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朱平槿又从富N代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好同学。
古时的花钱,是民间自行铸造的喜庆钱、吉利钱、辟邪钱,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纪念币,不是朝廷法定的流通货币,即制钱。
因为不是制钱,所以花钱的质量有好有差,而且百姓可以在花钱上玩出许多花样。花钱样式不拘一格,纹样繁复不同,但以“长命富贵”、“加官进爵”、“百年好合”等等喜庆吉利的字样居多。花钱早在汉代就有,历朝历代花钱的样式之多,随便哪个钱币专家也说不清。在朱平槿不幸生活着的大明崇祯年间,即便国不泰民不安,私铸花钱依然在民间流行。
不管什么钱,只要是钱,廖大亨都是感兴趣得很。连刘之勃也被朱平槿这个话题所吸引,偏过头来凑趣。
“喔?王府铸的花钱,何不让老夫见识一番?”
朱平槿变戏法一般摊开手掌,一枚亮晶晶的银元出现在掌心。
原来是银花钱!
廖大亨两指捻过银元,偏头对着日光细看。他为自己再次蒙对而小小得意。眼前这位小子,鬼名堂多得很!敢在这里献宝,一定不是平常玩意儿!
“七成五的银,正好一两一个!”朱平槿又从掌心里变出一个,递给了刘之勃。
“母妃道,本世子按祖制请敕管理蜀王府事,应该有个纪念。本想等朝廷的诏书下来才发放,结果今晨为廖公所邀,出府匆忙,不及准备,只好令人拿了包这东西犒赏将士!”
银花钱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很足。
“漂亮!”廖大亨手摸银花钱,由衷大赞。
银花钱正面中间有个人像,人像外面团着一圈蟠龙和飞凤。背面中间一个“蜀”字,边沿上还围有一圈文字。
廖大亨问朱平槿道:“银钱边上为何有一圈压痕?”。
“这是压花。做了压花,可防奸人挫了,坏了品相!”
“世子所虑极为周到!”廖大亨还是爱不释手。
太阳直照,银元上反射的白光耀眼。
刘之勃眯缝着眼睛,拿着银元细看,嘴里念念有词:“这背面字样是护国安民……”
“背面是‘护国安民、天下太平’八个字。舒师傅的亲笔!”朱平槿替刘之勃念出来。
“这字写得好!语句也妥帖!”
刘之勃文人气发作,将那八个字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不由赞叹连连。
“那正面的人像是……”刘之勃又问。
这回是廖大亨惊讶了:“此乃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真容像啊!难道刘大人觉得不像?”
“像!真像!”刘之勃连忙回答。
刘之勃说谎了。他从没进过京师太庙,哪里知道太祖真正长什么样儿的。可当着众人的面,他如何能够承认?
“自然是像的!”朱平槿笑道,“比照着王府宗庙里太祖真容肖像刻的模,怎么可能不像!隔些日子,本世子还要让画工照着那太祖肖像画一幅更大的,挂在端礼门城楼上。起码两丈高,一丈五宽,以鎏金木框装裱。要挂得高些,让人很远便能看到……”
“好!这样既显天家威仪,又显世子忠孝!”刘之勃击掌称赞,却有些担心:“可是否靡费过了些?”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钱,花着值!若能震慑宵小,化解人心,为我蜀地带来三五年太平,这钱便花得值了!”
“世子深谋远虑,下官受教了。”刘之勃马上拱手。
他这回是真心诚意的。至于陈士奇的弹劾,暂时被他忘却了。
“既然中间是太祖真容,那这圈龙凤,必是暗指太祖皇帝和马皇后了。”廖大亨自信地猜测。
朱平槿没有回答廖大亨的猜测。他对廖、刘二人道:“等天使带来圣旨,廖抚和刘大人便拿些去,赏给下头那些官吏,以示王府与蜀地官民同庆也!”
