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此种种不肖之徒,均不可以偏概全,更不可妄动刀兵,动摇我立国之基也!”
孙洪说急了,口干舌燥,眼睛到处找水。朱平槿一见,便把自己的茶盏递上。君有赐,不敢辞。孙洪眼眶一热,把茶盏接了,仰头喝干。
“我王府收投献,那些士绅同样收投献。我王府收得多了,那些士绅便收得少了。我王府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那些士绅多是族中乡里,相聚投靠。我王府收投献,为的是富国强兵;那些士绅收投献,多是为一族一地争利。非其不知大义,人性使然,非为故意与王府作难。况且那些土地,多是数辈人积传而至,他们不过是想保住祖宗家业而已。如此一观,多数士绅并无大错。若逼之过急,必酿大乱!”
“后方不能乱!”朱平槿断然插话道,“可其不纳粮,不出人,于大事无济;虐乡民,欲无度,终将至蜀地大乱。且谓之奈何?”
“不纳粮,不出人,只是目前事缓而已!”孙洪摇摇头,表明他并不同意朱平槿的看法,“年初乱民围城,杨天官不是也得出钱出人,帮着徐孔徒守城。他心里明白,城一破,玉石俱焚,谁都得不了好处!至于暴虐乡民等情事,非其性恶,终归还是贫富悬殊,人患其不公而已!”
特权阶层依托权利进行的掠夺,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过分的贫富悬殊,以及少数人不公平的致富过程,是激起民变的重要催化剂。朱平槿现在没有实现社会改革的时间和本钱,李自成和张献忠就在巴山之外虎视眈眈,他一刻也不能分散重点。
“那如何让他们知道事急矣?本世子今年就要出兵川北。一出兵,这钱粮花得犹如流水一般。将来天下巨变,用兵必然数十万记,还有成百上千万的难民亟需抚恤,粮食需求或达数千万石之数!目前我们的存粮,不过沧海一粟尔!以蜀地一隅而定天下,虽有孔明之贤亦不能也。是故必须提前谋划,早做囤积!”
“既要依靠宣传,晓以大义。还要下手逼迫,让官府、土匪、乱民和流贼逼他们。臣此次嘉定之行,所收投献无不是那些有土之庶民。臣过如梳,庶民有土者十不存一。余者之土皆为士绅所有。那知州秋粮征缴,看他哪里征去!他要想保住乌纱,不得罪士绅,那是不可能的。”
听到这儿,朱平槿眼角一挑,“先生之意,官绅本是一体,诚然也!官府需士绅鼓噪,士绅更需官府照拂。他们的功名利禄,他们的资财税赋,都握在官府手中。洪其惠、王国臣在雅州,那些士绅无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说错,官府就会罗织罪名,引得牢狱之灾。先生能建功嘉定州,而在邛、眉诸州推行投献却难上加难,盖因嘉定官府畏惧乱民,而有求于我王府也!”
