆信,一边客气地让那个送信的书生坐下休息。
刚读了几行,他便轻轻笑起来。姐夫真是有意思,比强横的姐姐有趣多了!那书生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罗公子发笑,以为哪里出了问题,连忙站起来询问。
“原来是文郁兄!刘巡按的公子,真是失敬失敬!文郁兄肯到护商队来,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有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刘文郁急着问。
“文郁兄既入我护商队,便要按我护商队的规矩办。军法无情,小弟忝为监军,正是那执行军法之人。文郁兄现在可要想好,到时莫让小弟为难。”
刘文郁从怀里摸出一纸文书道:“这是本人的生死状,按了手印。还有父亲大人与廖抚的签名画押!”
“兄台果真想好了?”
“本人已经想好了!入了护商队,便是投笔从戎!以身许国!”
“兄台当真不后悔?”
“绝对不后悔!”
“那好!”罗景云道,“根据世子令旨,你必须对着前面护商队的军旗宣誓……请举起你的右手,握紧拳头,跟着本监军念!”
护商队的军旗插在前面陈有福的船上,从罗景云这条船望过去,隐隐约约。
借着江风,罗景云抖开信纸念道:“我自愿加入护商队,拥护‘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宗旨,遵守护商队的纪律,履行护商队员的义务……为富强之崭新大明而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大明牺牲一切,永不背叛!”
“我宣誓!背叛变王八!”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护商队员了!同志!”
……
两岸青山飞逝,一条大江奔涌。
“军爷公子坐好喽!”
大船进入一段湍流区,船头开始上下起伏起来,船身也开始摇晃摇晃。船身飞快地向一条狭窄的峡谷豁口冲去,船随浪奔,船头斜指。从船上人的角度看去,木船像是坠入山崖,去撞击大山一般。
“啊!”
刘文郁趴在甲板上,手抓舷板,尖声惊叫起来。
船老大娴熟地用竹篙调整着行船方向,抽空提醒刘文郁:
“公子闭眼!莫看江水,越看眼越花!要看,也要看远处!”
刘文郁依言闭眼,果真一会儿便不慌了。
过了峡谷,进入一段平流。那船老大一边注意着船身走向,一边问刘文郁:“公子,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川人?”
“我是陕西凤翔府人士。”
那船老大眼睛闪出一丝寒芒:“想不到你是秦人!难怪这口音有点不对哩!”
“秦人咋的啦?”话刚出口,刘文郁的嘴被罗景云的手给捂住了。
“他是官宦人家,祖上是秦人!他从小便在京师长大,从来没有回过秦地!大叔,你家遭了流贼?”
“可不是!老子一双儿女,都被秦贼杀了!老子看到秦人,就想用这竹篙捅死他!”船老大转过头来,眼睛迸出泪来,“去年底,老子被献贼抓去开船,本想着他们也是苦哈哈的穷苦人出身,兴许他们看在同是穷苦人份上,还能赏下点银子什么的……”
船老大的话戛然而止。或许他会用一生的时间为自己的行为懊悔。
罗景云安慰道:“闯贼和献贼都该杀!只要是祸害老百姓的,管他什么出身,都是坏蛋!我们这些兵就是去杀土暴子的!可富人里也有好人,穷人里也有坏人,秦人也有好人啊。如四川的八府巡按刘之勃刘大人,听说最是清廉爱民了!”
“呸!清廉!哪个官不说自己清廉,结果有谁清廉了?八府巡按,还真当自己是黑脸包公了?”
“大叔,”罗景云不管刘文郁难看的脸色,只管与船老大说笑,“你敢当着我们这些官兵骂官府,就不怕我们杀了你的头?”
“你们?不会!”船老大使劲摇摇头,“上次我从嘉定州下到泸州,顺路拉的也是你们这样的红甲兵。他们对我可好哩,饭管饱,银子管够,走时那个谭头领还送了两只烟卷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你们这些红甲兵根本不是官兵,而是世子的家丁。那世子是谁啊,那是观音菩萨座前的散财童子,正儿八经的菩萨转世!可惜啊,我也没有地,要不然也投到王府庄上去种庄稼了。”
“你没地,可你有操船的手艺啊!要是船老大肯舍了这份生意,我可以介绍你到护商队。当了我们一样的红甲兵,你就可以为你的儿女报仇了。”
“那感情好啊,不知头领叫什么,我好去报个名头!”
