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又把桌上的照片给盯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异样。突然间他转过脸来。
“我问你,她哪个地方像山口百惠?”
哪个地方?鼻子?眼睛?实际上欣欣已经无法确切地想象出他心目中的山口百惠是怎么样的模样了。对山口百惠的憧憬已经成为了一种朦胧的心绪,化为了一种氛围。当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奔波的时候,这种憧憬偶尔还会成为涌上他心头来的一种温暖的感觉,带给他荒野中的一缕芬芳,甚至成为他在艰难的环境中努力奋斗的一种动力。
他是在看到照片上那个少女的青春的脸庞时突然涌起了一股激情的。这股激情和他深深地藏在心里的那种憧憬不谋而合。这股激情比鼻子和眼睛这些具体的有形状的东西更让他觉得照片中的那个女孩子除了山口百惠之外不会是别人。
当然现在没有时间来供他抒发诗情画意了。欣欣赶紧回答说鼻子像眼睛像,什么地方都像。
涉谷也就笑得更加开怀了。那种笑容是古怪的,而且含有一种深深的嘲弄,令欣欣怎么也无法理解。
突然间欣欣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爸——”
欣欣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女孩。
六
涉谷并不是随时随地就把小指头伸出来的。在大多数的场合中他都是严肃正经的,有一副长者的模样。和欣欣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多半是谈人生,谈社会。自从涉谷成为欣欣的担保人之后,按照人管局规定的对被担保的外国人进行生活指导等等也就成为他们谈话的一个纲领。日本也有变相的政治思想教育。
直到正规的课程都完成了之后他们才会有一些轻松的文娱活动。而进行的方式不用说是由涉谷讲授,欣欣则侧耳倾听。欣欣当然知道在必要的时候加进一点调料,让涉谷保持浓厚的兴趣,同时也让涉谷明白他没有偷懒,他有他的分工。
涉谷谈的几乎都是他在海外的风流史。他说他到韩国出差的时候,韩国的公司为了招待他,先让妓女轮番替他斟酒。这样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会看错哪一张脸是自己中意的。他说他喜欢泰国的女人,泰国的女人能够长期地交往。而且他都是有选择地使用词句,没有下流的日本人在说到这类话题时的满口污秽。因此欣欣甚至觉得涉谷的谈女人有一种格调,在这个绝对黄色的社会里有一点阳春白雪。
尤其是他听到每一次涉谷都要叮嘱说他的话属于高度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他只把这些告诉欣欣一个人的时候,他因此对涉谷更加敬重了。能够如此缜密如此严肃地对待男女之间的隐私在日本已经算是正人君子了。而且比起被激起的冲动,更让欣欣感到满足的是他所得到的信任。他看到他又从涉谷那里得到了某种许诺,某种保证,他和涉谷之间有了更加牢不可破的纽带关系,他们贴得更近了。
那一天涉谷说他怀念一个叫春兰的台湾女人。
那时候欣欣刚好又把眼睛盯在那张照片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地盯着看了,因此他一直对涉谷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的谈话没有听得那么专注。问题在于他对自己这般掉以轻心一点也没有觉察。他的眼前老是出现的是那一天站在门口向他说“我叫京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时那个女孩子的那副神情。
终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了,最后栩栩如生。他断定了,他对自己说二点也没错,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山口百惠。那个站在门口对他说“我叫京子——”的女孩子也是山口百惠。她们都是山口百惠。
紧接着他心里出现的念头是她居然会是涉谷的女儿。
奇怪,对他来说涉谷是那样的至高无上,而他竟会希望她不是涉谷的女儿。他是多么糊涂呀,涉谷有那么一个像山口百惠一般的女儿对他来说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不是说过涉谷的所有的光泽都会映到自己的身上,涉谷的有形的无形的财产里都有只属于他的附加价值吗?他简直可以拿这来吹嘘一番,让那些在日本的和他一样饥饿的同胞们流一些口水呢。遗憾的是他竟然放纵了自己的想象,拒绝了一个他一点也不用花本钱就能够拱手捧出的恭维。
难道他就这样地来对待他的恩人吗?难道他忘记了自己即使在指鹿为马的情况下不也应该点头称是吗?