没等刘之勃推却,廖大亨已经迅速代表四川官吏表示,皇帝按祖制诏准世子管理蜀王府事,对于蜀地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应当举行隆重的庆祝大典。银花钱,最好花在大典之上,以示藩恩浩荡。
他还补充道,王爷五月中旬遇害,想必奏疏十余日前已经送到京师。当时他亲派衙门里一位经历送书,还派了十几名精悍军士护卫。一人双马,千里兼程,最迟一个半月也就到了京师。现在朝廷撤了大道上的驿站,四川这等偏远之地可就苦了。人没法歇,马没法换……”
今天廖大亨在刘之勃面前叫苦,叫出了成果,也叫出了实惠,于是忍不住又开始叫唤起来。
朱平槿不得不打断他,士兵在烈日下站着,半个时辰便是极限了。
朱平槿提醒他:“廖公!能否请廖公为将士们作训示,然后便将这银花钱赏下去?”
廖大亨反应过来。他眼睛咕噜一转,盯上了刘之勃:“难得刘大人亲来校阅!刘大人代天子出巡,刘大人至,如天子亲至!何不如请刘大人为将士讲几句?”
刘之勃刚想应承下来,转眼看见队伍前头的陈有福和罗景云,便迅速打消了讲话的念头。
“既然护商队是世子领着士绅募兵捐饷组建的义兵,那理该由世子来讲!”。
“两位大人……”
“还是请世子来讲!”
场面做足了,朱平槿再也无需假惺惺地推辞了。
他挺直身躯,向廖大亨和刘之勃拱拱手。随即一拨马头,带着自己的旗帜,在三营队列的排面前跑了一个来回。
……
朱平槿站立在战马上,有力地挥舞着手掌,大声鼓动那些年轻士兵。
“你们这次到川北去,是极尽荣光的!”
“川北的百姓,对你们的到来,早就翘首以待!”
“他们的粮食种子,被土暴子抢光;他们的姐妹女儿,被土暴子侮辱;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被土暴子占据!”
“他们有田不得耕,有屋不得住,有衣不得穿,有粮不得食!他们将你们视为救星,将你们视为子弟,将你们视为打跑土暴子,重享太平生活的最后希望!”
各连的连长带着几名军官聚集在朱平槿附近,他们负责轮番将朱平槿的每句话传回本连,讲给每一位士兵听。
“你们是解放者!你们是护国先遣军!”
“让你们的语言和行动,让你们的赫赫战功,告诉川北的每一位百姓:他们没有被大明朝抛弃!没有被蜀王府抛弃!没有被本世子抛弃!而你们!就是他们最坚强的武力!”
“对土暴子裹挟作乱的百姓,应该给他们改邪归正的机会!但对那些丧尽天良、罪恶滔天、死不悔改的土贼匪首……”
朱平槿拔出了佩刀,让雪亮的刀面反射阳光。“唯有斩尽杀绝!绝不姑息!”
“斩尽杀绝!绝不姑息!”
“天佑我大明!大明万岁!护商队威武!”
“天佑大明!万岁!威武!”
朱平槿讲完话,在士兵们绵延不绝的欢呼声中,高举宝刀,再次潇洒地打马跑了一个来回。
无论是周围的百姓,还是身处声浪中心的廖大亨和刘之勃,都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震撼。
……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浪中,刘之勃轻轻眨了眨润湿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诗,那是杜甫年轻时写下的:
“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
刘之勃沉醉于杜诗的意境中,没有注意他身边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一脸呆滞。
“十五举义兵,五年定两京。
何年擒贼虏,四海致太平?(注一)”
天下大乱,必然英雄辈出!廖大亨心里感慨道,难道鄙人就要把身家性命押在此子身上?
想到这里他又犹豫了。
单就这几百人,即便放大十倍百倍,离着京师那位置也还远着呢!
还是按照与刘兄商议的结果,先等等看吧。眼下要紧之事,是把这刘之勃拉过来,解决了老贼陈士奇!
