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开口讨要俸禄,让廖大亨顿时一脸苦笑。
“这……世子有所不知,下官……”
廖大亨结结巴巴,仿佛苦不堪言。他与朱平槿约定在刘之勃面前唱双簧,这戏就要演得真些。
果然,刘之勃上钩了。
刘之勃对藩库积欠蜀地宗禄之事早有耳闻。因为这并非特列,而是全国范围内的普遍现象。
北地一些宗室更惨。他们从万历年间便没拿到宗禄,已经拖欠了三十几年。只是世子当众逼迫巡抚,他看不过去,这才不得不出来讲话:
“世子,下官初来乍到蜀地,本不该插话,然则……”
刘之勃自己跳出来了,朱平槿正等着呢!
他打断刘之勃:“刘大人是想说,我蜀府阡佰万顷,何苦要与廖抚为难?”
“正是!”刘之勃毫不示弱,眼睛正对着朱平槿,没有丝毫退让。
“好汉子!”朱平槿心里赞叹,嘴上却是又加重几分。
“刘大人是想说,宗禄者,民脂民膏,尔食尔禄?”
“正是!”刘之勃又顶了朱平槿一句。
哈!哈!朱平槿笑了。
他转身对宋振宗道,让他在附近田里随便找十个农夫过来说话。
……
十个农夫很快便找来了。
见到一大群高官和军士,他们吓得迈不开脚步。其中有一人,裤裆竟湿了一大片。
朱平槿伸手牵过刘之勃,两人走到第一位农夫面前。
那个农夫二三十岁,衣服虽然破烂,但精神不错,看样子早晨吃了饭。
刘之勃先问了他姓名,然后问他家里人口和田亩数,粮食可够吃否。
“小人家中两丁五口,兄弟两人种了十亩八分田,全是稻子。今年庄稼长势不错,看这架势能收二十到二十五石稻子。五成交王府,还能剩下一半。留足一石一斗的种子粮,口粮……”
刘之勃打断农夫,“就算你们能收二十五石稻子,这一人一年也只剩两石四稻子的口粮。这如何足够果腹?”
那农夫忐忑的眼神看看朱平槿,又看看刘之勃。朱平槿微笑不语,而刘之勃则催促着农夫如实回答。
“秋粮收了,小民还可再种一季稻子。若是缺水,种一季蔬菜也是可以的。再收上一季,小民一家便可填饱肚子了。”
那农夫见朱平槿面容和蔼,说着说着就把他的想法全兜了出来。他指着旁边一个农夫道,那人想种油菜,而他家想种黄豆。黄豆既可当饭吃,又可入菜,还可当做军粮卖给护商队喂战马。他还道,世子劝农,说种豆子可以固啥,总之就是可以肥田。所以今年开春,他自家还在田埂上加种了两排胡豆(蚕豆)。胡豆晒了做豆瓣,还可卖给城里商人做炒货。
“粮食和菜蔬的种子怎么办?”刘之勃问得很细,就像审问犯人一样,“据本官所知,年初乱民肆虐,你们的种子粮都被抢了?“
“稻种还是有的。我等……乱民都是百姓。他们只抢士绅和庄头,哪有自己抢自己的?”农夫反驳道。
刘之勃被农夫一驳,反倒语气软了。
“今年你们的口粮够吗?”他又问。
“口粮年年都不够!以前只好靠饿。今年王府开恩,可以先借点粮食给我们!大人您不知道,大家伙都说王妃是观世音菩萨娘娘转世,世子就是菩萨座前的散财童子!今年我们吃的粮,有两成是从王府借的。王府告示上说,今年借的口粮不收利息,以后分三年还清,所以小人兄弟俩一合计,就借了六石。今年秋收先还两石,明后年小人再还四石。”
第一位农夫明显不能再问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刘之勃撇下朱平槿,开始盘问第二位农夫。
那农夫是个猥琐邋遢的小老头,见到红袍大官转头过来,身体开始瑟瑟发抖。
刘之勃尽量让自己和气些:“不必害怕!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同样的问题。小老头回答,家里就他和婆娘,土地只有一亩三分。
刘之勃突然像抓住些什么,迅速发问道:
“一亩三分地?就算两季丰收,最多也只有五石产出!交了五成,只剩了二石五斗。两个人吃,你们口粮都不够,哪能剩下种子粮?”
小老头是个老实人,把啥都说了:“大人说的对。粮食总是不够吃。我婆娘力气大,最会吃,三碗饭都喂不饱!只是大人有所不知,我这粮食,只交一成给王府,剩下的都归自己!”
刘之勃咬住不放,追问为啥第一位农夫交五成,他却只交一成?
小老头这回不太老实了。他眼神闪烁着,吞吞吐吐回答祖上为王府立过功,流过血,所以王府对他家征租一向比其他庄户少。
这明显便是投献么!
王府的文臣武将都有些担心,朱平槿却是一脸轻松。
刘之勃看了眼朱平槿,闷哼一声,袖子一甩,准备转身离开。
“大人,小人句句是实!”那小老头被刘之勃突然的动作吓住了。他指着周围的农夫叫喊道:
“大人,去年我等收租三成,他们收租七成五。蜀地所有的上等好田都是这个价,无论民田还是军田都是如此!大人您不信,可以四处打听嘛!
