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中有着足以满足人们正义感的东西。复仇者的逻辑是这样的,〃我的善良的父亲没有该死的理由。杀他的人是干了大坏事。我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不会宽恕这样的行为。天也憎恨恶行。使作坏事者不再作恶,是我父亲的意志,是天的意志。他必须由我的手弄死,因为他让我父亲流了血,我作为父亲的骨肉,必须使杀人者流血。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个逻辑是简单而幼稚的(但是,正如我们所知,哈姆雷特也没有比这更深的逻辑)。尽管如此,这里面表现了人类天生的正确的平衡感以及平等的正义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们的复仇感觉有如数理方面的力一样准确,直到方程式的两端相等为止,总免不了还有一件事尚未做之感。
在相信有嫉妒之神的犹太教中,或者在有涅墨西斯'4'的希腊神话中,复仇可以把它托付给超人的力量。但是常识却授予武士道以复仇制度来作为一种伦理的公正法庭,使那些按照普通法律没法审判的事件,可以在这里起诉。47个武士的主君被判为死罪。他并没有可以上诉的上级法院。他的忠义的家臣们就诉之于当时仅有的唯一最高法院——复仇。而他们却根据普通法律被定了罪——但是,民众的本能却作出了另一个判决,因此,他们的名字,同他们在泉岳寺'5'的坟墓一起,至今犹永葆其常青和芬芳。
老子教导以德报怨,然而教导以正义'直'报怨的孔子的声音却远比他响亮。不过,复仇被认为只有在试图为长上或恩人的时候才是正当的。对施加自己本身,或者妻子的损害,则应忍受而且宽恕,因此,我国的武士对于声言要报祖国之仇的汉尼拔的誓言,完全抱有同感,而对于詹姆士·汉密尔顿在腰带中携带着从妻子墓上取来的一把土,作为向摄政默里报其妻之仇的永恒激励,则是轻蔑的。
切腹和复仇这两个制度,随着刑法法典的颁布,全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再也听不到美丽的少女化装去追踪杀害父母亲的仇敌的罗曼谛克的冒险。也看不见袭击家族仇敌的悲剧。宫本武藏'6'的游侠经历,现在已成往昔的故事。纪律严明的警察为被害者搜索犯人,法律将满足正义的要求。整个国家和社会都在匡正非法行为。由于正义感已得到满足,以至于无须复仇了。如果复仇如同一位新英格兰的神学家所评论的那样,只不过是意味着〃一种想要用牺牲者的鲜血来满足饥饿的欲望所培养的内心的渴望〃的话,那么刑法法典中所写的那几条大概就可以把它根绝了吧?
关于切腹,制度上虽已不复存在,但仍不时听到这种行为。而且,只要还记得过去,恐怕今后还会听到它。如果看到信仰自杀者以惊人的速度正在全世界增加着的话,那末许多无痛楚的、而又不费时间的自杀方法也许会流行起来。然而,莫塞里教授在众多的自杀方法中,会不得不给予切腹以贵族的地位吧。教授主张说:〃自杀在豁出以最痛苦的方法、或长时间的苦楚来实行时,一百例中就有九十九个可以把它归之于由于偏执狂、疯狂,或病态的兴奋的神经错乱行为。〃'7'然而正规的切腹却不存在偏执狂、疯狂或兴奋的片鳞半爪,其实行成功却需要极度的冷静'8'。斯特拉罕博士划分自杀为合理的或者疑似的,不合理的或者真正的两类,切腹就是前一类型的最好的例子。
无论从这些血腥的制度来看,或者从武士道的一般倾向来看,可以容易推断,刀剑在社会的纪律和生活上占据了重要地位。有一句格言称刀是武士之魂。