可是那女孩子不应该是涉谷的女儿,不,她怎么也不是。她怎么会是呢?电视里的山口百惠根本没有一个像涉谷这样的父亲。
他老是在心里这样说道。他始终没有让自己折中。
他还为自己想出了他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那就是没错,涉谷是他的恩人,实实在在的,重如泰山。而电视剧里的山口百惠的父亲算什么呢?只不过是残存在他记忆中的一个片断,是一个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的形象,轻如鸿毛。
这样区别了以后他的心里变得轻松了一些,他甚至感到有点满足。他无端地割断了涉谷和京子的关系,狡猾地让恩人的涉谷和虚拟的山口百惠分别生活在两个只属于他的现实和理想的世界里,相安无事,并且各尽所能。有了他们,他便让自己有了在日本混下去的足够的资本,他不再孤苦伶仃了。
可是突然间来了一个叫春兰的不速之客。来得不看时间,不看地点。以往的话欣欣肯定要问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吗?需要的话他还会有一些启发式的或者叫引申式的发问,比如说是高山族的?或者是国民党高官的女儿之类的来表明自己对台湾并非一无所知,自己想知道的心情迫不及待。可是这会儿他却漠然无情地望着涉谷,仿佛在说哪个春兰,他根本就不认识。
涉谷就有点怀念不起来的样子。他必须一一地介绍背景,甚至自己去铺垫。他不习惯开门见山。他又不是说书的。没看到电视节目播放时总要雇一大帮人在一旁拼命地拍手和起哄吗。
欣欣不安地望了一眼涉谷。他发现自己正在败坏涉谷的兴致。他甚至看到涉谷的眼里有对他的一丝期待,显然是在等着他赶快进入角色。慌乱之中他不假思索地就问道:“台湾是一个美丽的宝岛,台湾跟日本一样有许多温泉,你去过台湾的温泉了吗?”
涉谷这才有点高兴。
“对!对!我就是跟春兰一起去泡温泉的,台湾跟日本一样也有男女混浴!”
欣欣又急急地找寻逃遁的路。
“你跟我说说台湾的风景好不好?不,你说一下台湾的水果。台湾的水果世界闻名,什么香蕉,菠萝……好吃得要命!”
“你说对了,台湾的水果!你知道最好吃的是什么?最好吃的是槟榔!告诉你,春兰就是卖槟榔的姑娘。你知道在台湾卖槟榔的女孩子都穿着赤身露体的衣裳……”
叫春兰的台湾女人一定是一个丑八怪,叫春兰的台湾女人一定是一个放荡的妓女。他当然想是那个春兰把涉谷给勾引了。让涉谷有一点受害者的意识会使欣欣在心里好受一些。可是涉谷却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照片,神秘地说道:“春兰比她还要年轻呢!”
涉谷显然是让欣欣有机会说“你真棒”,然后露出一个惊奇得不得了同时也要有点羡慕的表情。他们之间已经这样于搭档了好多次了,眼下只不过是再操练一遍,或者说再重复一遍而已。可是这回乱了套。
“住口!请你停住!你别再说下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欣欣一直为自己这声疯狂的呼叫而心有余悸。他居然能够对涉谷如此大喝一声?他相信其性质之严重甚至有可能断送他在日本的前途。他一次也不敢去重新在眼前浮现出当时涉谷那张惊骇得无以复加的脸。当时掠过他脑际的只有那么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让那个春兰去死吧,她把他的山口百惠给玷污了。欣欣是因此而不由自主的。那个时候千钧一发,那个时候有一场需要他奋不顾身地去抢救的险情。
后来他不得不去感谢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危机是这样度过的,欣欣谎称他是怕涉谷的女儿在外头听到涉谷在说着什么,听到了那还了得。他故意说得结结巴巴的,他的糟糕的日语也在掩饰也的语无伦次。很浓很浓的火药味被冲淡了,化险为夷。涉谷急着想重新沉入到对往昔的回想中去,结果让欣欣侥幸了。
欣欣觉得自己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渡过了一个生死关。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着两次进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明他已经在日本混出了模样,具备了以不变来应万变的生存能力。
七
他看到京子已经在等他的时候大吃一惊。每一次约会都是他先到的。不仅如此,京子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扎小辫子,穿大红的旗袍。她还亮出银质的手镯告诉欣欣说所有这些道具都是她特地到横滨的中华街添置的。京子在讨好他,迎合他的中国心。这个一向崇尚欧美的日本女孩子身上突然掀起的中国热让欣欣在心里承认他们之间确实拉近了距离。
这回京子肯定要带他去中华料理店了。而且不是路边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店,也许会是枫林堂这样的百年老铺吧。随后他奇怪了。他们来到了一条他熟悉的街道,一点也不繁华。他看到他们正朝过去他打工的西贡餐厅走去。京子怎么会知道那个店呢?
京子站住了,站在西贡餐厅的门口。对着欣欣的是京子微笑不语的脸。那张脸既含情脉脉,又含有深藏不露的诡谲。也是在这一刻欣欣明白了京子发动了新的一轮攻势。
“父亲说那时候你挺听话的。”
“难道你没有看出现在我仍然是非常听话的吗?”