,今年民乱之后,王妃和世子开恩,这才减到了五成和一成。除了我们蜀王府,全川都没有这个佃价!所以今年逃来我们王庄种田的人多得很。大人。你问他!”
小老头突然爬起来,把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人揪出来:
“他是才从雅州杨天官府上逃佃到我们庄上的!你问问他,他家种的山脚薄田,他家杨大善人要收几成租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东门点兵(四)()
真相就在眼前,刘之勃当然不会放过。
情况很快明了,结论却让刘之勃大吃一惊。
打发了农户,廖大亨及时过来化解了刘之勃的尴尬。
廖大亨故作轻松笑道,那些士绅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是官府如何,阉奴如何,藩王如何,万民如何,好像他们才是百姓,他们才是道德,他们才是圣人的化身。
杨天官给廖大亨写了两封私信,说他也搞了五五分成,还搞了义仓。
呸!廖大亨骂道,义仓,去骗小孩吧!遇到天灾,灾民谁见着了义仓一粒米?若不是那些士绅逼迫百姓过甚,千余献贼余孽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两三个月,便能裹挟数万良民!
廖大亨甚至当着刘之勃放话道:“国之蠹者,缙绅也!国之大害者,官绅勾结也!”
社会调查其实很简单,要点就是采样率。采样率足够,真相迟早要浮出水面。
朱平槿已经给了刘之勃足够教训,所以他不准备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刘大人!”朱平槿走过来叫住刘之勃。
“去年天灾,今年人祸。蜀地若是再乱,可就要出大事了!本世子欲倡议全省士绅,一体五五减租,与民休息。此议幸得廖公嘉许。刘大人向来为官清廉,体恤民情,还望刘大人也能鼎力襄助!”
说完,朱平槿对着刘之勃深深一躬。
……
原来今日廖大亨相邀出游,便是为了此事!
以刘之勃个人平素之做派,这等于国于民皆有利之大善之举,他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同意。
只是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陈士奇和傅崇奇的弹劾奏章。
编练私兵,有违祖制;
藩抚勾结,荼毒地方;
交通土司,意图不轨。
三条大罪,条条有理有据、清清楚楚,让人无法不信!
三条有其一,那都是凤阳高墙圈禁的结局!
这时赞同朱平槿和廖大亨的建议,还有什么意义吗?
“世子善举,天下仁德!圣人云……只是……”
刘之勃的话噎在了喉头。他扶起朱平槿,却不舍松手。
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一位英姿勃发的藩王,还有蜀地那么多承蒙恩惠的百姓,难道真的就被自己一纸奏疏给毁了吗?
自从出仕以来,刘之勃的良心与职责第一次产生了根本性的对立,让他无法抉择。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声夹着大嗓门,开口就让人都怔了一怔。
“世子!陈有福他们过来了!”
世子没有说话。他引领着众人的目光,向大道的深处望去。
一阵鼓声有节奏地穿过远方的小树林,整齐的步伐声踏着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嘹亮的军号声,飘扬在树林的上方。
刘之勃这才明白,今天的正戏不是什么节敬,也不是什么宗禄与五五减租,而是军队!
“廖抚,这是?”
“世子请,刘大人请!”老狐狸廖大亨笑容可掬。
朱平槿直起腰杆,大声吆喝:
“牵马来!佩刀!”
……
步鼓铿锵,旌旗飘扬,八百将士心气高昂。
“营长、监军!前面就是东门人市!”第二连连长刘三根手指右前方路边栅栏,向马上的陈有福高叫。
护商队扩编之后,刘三根接了刘红婷的班,当了驻彭山的老一连连长。松林山整编时,老一连连部及一个排整编到了第三营。按番号顺序和陈有福个人意见,应以老一连连部组建新编的第三营第一连。可世子在视察火器时,亲自指令火器连为第一连,陈有福兼了一连长,林言代理副连长。刘三根这位老一连连长,只好顺位后退,当了二连长。
“那就是世子买你们的地方?”副营长贺仇寇向陈有福试探道。早在仁寿县编练庄户时,贺仇寇就多次听庄户们说起过此地。
东门人市,既是伤心绝望之地,更是重生涅槃之地。
陈有福没有说话。他默默看着那熟悉的木栅栏,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人市中的景象:破袄烂絮与肮脏的双手,草标插头与饥饿的煎熬,刺骨寒风与将死的哀嚎。
大股泪水无声无息从陈有福眼里涌出,夹杂在他脸上的汗水里一起流淌。
“营长监军!看!人市里出来好多人,都是来看我们的!”刘三根的声音欢喜得变调了。
陈有福使劲眨眨眼睛,硬生生把泪腺关闭了。
他堆出笑容,对刘三根叫道:“三根,带着旗手去跑一圈!告诉他们,我们以前也是草标!”