船在波浪白沫中穿行,船头扭来扭去,可是每到危险的时候,这船身又有如神助般的拐正了。船身颠簸几下,从浪花里穿出来,继续迎接下一个波浪。
“我们金堂也有一个小三峡。这里是有名的鳖灵峡(注一),又叫葫芦口,口宽只有三十多丈!”船老大手握竹篙,骄傲地站立于船头,“出了葫芦口,便是明月峡和九龙峡。明月峡在前头云顶山下、九龙峡在九龙滩。小三峡一出,那怀口镇就快到了。”
注一:金堂峡的峡口现在已经被TNT炸开拓宽。下一次82年规模的大洪水时,金堂县或许不会淹到三楼。
第二百一十五章楚兵初现(一)()
怀口是金堂大镇,位于沱江右岸。
距离怀口不远,一座千年古塔伫立在沱江左岸的小山顶上,与对岸的云顶石城遥遥相对。斑驳灰黑的塔身,突兀在绚烂的天际线上,仿佛一座永恒的丰碑,诉说着他曾经见证的英勇与不屈(注一)。
军队要向东进发,所以直接在左岸古塔下的码头登陆。而护商队的将领们,则在邱瑞光的坚持下,在右岸的镇边码头登陆了。
夕阳斜照,船只缓缓靠岸。码头上缙绅排列,锣鼓喧天。邱大管事站立船头,春风拂面,信心满满:“姚玉麟是个聪明人。我们的事成了!”
第二天,护商队早早吃了饭,开始整队集合。
这次第三营出动,没有骑兵配合。骑兵在四川的丘陵多山地带,主要作用是侦查、通信与追击,正面冲击的机会不多。没有骑兵,于是贺仇寇亲自带着他的护兵和三营旗手,作为三营的骑兵先遣队出发了。大队人马则在隆隆战鼓声中,沿着田间大路向东开去。敌情不明,辎重营不是战斗部队,暂时奉命留守怀口镇。
……
潼川州原为潼川府,在洪武年降格为四川布政司之潼川直隶州。州城原为郪(QI)县(今三台县),降州后省倚郭入州。
潼川州下辖射洪、中江、盐亭、遂宁、蓬溪、安岳、乐至共一州七县。广元、顺庆(今南充市)和成都这三座城市的连线,构成了一个以成都为顶点的直角三角形。潼川州的辖境,便覆盖了直角三角形的中心地带,并横跨成都至顺庆的直角边。
由于潼川州境内密布丘陵和小山,灌溉条件不好,所以州内大多数县城都集中在经绵州而下的涪江两岸(州城、射洪、遂宁三县)及其主要支流上(中江、盐亭、蓬溪三县)。
护商队要从陆路到达顺庆,必须从潼川州辖境中央钻过去,并且横渡涪江,因此驻防于此的楚军贾登联部早晚都要见面。如何确定护商队与贾登联以及沿途各地官府官兵的关系,完成朱平槿“扎钉子,树形象”的任务,压在了罗景云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肩上。
在松林山,朱平槿曾经就如何处理这些关系与罗景云和陈有福长谈过。朱平槿的基本思路上用原话叫做“统一战线”。即:只要是打流贼土暴子的友军,都是护商队可以团结的对象;只要是承认大明王朝为正朔的各级官府、士绅、百姓,都是护商队可以依靠的对象。
但朱平槿又特别强调,在“统一战线”中,一定要把握住“独立自主”的原则,防止友军的分化和叛变,防止官府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让护商队为其火中取栗。一切行动,要以王府、护商队和普通百姓的利益最大化为行动指南。
经过这大半年的摔打锻炼,罗景云已经迅速由世事懵懂的少年成长为一名初具领导能力的政工干部。虽然他拼命吸收朱平槿思想的精华,但是姐夫的讲话,仍然超过了他的认知水平。后来他细细咀嚼姐夫的话,将其浓缩为两句话,并得到了他姐夫摸脑袋揪耳朵的待遇。
这两句话是:“汉贼不两立”与“听宣不听调”。
……
为了在与楚军的斗争中,准确把握“统一战线”和“独立自主”原则,昨晚北上剿贼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在怀口镇召开全体会议。
会上,罗景云请贺仇寇这个官军老行伍将他了解的官军和楚军情况做了介绍。