……
蜀王世子和几位大人已经带着护卫走远了。那个高个军爷也领着他的军队,敲着战鼓高唱军歌向北出发。
时至正午,骄阳似火。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天香楼头牌芜蘅姑娘还怔怔站在原地,眺望着世子离开的背影。
“怎么,魔怔了?”老鸨用手掌在芜蘅眼前晃了晃,让她回过神来,“准备倒贴银钱陪睡呢?”老鸨促狭地笑笑,“你倒赚到了,妈妈我就亏大了!”
这时,一名护卫模样的骑兵突然折返回来,马蹄掀起阵阵尘烟。
“世子有旨:为护商队出征土暴子旗开得胜祈福!赏赐百姓银花钱!”
他一边大声对着路边的百姓喊,一边从马上的褡裢中掏出大把银元,高高地抛向空中。
银元在空中翻滚,诱人的银色晃动着众人的双眼。
好似无声的军令,众人一声呐喊,身形陡然发动,随着银元的下落而跃然前出。
一枚亮闪闪的银元落地之后,在地上打了个滚。不偏不倚,歪歪斜斜正好滚到了芜蘅姑娘面前。
她连忙弯腰伸手,刚要拣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扑到在地。
芜蘅推手蹬脚,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一个歪嘴、斜眼、吊眉、龅牙的男人脸对脸压在芜蘅身上,被狂暴哄抢的人群踩得面目扭曲。芜蘅厌恶地侧开头,避开男人嘴里喷出股股的臭气。
身上的男人越来越重,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用大脑中最后的意识骂道:“臭男人,就是喜欢压人家!”
注一:响木仿唐太宗李世民《七德歌》
第一百九十八章套中之套(一)()
城外百姓因争抢银花钱而引发短暂混乱,朱平槿、廖大亨和刘之勃恍然不知。刘之勃急着回城,想必他的嗣子刘文郁已经从北门入城,此时应当到家了。
进了东门瓮城,廖大亨便见到华阳县知县沉云祚带着几个衙役正等在五显庙前。
廖大亨素来不喜这个到处出风头的年轻进士知县。他见到沉云祚手提官袍,一路小跑过来,便沉着脸勒住马匹,面带愠色责问沉云祚:
“沉知县可有紧急军务呈给本抚?若是县内公务,汝自当呈文报知府衙门处置!”
廖大亨的意思就是你沉云祚一个七品知县,不应当越级上报。就算成都知府现在还托病不上班,你上面还有藩司衙门呢!
“下官冒昧打扰世子和两位大人,确因县内有件公务!”沉云祚向世子和两位大人见礼完毕,这才不卑不亢回禀廖大亨,“只因一件官司,事连巡按刘大人之家人。听说刘大人出城校阅官军,下官不敢惊动,故而只好在此迎候!”
“一件官司?”廖大亨心里嘀咕,瞟向朱平槿。正好朱平槿也转过头来,瞬间四目相对,朱平槿眼皮一眨,廖大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必定与陈士奇的那份弹劾奏折有关。
刘之勃没注意朱平槿与廖大亨的小动作,他急火火追问道:“沉知县!本官家人究竟惹上了何样的官司,快快道来!”
……
要知道是何样的官司,时间需倒退到今日破晓时分。
刘之勃的妾室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侍候了老爷出门,便回屋取下耳环手镯放进了首饰盒,用蓝布拢了头发,拴好灰布围裙,然后提了竹篮出了后门上街买菜。
买菜的地方并不远,出后门沿巷子向东,穿过一条大街,再走不到半里路,就是龙王庙。龙王庙前的正街上便是热闹的集市,什么吃的、用的东西都有卖。如果正好碰上逢场天,就会买家挤卖家,背篼碰箩筐了。
刘之勃的妾室穿着很普通,走在大街上毫不显眼。早年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留下了磨灭不去的印记。
她本是刘之勃的邻村人,年纪三十几岁了。刘之勃的原配夫人嫁到刘家,便把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就是她,作为女方的嫁妆之一陪嫁过来。
都说红颜命薄。刘夫人嫁过来没几年,便患上绝症。去世前,因为没有为刘家留下一儿半女,所以坚持要刘之勃将她收了房。后来她为刘之勃生了一个女儿,去年底刚嫁给一个京官的儿子。
刘之勃因为无子,便抱养了他大哥的儿子刘文郁做嗣子。昨日老爷说,今日午前少爷便要赶到。所以她临出门前,除了在竹篮里放了些铜钱,还特意在抽屉里拿了五钱碎银子搁在怀里。
这些年的光景,真是一年差比一年!她曾听老人们说,万历初年一石米才值七钱银子,现在一石米已经涨到了多少?三两!
