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恶的是,由于人多地少,当周边的佃户们向心中的天堂——王庄逃亡了,地主们却总能找到愿意来种田的人。李崇文在报告中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佃户大量逃亡,但井研陈家的租子水平没有丝毫的下降!
邛州的杨天官是硬磨的代表。
他纠集邛州的士绅统一认识,士绅又给了当地小地主和自耕农灌了迷魂汤。邛州张士麟、傅元览喊破了喉咙,邛州的大小地主却按兵不动,集体眼睛朝天。与此同时,杨天官还主动出击,到处写信喊冤,告朱平槿的黑状。廖大亨已经收到了两封,估计刘之勃那里很快也会收到。京师杨天官过去的同僚,很可能也会收到。
杨天官甚至还直攻中军。他最近给朱平槿写了份信。信中不卑不亢,说他有感于世子爱惜百姓之苦心,已经履行了当初承诺,将自己的田租降到了与王庄一样。可朱平槿从邛州张士麟、傅元览那里了解的真实情况,与杨天官信中的信誓旦旦完全不同。杨天官与邛州士绅的确将租子降到了五成。可他们又借口民乱赈济,搞了个换汤不换药的名堂:义捐。明面上租子少了,可加上义捐,佃户的实际负担一分没少!
除了软磨硬磨,还有硬抗的。
自从巡抚衙门口死了人,眉州的士绅便与王府翻了脸。他们不仅派出信使联络重庆府的原大学士王应熊,通过他向朝廷上书,告发朱平槿圈占民田。而且有情报显示,他们正在仿效朱平槿,在自己的庄园内组织地主武装,名字也叫护庄队!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强行碾压。然而朱平槿冷静一想,却发现这是一步险棋,最后他自行否决了。
否决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护商队的许多高级军官本身便是士绅。
舒国平出身泸州的世家大族,他本人是泸州秀才。舒国平曾经在奏对中明确提出要依靠士绅阶层,抗击闯献。贺有义是监生,保宁府的世袭军官,自己也在借着王府的名义收投献。洪其惠、傅家兄弟等人都是雅州生员和大地主。高安泰更不用说。高杨两家是天全的土皇帝,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唐代。
连曾经穷困潦倒的李崇文,也是正经的梓潼县秀才!
朱平槿不是农民领袖,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抢。采用军事手段无差别地镇压士绅,首先就可能面临自身的分裂,甚至背叛!
第一百七十二章行营奏对(二)()
最后出场的,往往是最重要的。孙洪便是那最后出场的人。
夜深人静,蛙虫齐鸣。孙洪快步走进简易的木板房,立即跪下行了大礼。
“数月不见,孙先生又瘦了!”世子道。
世子一句简单的关怀,差点让孙洪哭鼻子。
四月初,孙洪的妻妾在巡抚衙门口被书生殴打,正好被回家探亲的孙洪遇到。他盛怒之下令王二牛杀了人,世子为他出面,保他过关,请罗神医为其诊治疗伤,还将她们接到王府避风头。孙洪对此感恩戴德,从此摒弃了在王府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的念头,转而一心投靠了朱平槿,要在蜀王府作出一番事业。朱平槿要在川南的嘉定州打开局面,孙洪便自告奋勇,带着宣传队到嘉定州配合唐默搞宣传,收投献。
嘉定州是个很重要的地方,朱平槿在拿下雅州之后,第一时间便盯上了它。
《禹贡》称:“岷山导江”。大明的地理学家们在《大明一统志》中,确认岷江才是长江正源,所以嘉定州就成了长江第一城。
嘉定州本身是个大码头,载重千石的粮船可以畅行无阻。沿江而下,直面半个中国,一路劈波斩浪,顺风顺水,十几天内粮船便可直达上海县。军事地形学上所谓的必争之地,正是嘉定州这样的地方。
除了军事上的理由,农业上的理由更充分。四川有三个大的冲击平原,除面积最大、条件最好的成都平原,还有绵州的涪江平原和嘉定州的青衣江、岷江、大渡河平原。这三个平原互相连通,构成了川西平原或者广义上的成都平原。嘉定州所处的冲击平原,大致上呈三角形。南北两个顶点分别是夹江县和峨眉县,东南那个顶点是后世的五通桥。在这个三角形平原上,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两岸分布着上好的水田旱田几百万亩,是四川重要的传统农耕区。
在蜀王府土地投献政策在四川各地遭遇挫折的大背景下,孙洪和唐默在嘉定州的工作难度可想而知。孙洪一到,没有坐在州城里当翘脚老板,吃翘脚牛肉,反而一头沉到了县乡村镇。
四月到六月,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孙洪和宣传队的足迹留在了风景秀丽,号称“天下秀”的峨眉,留在了因盐生财、富甲一方、号称“金犍为”的五通桥,留在了嘉定一州六县的山山水水。一路风餐露宿,辛苦非常人可知。
据唐默报告,目前嘉定州的投献已收了近六万亩。这个成绩可了不起!