“世子洞察世事,正是如此!嘉定知州,胆小懦弱,年初被乱民吓破了胆。天全土司骑兵入驻州城,帮他震慑乱民,他是百般奉承,千般将就。据臣所知,他将十余名土司骑兵留驻州衙,好吃好喝招待着,便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要护着他一家弃城而逃!臣与唐先生就在他州衙对面摆摊收受投献,那知州半言不发,反而令衙役维持秩序;士绅闹事,他反而严斥闹事士绅,责其不得生事。臣下到县乡村镇,他不仅派兵保护,而且提前知会各县,不得阻拦。”
朱平槿微笑着道:“俗话说,破家县令,灭族令尹,士绅怕官就好。士绅怕官,官怕乱民,乱民怕流贼。世间万物,总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四川都是这般胆小懦弱的知州,本世子倒是好办事了。”
孙洪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那就是控制政权。通过对政权的控制,将地方各种势力一网打尽。
君臣俩终于见到一丝解决问题的光亮,都是心情大好。不过孙洪很快便褪去喜色道:
“一物降一物,世子一语道破万物之理。臣以为,天道循环,于国运亦然。治平、盛衰,三百年周而复始。大明已然三百年,承平日久,自万历末年即有盛衰转圜之像。若要拨乱反正,殊难事也!俗语道,矫枉必过正。乱世中不能使用治平世的法子。以官府治士绅的法子,臣以为治平之时方可大行,如今却有些迂腐。如那邛州,知州徐孔徒与杨天官等过从甚密,要他们之间心生嫌隙,恐怕很难。即便以税赋为饵逼之,徐孔徒也未必会因为银钱与杨天官翻脸,再说我们的时间也等不起。”
朱平槿露了刚毅的神色,借题发挥道:
“矫枉必过正,先生所言甚是!那我们就用乱世中的法子,免得他们一天到晚风花雪夜,醇酒美人!张士麟、刘三根他们早就想推上一把了。雅州没有民乱,哪来今日的大好局面?邛、眉两地,百姓生活之艰辛,那是遍地干柴,一点就燃!王大牛一家几兄弟是怎样投到护商队的,本世子和孙先生都是亲眼所见。上次除五蠹,杨天官侥幸逃过一劫,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痛!看来,我们还要提醒他们一次!”
“提醒一番当然必要,只是我们要找准冤家。杨天官等大士绅,一州一县也就一两个,万不可因此等劣绅伤了天和……”
看来孙洪对敌斗争的意志还不够坚定,还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年初到邛州路上,遇到了王大牛兄弟领头闹事,当时孙洪神色便有些慌乱,显得有些畏惧。朱平槿立即决定稍微敲打一番孙洪:
“孙先生,为政者心怀天下,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万万不可瞻前顾后,自缚手脚!邛、眉劣绅,勾结官府,鱼肉乡民,早就死有余辜!”朱平槿的话直接宣布了杨天官等人的死刑,“天和者,亦民心也!万不可虚言天和而违民心!”
“臣不敢半句妄言!”孙洪顿时失色,离座跪倒,脖颈上青筋毕现:“百姓苦啊!大兵过处,片瓦不留……”
朱平槿缓缓离座,背手在行营大堂中来回踱步。山林中不知名动物的叫声绵绵不断,让他心中烦闷。他信步走到门口,一把掀开了门上的布帘。一股清爽的山风立时扑面而来,带走了身上的燥热。
借着篝火的光亮,朱平槿看见警卫连长魏辰正按刀站在门口之前。
朱平槿把魏他招呼过来,问道:“本世子令你杀一人,你敢否?”
“世子对末将一家有再生之德,末将已经指天发誓:除了父母兄弟,世子一声令下,末将甘愿赴汤蹈火!”
“杀了此人,可能要抄家灭族,你敢否?”朱平槿再问。
“没有世子,末将一家早冻死饿死了。”魏辰言语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就算降下天大灾祸,不过是把命还给世子罢了!”
“你哥魏申如你否?”
“末将以脑袋担保,我哥同末将一样,誓死效忠世子!”
朱平槿重重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重新掀开帘布,走回大堂。
第一百七十四章行营奏对(四)()
朱平槿重回交椅,闭目思索。
后世曾用土地赎买的办法,和平解决土地过度兼并问题。但目前这是不可行的。岂不说朱平槿没有那么多的银子来进行赎买,士绅肯不肯卖也是问题。赎买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背后强大的国家机器。目前粮价贵至三两一石,种田大有赚头,士绅们怎肯出卖土地?
利用土匪或者流贼,当然可行。但这种方式政治上有污点,并且机会稍纵即逝,很难把握。孙洪之所以坚决反对,还因为这种方式副作用太大,正所谓“玉石俱焚”。一旦失控蔓延,就可能造成长期的动乱!
孙洪匍匐在地,手心冒汗。世子在门口与魏辰的对话,孙洪听得清清楚楚。世子明显是对那些土豪劣绅失去了耐心,意欲大开杀戒。可如此一来,士绅阶层就会立即转向王府的对立面,成为世子将来进取天下的障碍!