欣欣显然被引导着去忆苦思甜。他又在温顺地听从着京子的安排。他坐的位置正对着他过去一直站在其中的柜台。他刚开始的工作非常简单,像一个机器人一般不断地在柜台后面洗碗。没有人敢欺侮他。店长可以动手打手下的任何一个中国人,可是对他却敢怒而不敢言。第一天上班是涉谷带他来的,一起来的还有餐厅上头的公司老板。
“点一个你的拿手好菜吧,”京子嫣然一笑,“听说你后来学会了许多越南菜。”
欣欣最拿手的是包越南的春卷。他在一张粉心皮上沾水,让它湿润了以后再铺一层预先切好的菜片,还用两片蒸红了的虾片去点缀。最后把两根韭菜插在包好的春卷口里,让它们像蝴蝶的触须那样伸出来。这样,一个漂亮的工艺品就大功告成了。
有一回涉谷特地来看他,也像京子那样点了欣欣的拿手好菜。欣欣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毕恭毕敬地端到涉谷坐的桌子上,算是交上了一份作业。回到了柜台后面他刚好看到涉谷用劲地把那春卷咬在嘴里时很贪婪的表情。他因此有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满足感和安心感。他第一次在心里接受了他一直是不屑一顾的概念,那便是顾客就是上帝。
临走的时候,涉谷把店长叫到欣欣跟前,并在店长的肩上一拍。
“欣欣的事请你多关照!”
店长把身子笔直地一挺,叫了一声:“是!”
欣欣也下意识地把双脚在地上立正了一下,也在心里叫了一声:“是!”可他没想到一瞬间自己脑子里晃过的竟然是电影里日本兵的影子。
这一刻京子脸上那津津有味的表情却是装出来的。咬了一口之后她又说如果这春卷是欣欣包出来的那就更好吃了。欣欣一下子就把京子的表里不一给瞧出来了。这几乎不用费他的什么工夫。他把目光转到京子的那一身打扮上去。他看到那一件旗袍京子穿得挺合身的。看那个领子,那个斜襟。这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眼前有一阵波动,有一股气浪向他扑了过来。他这才明白京子一直在跟踪着他的目光,他一点都不能有疏忽。
如果这个时候京子又说“我们走吧”,他倒会轻松一些。当然他绝对不会再重复使用上回的那个方法了。他也搞不清上回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想发泄的心情。京子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或者需要他去把她给教训一下呢。他残忍得简直有点像是在对一个仇人进行报复一般。他甚至弄不清那个恶作剧是自己精心安排出来的呢还是其实他也被欲望所驱使,只不过是在最后的关头悬崖勒马。还有就是人家说男人在接近那种境界的时候往往会有许多肮脏的念头和词句出现,他真的不敢去计算一下那一天他在心里说了几次那个现在想起来让他感到害臊的字眼。
京子却说:“以后请你到我家里来做越南菜,好吗?”
这回京子是当真说的,她会把它付诸实施的。欣欣又被将了一军。
他只好说他不敢去献丑。可这样子说又有什么用呢?到时候任性的京子肯定会动用欣欣必须五条件服从的权力。京子已经从涉谷那里打听了欣欣的过去。
过去的他算什么东西呢?欣欣在心里骂道。
他的过去就像一块一点也没有设防的阵地,所有的都暴露在京子的火力之下。
相比之下欣欣却对京子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在他成了涉谷家里的常客之后他仍然很少有和京子打照面的机会。他不敢有那种奢望。他到涉谷家里来仅仅是和涉谷见面;而且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被请到涉谷的家里。对他来说有那张照片便足够了。坐在涉谷的旁边,聆听他的一番教导,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那张照片看上几眼,这便是理想和现实的完美结合,便是他在日本的天堂。
然而他是伪装的,和他一直在做的没什么两样。他一直对他和涉谷待着的房间外面的声响特别敏感。他时常在不知不觉中把脸转向门口。他还会不经意地想象起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其实和他一点也不相关的事。他偷偷地放纵自己,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涉谷怎么会看不透呢?起先他以为是自己做得很巧妙,后来他才明白涉谷完全看透了他。那是在很久以后,在他也把日本人给看透了之后。看透了之后他进而明白其实涉谷喜欢他的伪装,而且是他的不巧妙的一下子就被人家给识破了的伪装。日本人不仅伪装自己,日本人希望别人也伪装。一个没有伪装的人只会令日本人感到无所适从。当然日本人也物极必反,一个伪装得太厉害的人同样让日本人望而生畏。
他是在看了一眼京子的照片想起《血疑》中山口百惠去参加医学考试的镜头时响起了刺耳的摩托车的引擎声的。他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涉谷皱了一下眉头。隔了一会儿他听到楼梯砰砰踩响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很轻盈地飘过的裙子。
刚好京子也转过身来望了一下欣欣工作过的柜台。
“告诉我你那个时候是站在什么地方?”
那个时候欣欣站在柜台的角落。那一天他能够坚持来上班真是一个奇迹。他坐电车坐过了头,他奔跑着闯进了店铺。他把碟子从柜子里取出来去把做好的春卷盛住时那个碟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凛冽的声音。
从涉谷家到车站需要走六七分钟。一阵冰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发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可是他的身子仍然十分兴奋。他的耳边只有楼梯砰砰踩响的声音,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很轻盈地飘过的裙子。他想象那裙子是被风急急吹去的一朵云。这一刻那一片裙子垂在摩托的后轮上,风驰电掣。
三浦友和紧紧地握着车把,山口百惠则紧紧地抱住三浦友和。然后是一段高速公路,然后是面对着茫茫大海的沙滩。
那个车站旁边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店前面也停着一部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