要知道,这个数字几乎是邛州、眉州、汉州、简州、资州等地投献耕地总数的两倍。而且如果有张大地图,就可以看到这六万亩地星星点点,散落在嘉定州士绅田庄的缝隙之中。
一眼可知,那投献的收受过程近乎于在士绅的虎口中拔牙!
除了广泛宣传王府的土地政策,孙洪还按照朱平槿的秘密指示,在嘉定州各地收买穷苦无依的青年壮丁一千五百人作为护商队的补充兵源。千名新兵月前已经移交松林山,近两百人补齐了经过雅州到泸州的谭思贵第五连以及王竞的嘉定州基干护庄中队,还有近三百人分别补充雅州和彭山、双流等县的基干护庄队。
孙洪在嘉定州做出了成绩,是朱平槿单独接见孙洪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孙洪的平民出身。
孙洪在首次奏对中,提出了高举太祖朱元璋伟大旗帜,证明他在政治上的精明。他没有功名,出身于寒门,混迹于市井,这在朱平槿手下的高级干部队伍中是个异类。所以,朱平槿将孙洪视作一个很重要的平衡力量,刻意拉拢,并且给了他一个许多人包括孙洪自己都可能未意识到的实权——招兵权。目前护商队近三千士兵,孙洪参与或者亲自挑选的士兵达到三分之二。剩下的一千,才是朱平槿和他的小舅子罗景云亲自挑选的。
每个普通士兵,以及从这些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士官和军官,他们对朱平槿的信仰和忠诚,才是朱平槿在军队中的根基!
“这些日子孙先生辛苦了!嘉定王庄从无到有,由小变大,孙先生功不可没!这批嘉定的兵员,素质也不错!”
朱平槿先对孙洪前期的工作进行了充分肯定,然后沉吟片刻,斟酌后面的话如何表达才能清晰传递自己的意思。
“如今蜀中士绅,对我王府土地投献之策多有抵触!大明养士三百年,国家有难,这些人仍是执迷不悟,不肯与本世子同舟共济,共度时艰!哎,且为之奈何!
本世子也曾愤愤发狠:既然这些士绅如此不知好歹,那本世子不如随他们便罢!等那些流贼土匪来了,便将他们杀光抢光!可本世子转念又一想,流贼土匪来了,最伤的不是那些士绅,而是无辜之百姓!本世子现在是瓷器铺里捉老鼠——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进退两难!”
世子的言外之意并不难懂。关于士绅的问题,孙洪在嘉定的山野中曾经认真思考过。行营里只有君臣二人,正是直言进谏的好机会。于是孙洪直言道:
“士绅不知好歹,臣在嘉定州,已经深有体会!臣和唐先生在嘉定州收受投献,每日里公所附近总有几十个无赖流氓蚁附骚扰!臣四方打听,方知那是城里士绅雇来的,内中竟有进士罗国献(注一)之家人。他们不敢自己出面,便用了此等下三滥的手段!臣带着宣传队到犍为县,他们还雇人冒充土匪打劫。好在王二牛警觉,率着护卫杀了几个,这才把他们吓跑!”