而这,就是孙洪最担心的事情!
想起“文死谏,武死战”这句话,孙洪不由得心生勇气:
“世子,请听臣一言!”
孙洪匍匐前趋,伏在朱平槿脚下:“那些士绅当罪,但罪不至死。臣以为,其罪有三:
其罪一,侵吞赋税,致兵士无粮。
其罪二,暴虐乡民,致乡民作乱。
其罪三,勾结官府,致法纪无存!”
“既然有此三罪,以我大明律法,如何罪不至死!”朱平槿严词追问。
“罪不至死,非为其罪大小,乃上位者审时度势而已!”孙洪再叩。
“汉光武英明神武,如何不知士绅兼并之害!然终其一朝,仅一旨抑制兼并!然仅此一旨,士绅便四处叛乱!光武帝无何,只得收回旨意,改行度田之法。
非光武生性软弱,实因士绅势大而已。建武(注一)度田,丈量土地、核实户口,增加税收,却不抑制兼并。如此一来,造反之人便少了许多。纵有大司徒欧阳歙(XI,同翕)、郡守张伋(JI)等少数官员与郡国大姓狼狈为奸,甚至发动叛乱,可天下又有多少士绅敢反!于是度田之法大行,这才有了‘明章之治’!
宋太祖为众将所推,亦不抑兼并,不杀功臣,不杀谏臣,并立为祖宗成法。终宋一朝,士绅并未成害,反而富庶及于庶民。
如今天下士绅之势大,一如汉光武宋太祖!故臣以为,世子只能顺势而为!”
孙洪拼死谏言,希望制止朱平槿焦躁情绪带来的冒进思想。
他进一步向朱平槿解释道,在士绅之中,土豪劣绅总是少数。对于那些极少数借着自己或家族地位的士绅,可以清除,以便震慑他人,但最好借助官府或流贼土匪之手,王府不能出面。
对于大多数知礼守法的士绅,则要拉拢。这些人之所以对朱平槿不买账,主要原因是王府享禄而不治民,对这些士绅没有法定权利,所以被士绅轻视。要拉拢士绅,一是名位;二是利禄;三是强化王府的地位。要让他们感到,投靠王府,物有所值;反对王府,身家不保!
……
刚才对孙洪严厉的态度,更多是朱平槿装出来的。他要通过给与手下压力,来观察他们的表现,测试他们的忠诚。
孙洪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于是他叫起孙洪,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对于士绅,既要用,也要防;既要拉拢,也要打击;既要晓以大义,争取开明士绅,也要无情打击,铲除土豪劣绅。这就叫:一手软,一手硬!
投献之策照旧,还要给其出路,许其利益。
田土之利,本在粮食。然工商之利,十倍于田土。本世子与罗姑娘商议过了,要开一家蜀地最大的钱庄。取汇通全蜀之意,名曰‘汇通钱庄’。汇通钱庄公开招股。若那些士绅有意,本世子准其以银子或粮食入股,共享钱利。
临行前本世子还请舒师傅出面,要在蜀地做件文坛盛事。无论其有无功名,是否会写八股文章,只要能读书写字,均可参加。本世子将借此量才录用为王府幕僚。一旦录用,即可授予待遇,本世子将以师友待之。如为我王府立下功劳,我王府即可推荐入仕,一如高先生、贺先生之例。料想以蜀王府文源之名,也能招收不少人才。王府人才充盈,又给了士绅入仕之出路,两全其美。本世子还要办份报纸,宣传本世子护国安民之主张,揭露不法士绅偷漏税款诸事、褒扬开明士绅行善乐捐义举……”
朱平槿说到粮食,突然想到在去永兴场的路上与廖大亨的秘密协议。那协议只规定了朱平槿收受投献的土地数量与廖大亨银子的多少挂钩,却没有规定廖大亨协助朱平槿收受投献土地的义务。孙洪既已收做心腹,朱平槿也就没有踌躇,又将与廖大亨的秘密协议之事讲了。
孙洪听了,脸上有些许震惊之色。在他的设想中,王府与官府的关系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是最没有把握的,毕竟朝廷的蕃禁政策对王府的行为有严格约束,他完全没想到世子与廖大亨已经勾结一起,而且勾结得如此紧密。他脑筋迅速开动,立即有了几个好主意。