米价长了,肉价势必跟着长。肉摊子上一斤肉,二钱银子还要外加十个铜板(注一)!
老爷是个油水不沾的清官,跟着过了这十几年,她也习惯了。再怎么着受穷,也比陕西乡下时强些。初到京师,她见着那些官眷们穿金戴银,身后的丫鬟仆役也比自己穿得好,自然眼红过一阵。兴许是不留神说漏了嘴,又兴许是那些官眷眼睛毒,转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于是很快,那些金丝掐的发髻,镶金磨的玉簪(ZAN),绫罗绸缎制的衣袍,宝珠翠玉的全套头面和首饰连着镶嵌螺钿的盒子一起送到家来。
可没等她穿戴整齐试上一试,刘之勃便让老仆全部送了回去,还跟她发了好一大通脾气。若不是为刘家留了一丝血脉,说不定她早被盛怒之下的老爷赶出了家门!
“老爷要当清官,这没错。拿了那些不干不净的银子,下辈子便要投到鬼畜道去当饿鬼……可老爷这清官,当得也太清了!”
刘之勃的妾室想着钱箱里那所剩无几的碎银铜子,心里便十分发愁。刘之勃从不乱花一文钱,衣食住行更很简朴,领了俸禄便都放在她那里。可家里必要的开销总是少不了的。
这离京赴任要钱吧?家里的公婆要寄些回去吧?还有当年那些凑份子供养老爷读书应考的兄弟妯娌亲戚们,总得有所表示吧?
还有老爷身上的那件官衣,也要自己出钱的!
除了发愁之余,还觉得有些愤懑。
前两天廖大亨的小妾刘惠莲过门来拉家常。同样都是妾室,你看那金玉满身、妖精狐媚的模样!
她想起来就忍不住骂人,还好我家老爷是个正人君子,钱色两头都是不沾的。
菜市从来就不是个清净之处。
四川物产丰富,尤其是在这个季节,鲜菜大量上市,叫不出名字的山珍野货很多。不像老家和京师,一到冬天就只有白菜、萝卜几样冻菜换着花样轮流吃。进了菜市,看见琳琅满目的各色鲜蔬嫩果,刘之勃的妾室迅速忘记了心事,开始专心致志挨个与菜摊老板杀起价来。
刘之勃的妾室沿着菜摊子一路杀价,转了大圈,买了满篮子菜。
“这是什么笋?”她走到一个菜摊前,指着一堆竹笋问。刘之勃除到四川,在廖大亨举办的欢迎宴会上吃过笋子之后,就对那入骨的鲜味念念不忘。昨晚他还专门嘱咐,今日买些笋子回来,让儿子也尝尝鲜。
那菜老板一眼瞥见了她竹篮里的猪肉,连忙热情推销起来:
“这是昨天叙府用快船送来的竹笋,是筇(QIONG)竹的嫩笋。筇竹又叫罗汉竹,竹子可以当拐杖,笋子脆鲜微涩,最是好吃不过。大姐,这东西喜油,和着肉炖煮最好吃!”
“那价钱……?”
“不贵,一斤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这个价钱把她吓了一跳,都快赶上肉价了!
老板瞧出端倪,连忙补充道,价钱是贵些,但是绝对公平。因为这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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