“尔僚敢如此猖獗!”
朱平槿拍了桌子,动了真气。
“微臣之所以未敢及时奏报,正是怕世子动了杀心!”孙洪拱手正色道。
“既如此,孙先生可有教我?”
“世子可知汉光武故事否?”
……
孙洪说的汉光武,是指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
这个汉光武不仅朱平槿知道,许多四川百姓也知道。在三国时期,四川是蜀国的大本营。
蜀国不过是世人所称。其实蜀国的真正国号为“汉”,史称“蜀汉”。蜀汉国祚,乃是继承东汉;汉昭烈帝刘备做的,乃是东汉的皇帝。蜀国宰相诸葛亮在其名篇《后出师表》中有句名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里的“汉”,也是指刘秀传下来的东汉。
刘秀原是河南南阳人,西汉皇族远支,父亲刘钦做过县令。新莽篡汉,刘秀与其兄刘縯(YAN)率南阳宗室起兵,后加入绿林军,立更始帝刘玄,并在著名的昆阳之战中大破新莽四十二万征讨大军,为新莽覆灭立下首功。此后,其兄刘縯被更始帝所杀。刘秀韬光养晦,受命抚兵河北,开启了他争霸路上的新征程。
在去河北的路上,挚交邓禹向刘秀建议:“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公之虑,天下不足定也!”邓禹的意思,是希望刘秀彰显自己重兴汉室之意,兴儒学、崇气节,积极争取河北世家大族以及刘姓宗亲的支持,省刑宥民,释放奴婢刑徒,鼓励耕种,与农民军和其他割据势力争夺民心。
此后,刘秀破铜马、降赤眉,得陇望蜀,重兴汉室天下,邓禹之议贯穿始终。
“东汉起自豪强,故地方豪强肆意兼并土地,一郡一县之地十之八九入了豪强私囊,百姓之地不足一二。官府税赋难收,度田之令难行,各官负债亿万,终有汉末大乱焉。先生重提光武故事,不知意下如何,还请大胆讲来。”朱平槿平静地对孙洪道。
“世子不可一叶障目,不见其余。”见世子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孙洪吃了定心丸,说话也大胆起来,“汉光武起兵之初,兵少将寡,兵简甲陋,因曾骑牛打仗,人称牛背天子。然数年之后,即祭天称帝,中兴汉室。何也?顺时趁势而已。土地兼并,西汉末年已经蔚然成风,汉光武并非始作俑者。地方豪强其势已成,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新莽,腐儒书生耳!泯然不知世务,逆势而动,复古改制,推行井田,天下骚然,不数年身死黄金台,徒为天下笑柄!
此一正一反,或为世子借鉴矣!”
“先生之意,是让本世子停止土地投献否?”朱平槿心里已经有了些怒气,“先生难道不知:没有投献之策,我护商队、护庄队根基顿失,顷刻间便要土崩瓦解?”
见世子神色不豫,孙洪知道世子误解,连忙便解释:
“非也!土地投献,乃是世子神来之笔,岂可轻言废之?以臣在嘉定州收的那六万于亩耕地为例,仅一成投献费,一岁即达一万两千到一万四千石,足可养精兵两千。以此推之,王府拥良田万顷,则可养强军十万。此乃平定天下之资,岂能拱手相让!臣之本意,乃是那些士绅,世子既不能一概杀之,何不抚之,为我所用?”
“如何抚之士绅,为我所用?本世子鲁钝,孙先生不妨明言!”
世子再三要求孙洪把话说出来,孙洪咬咬牙,终于把心中所想倾囊道出:
“臣观汉光武,拨乱反正之主也!重名教、兴儒学、申气节、定尊卑,重现汉官威仪,秩序俨然,天下由此归心;让士绅、释奴婢、省刑法,轻徭薄役,天下由此同利。有此二者,天下定矣!方今天下,大乱之象已现。辽东鞑子,屡屡叩关。京畿一带,抄掠殆尽;中原流贼,屡败官军,戕害藩王!又有大饥,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朝廷惶惶,束手无策,唯知加饷一途;将娇兵惰,屡战屡败,唯知抄掠扰民一事!