“世子,我商、庄两队,均为剿匪平乱所设,我蜀地官府百姓都是受益者。既如此,由我王府一家出钱养兵似不合理。臣以为,既然世子与廖公有了协议,我们就要用好用足,不可单将目光着于田土。我王店既不担心胥吏,又不缴纳关税,如此我王店之利润远高于众商家。官府又准我王店广收投献,不如将投献之策尽扩于工商。凡投献我王府之商家,均收取其货值之一成,并准其长期使用王府旗帜,免费开具贩运证明,川内之地来往无阻。我王府亦于各府州县要隘设关立卡,效仿飞仙关收费。臣料长此以往,不出三年,蜀地商家凡不投我王府者,必被其他商家挤垮取代。护庄队为保我王庄所设,非我王庄者,遇到贼匪乱民,皆应报之官府。既然廖公收了我的银子,而这银子又是取之地方的投献,实则为王府代百姓向朝廷交了税。臣以为,正是由于士绅骄横,官府贪渎,这才逼着王府出此下策。此事关乎全省,一岁十数万,乃至上百万两白银,干系重大,必不能瞒着多久,陛下宜早知道,将来那些士绅撺掇朝臣闹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说法……”
即便蜀地目前的主流经济模式还是自给自足经济,但是商品经济仍有较大的规模,地主士绅的许多农产品也是要拿到市场来出卖的。比如井研县陈演一家有大量的棉田,他不可能全家吃棉花,一定会销往仁寿纺纱织布。秋粮上市,也会有很多粮食卖往州府城镇。孙洪的办法,是在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暂时不去触动士绅的土地所有权这个核心,以免王府与士绅正面冲突,而是从外围的商业环境着手,提高士绅的生产成本,剥夺他们部分的利润。本质上说,就是设置不公平的市场竞争条件,既打垮竞争对手,也摧毁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老婆以前提出过农业的剪刀差问题,那时遭到了朱平槿的坚决反对。现在朱平槿认真想起来,觉得老婆说得还是有些道理。只是工业剪农业的羊毛,未免有些为时过早,应该是商业剪农业的羊毛才对。如果孙洪的主意一一兑现,估计蜀地的士绅们很快就会明白,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开明士绅的金光大道,一条路是土豪劣绅的羊肠小道。孙洪的智商和学识确实超过他的学历,经过了这半年的历练,人也成熟了,这让朱平槿打消了顾虑,最后定下了用他的决心。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先生不愧本世子之子房(张良)也!藩国设卡收税,天下多去了,福王、潞王、瑞王、桂王、秦王、楚王、鲁王,诸王莫不如此,朝廷和刘之勃就算知道了,也不过叫唤两声而已,没法上纲上线。这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设卡收税,开具路条,均是油水丰厚的差事,我们要把管事的人选好,不要落了朝廷官员贪渎的老路。”
“世子如信得过臣,臣……”孙洪拱手开口。
“先生还有大用,此等钱粮之事还是划归罗姑娘管理为好。”朱平槿摆手打断孙洪,“这事可以让曹三泰去做。他一个太监,就算以后查出贪了,也还是我王府的。只是这……”朱平槿沉吟片刻,“既然要奏报皇上,关乎廖抚之利,我们不好背地里将他卖了,要与他沟通明白方可。本世子之意,这银子虽取自田地,但毕竟是从我天家出去的,要一半入得蕃库,一半入得皇上内帑才好。否则朝廷乌鸦们难免呱噪,说本世子与廖大亨勾结。要是廖大亨银子拿得太多了,不找那些士绅收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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