“好嘞!”刘三根大声回应着,几步跑上前,把旗手马匹的缰绳抓在了手心。
“刘连长,用不着!”那旗手高叫道,“我进去放马跑一圈,更显护商队的威风!”
陈有福眼见着旗手先在栅栏外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冲进了人市。大旗被风扯平了,来回在人市里移动。
刘三根噌噌跟着跑过去,站在栅栏口子上哇啦哇啦讲自己的来历。
“往后传!向右看!”陈有福平素低沉的声音突然发出了高亢的命令:“全体都有!大明万岁!世子爷千岁!”
“谭进!”罗景云勾手把他的小传令兵叫过来。
“你让刘连长赶快归队!前面世子等着检阅,耽搁不得。告诉那些插草自卖的人。想加入我们护商队,就到东边十里左护卫蜀王陵附近找排长伍元康,接受他的挑选!明白了吗,重复命令!”
小朋友重复命令无误。罗景云一挥手,谭进风一般窜了出去。
这时,贺仇寇在马上哈哈笑起来。
他对陈有福和罗景云道,“前头宋兄弟来接我们了!”
……
“廖公!”刘之勃不自觉地跟着朱平槿称呼廖大亨,“这支官军所来何为?”
“无他!特邀世子和刘大人校阅尔!”廖大亨打马向队伍走去,头也不回地答道。那面他亲手题写的大旗,正卷动着旗角,像是在邀请,在召唤。
廖大亨中气十足,那是看到了底牌。
他昨日深夜拜见朱平槿。朱平槿向他通报了刘之勃与陈士奇的隐秘勾当。
廖大亨当即判断,陈士奇是要再次搞掉自己,而且可能牵连了王府,否则世子朱平槿不会冒险夤(YIN)夜相招。
至于弹劾理由嘛,廖大亨与王府相交数月,能被陈士奇写到弹劾奏章上的东西并不多。
一个是土地投献,另一个便是这面护商队的大旗。
两人据此商定,先下手为强。
今天,干脆就让刘之勃亲眼见见,什么是护商队!
……
坐骑已被护兵牵走,陈有福徒步站在队列前头,眼睛注视着世子与两位身着红袍的大官骑马过来。
昨晚他们趁着夜凉经龙泉驿向金堂县开进,然后折向东边开到顺庆府,再从顺庆府上船,沿嘉陵江上溯到这次行军的终点新政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直属总参的辎重营已经提前一天沿着同一条路线出发了。大小车辆两百余辆,携带着维系第三营两个月的作战补给物资。
总参选择这条沿龙泉山脉西麓行进的道路,是因为距离成都府有四五十里,可以最大限度不引起官府的注意。
谁知他们刚看见到龙泉驿,世子的紧急军令就截住了他们。更另人惊异的,是总长贺有义亲自传递世子旨意。
世子命令他们到了龙泉驿,立即沿龙泉大道转军向西,开到省城东门十里外,等待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四川巡按刘之勃的校阅!
“该向谁报告?”陈有福小声问身旁的罗景云。
按照朱平槿的命令,罗景云特地换了身清爽的书生衣服。久了不穿,特别不习惯。而他身后,则是个小书童模样的谭进。
罗景云小声低语:“廖大亨,就是那个留胡子的胖子!他是巡抚,名义上我们归他指挥。记着,廖大亨是我们一伙的。要小心那个白面短须的瘦子刘之勃。他是来找茬的!”
“他敢!我的短矛不是吃醋的!”陈有福恨声道,“现在我们把兵练出来了,他们就想来打秋风。当年弟兄们在人市里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一个当官的出来赏口粥喝!没有世子救命,哪有我陈有福和兄弟们的今天?监军你放心,他要来找茬,那是他自找苦吃!”
“注意说话分寸!世子道,现在不是与他们翻脸的时候!”罗景云小声提醒。
他突然把头微微一偏,盯向了贺仇寇:“贺将军,你也要注意:这个刘之勃喜欢到处打听!”
“我知道,监军。全营都知道。这帮文臣都不是好东西!个个装腔作势,俅都不懂,还喜欢瞎指挥!侯总兵就是死在这帮文人手里,老爷也是死在这帮文人手里!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如何整人、如何害人、如何捞钱!下官不会给他们机会。他们敢乱来,老子一刀削了他们的七斤半!”
听了贺仇寇的话,大伙儿都吃吃笑起来。
罗景云眼见三人越来越近,连忙吩咐谭进:
“给元小胖发信号!”
……
朱平槿理所当然走在最前面。
他勒住马,放眼望去。
四个连,十六个排,一字排开列队在大道旁,排面长度超过四十丈。
一色火红的皮甲,就像一道火焰墙,极具视觉冲击力。
近千军队开到省城附近,动静不小。附近并没放警戒线,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传到朱平槿的耳朵里。
“这军姿站好了,就是威武!”身处百姓和军队注视的焦点,朱平槿美美地自言自语。人的腰杆一挺直,什么精气神都出来了!以后每名入伍的新兵,都要训练站军姿!
廖大亨与刘之勃一左一右,停在了朱平槿身后。
廖大亨好奇地观看这这支闻名已久的军队。他虽是文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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