臣以为,燕藩一脉气数尽矣!
我蜀地者,虽偏安西南一隅,已然祸乱丛生。闯贼、献贼、土贼、匪寇、乱民,各个乘势迭起,屡剿不绝。此诚我蜀藩生死存亡之时也!世子负蜀府三百年贤名,天资聪颖,英武果决,善待将士,优恤百姓。外有土司交好,内有百姓归心。府库充盈,兵精粮足,此诚我蜀藩大有为之时也!”
又一个明确提出要朱平槿谋反上位的人!
这是第几个了?
朱平槿暗想,贺有义算一个,郑安民算半个,这又添孙洪一个,总共两个半了。
等到自己举旗那一天,到底能有多少人上表劝进?
注一:罗国献,乐山人。明史记载,罗国献后任云南巡按,死在曲靖。
第一百七十三章行营奏对(三)()
孙洪侃侃而谈,言语中难免带些文人的夸张修饰。不过朱平槿依然听得兴趣盎然。
“世子问策投献,蜀中可唯虑者二。一曰士绅;二曰官府。然臣所虑者唯一,官绅也!何也?盖士绅与官府实为一体!
士绅者,又名官绅、缙绅,或官宦之家,或有功名之进士举人秀才,或举贡(监生),或府州县学生。三百年来,蜀中士绅,子孙繁衍,人口无数。宗支相通,连县跨郡。他们同族聚居,同气连枝,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退则为在乡士绅,进则为朝廷柱石。上有官府撑腰,下有黎民附骥。耕田亩,营百业,开学校,定纠纷。官府之文牒下之于乡里,士绅之锦口传之于黎民……”
朱平槿不像孙洪,有充裕的时间到基层去走走看看。以现有原始落后的交通条件,可能朱平槿一辈子也跑不完四川一半的州县。作为领导,他更多是依靠下级报告和与各方面谈话,来获取他感兴趣的信息。
孙洪关于士绅的描述,给朱平槿一个活脱脱的印象。那就是大明的士绅,仿佛是一个村官加能人加媒体加网络加派出所加财政所加计生办……一个存在于中国基层的无所不能的怪物。
士绅掌握了政府的文件精神,控制了当地的经济命脉,垄断了乡里的话语权,控制了一地的舆论导向。士绅的绅权与神权、族权相互结合,成为大明统治的基础。任何官府的政策,都必须得到地方士绅的支持才能执行。没有士绅,那些文盲农夫甚至不知道官府榜文中说了什么。士绅享有优厚的待遇和特权,除了朝廷法定的赋役优免,还往往揽纳侵吞,故而有生员“坐一百走三百之语”。士绅横行乡里,包揽诉讼,擅议朝政,甚至结党对抗官府;士绅兼并土地,牟利工商,生活奢靡;华屋园舍,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佰;后房粉黛、小奚秀美、仆僮厮养,不计其数。
朱平槿边听边记边想。孙洪有机会展示他的真实才学,就像知己千里相逢,语言滔滔不绝: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优渥学子,准免税之田,粮米及于癝生,本是奖励耕读,教化乡民之意。国初之时,一县优渥学子不过三十人,如今一县之中动辄数百上千人!太祖优渥乡绅,于乡里建申明亭,令乡绅耆老平乡中族中纠纷,禁县令无事下乡,本是准乡民自便,防官吏扰民之意。可如今呢?乡绅耆老动辄挟持宗族学校,凌驾于官府之上。更有地方者,官府、士绅、流氓、土匪狼狈勾结,横行无忌,暴虐乡民!
然此种种不肖之徒,均不可以偏概全,更不可妄动刀兵,动摇我立国之基也!”
孙洪说急了,口干舌燥,眼睛到处找水。朱平槿一见,便把自己的茶盏递上。君有赐,不敢辞。孙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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