大明朝军制的基础,是各地建的卫所。卫所兵是世袭军籍,有事出征,征调成营;事毕回籍,各营解散。可因为卫所兵不好用,战斗力低,所以从万历初年张居正当朝时,朝廷就开始大规模的募兵。这些募兵没有卫所军籍,单独成营,最后形成了独立的营兵制。
到天启、崇祯年间,各地战事不断,朝廷的军制全部乱套了。从表面看,战场上主要是各营在打仗,地方上主要是卫所在守土。但各营中除了募兵,也有卫所的补充军士;卫所除了世袭的军士,也有军官自己募的私兵。
因为私兵装备好,待遇高,所以官军作战的主力,既不是募兵,也不是军士,而是各级将领的私人家丁。这些家丁才是官军精锐,将领也只会关注家丁伤亡。只要家丁损失不大,那么营兵卫所损失再大也无妨。普通的小兵田里多得很,只管去抓来就行。
贺仇寇自己,便是一个从农民到家丁的例子。
他年轻时只是个普通农民,因为战乱被抓进了利州卫,变成了卫所军。利州卫抽军入营,他便进了四川总兵的正兵营。因为在营中颇能打架,被贺将爷看上了,又招为家丁。这就是民变军,军变兵,兵又变家丁的例子。仗打完了,兵解散了,有军籍或者赐了世袭军职的将领和兵,依旧回到都司卫所。可是贺仇寇是家丁,没有军籍。所以贺老爷一死,贺仇寇就变成了普通百姓。
贺仇寇还道,崇祯年后仗越打越多,越来越多的卫所军因为抽兵变成了营兵。
将领一般也有两个职务,一是营兵职务,总、副、参、游、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哨长;一是传统的卫所军职,都督、都指挥、指挥、千总、百总等等。营兵职务前一般会带个任职地名,但那只是为了确定军籍,没有实际意义。仗打久了,挂在某个地方的总兵、副将、参将就一大堆。
如奢安之乱起,大量的楚军奉旨入川入黔作战。到后来,已经有营头十几个。闯贼和献贼入川,朝廷为了方便战场指挥,又搞了个挂印将军或总统、总镇之类的将官来当头,但实际上各营仍是各不相属,最后都由文官来指挥。
文官手无束缚鸡之力,如何来指挥和控制军队?
一是大义名分,二是钱粮军械。各级将领根据职务高低,手下的兵都有定额,朝廷按定额发饷。
有些将领为了吃空额,手下的兵会大大少于兵额,比如京营的总兵们。上阵打仗怎么办?临时去抓呗!
有些将领为了扩大实力,手下的兵又会大大多于兵额,比如楚军的将领们。士卒吃饭怎么办?到处去抢呗!
楚军在川将领中,达州守将莫崇文的营职是龙安参将,保宁府守将张奏凯是毛峪镇(注二)副总兵,至于这个贾登联是什么营职,贺仇寇猜测是潼川参将,领的是援兵营。
援兵营兵额三千。但贺仇寇提醒与会者,按照楚军的一贯作风,贾登联的实际兵力一定会大大超标,至少有五千人,甚至有一万人,否则他不会跑这么远来抢粮。楚军客地作战,军纪极差,抢掠和杀民冒功之事极为常见。楚军大帅左良玉就是这德行,楚军将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左良玉还会抢。
贺仇寇的详细介绍,让与会者摸清了贾登联部的底细。在随后商量出的应对计划中,虽有不同意见,贾登联仍被认为是“可以被团结的统战对象”。护商队要尽快向楚军展示强大的军力,彻底打消楚军西来掠粮的想法,同时争取与贾登联谈判,让他放开防区,让护商队通过。
此外,根据列席会议的邱瑞光的建议,先遣支队军政委员会决定尽快向世子报奏报,请求抽调部分军队,完成金堂县护庄大队的充实。
金堂王庄原来太小,金堂县护庄大队实际上是个空壳,兵力仅有一名专职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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