1。 原文为“介错”(断头人),是在切腹自杀时帮助切腹者割下头颅的人。
2。 端坐:这是一种日本的方式,即膝盖和脚趾接触地面,身体则坐在脚跟上。这是一个受尊敬的姿势,在这个位置上,他一直坐到死为止。—作者
3。 《孟子·告子下》。
4。 Nemesis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5。 泉岳寺,曹洞宗的寺庙,在东京都港区芝高轮,寺内有赤穗四十七义士墓。
6。 宫本武藏(1584一1645),江户初期的剑客。
7。 Morselli:《自杀论》,第314页。
8。 Strahan:《自杀与疯狂》。
第十三章 刀—武士之魂
武士道把刀当作力量和勇敢的象征。当穆罕默德宣言〃剑乃是天国与地狱的钥匙〃时,他只不过是日本人的感情的反响。少年武士从幼小时候就开始学习使用刀。年满5岁时,就穿上全副武士服装,站立在棋盘上,通过腰间佩上真刀来代替此前所玩弄的玩具小刀,才首次被承认其武士资格,对他来说这是个重要的机会。在这个进入武门的最初仪式结束之后,他便不带这个表示其身分的象征就不出父亲的家门了。不过日常佩带的是以一把普通涂上银色的木刀作为代用,但过不了几年就丢掉假刀,而经常佩带虽然是钝刀,却是真刀了,而且以比新到手的刀还要锋利得多的喜悦走出门外,在树和石头上试验它的刀刃。当一达到15岁便成年了,到了允许行动自由的时候,就能够以拥有锐利得足以胜任任何工作的刀而自豪了。拥有这样的凶器,便赋予他以自尊的和负责的感情和态度。〃佩刀并不是为了俏皮。〃他佩带在腰带上的东西,也就是佩带在内心的东西——是忠义和名誉的象征。那大小两把刀——大刀小刀,或者称为刀、〃胁差〃——决不离开他的身边,在家的时候,装饰书房、客厅中最显眼的地方,夜里则守护他的枕头。放在手轻易就伸到的地方。刀作为经常的伴侣受到珍爱,并起个固定的名字加以暱称,尊敬得几乎近于崇拜。史学之祖(希罗多德)曾经记载了一则西徐亚人向铁制偃月刀献牺牲的奇闻,在日本,许多神社和许多家庭中,都珍藏着作为礼拜对象的刀。对于最常见的短刀也要给予适当的尊敬。对刀的侮辱被视为等于对刀的所有主的侮辱。一不注意跨过放在床铺上的刀的人,就会灾祸临头!
这样贵重的物品,就不可能长期逃过工艺家的注意和手艺,以及刀的所有人的虚荣心。在佩带刀的用场只是像主教的权杖、国王的权笏那样的升平时代尤其如此。刀柄缠上鲛皮、绢丝,护手镶嵌金银,刀鞘涂上各种颜色的漆,于是这个最可怕的武器便失去了其威胁力的一半。但是,这些装饰比起刀身来说,只是玩具罢了。
刀匠不仅是工匠,而且是赋有灵感的艺术家,他的作坊就是圣殿。每天他以斋戒沐浴来开始其工艺。或者所谓〃他把其三魂七魄都投入钢铁锻冶之中。〃抡捶、淬火、用磨石研磨,其一举一动都是严肃的宗教仪式的举动。我们的刀剑之所以带有阴森之气,那或许是刀匠的灵魂或者他的守护神的灵魂。作为艺术品它是完美的,使托莱多和大马士革'1'的名剑都瞠乎其后,而日本刀更是超出艺术所能赋与之上的东西。它那冰森森的刀身,一抽出使立即使大气中的水蒸气凝聚在它的表面。它那洁净无暇的纹理,放射青色的光芒,在它那无与伦比的刀刃上悬挂着历史和未来,它的弯度把最卓越的美和最强大的力结合在一起——所有这一切,以力与美、畏敬与恐怖相掺混的感情刺激着我们,假如它仅仅是一件美丽和愉快的器具,那末用它将会是无害的!然而,它经常放在手一伸就够到的地方,因此对它的滥用就有极大的诱惑力。刀身从和平的刀鞘中一闪而出的事是太频繁了。滥用的顶峰,有时竟用无事者的头颅来试那新到手的刀。
不过,我们最关心的问题乃是——武士道允许不分青红皂白地使用刀吗?回答道,断然否定!武士道正象对刀的正当使用看得至大且重一样,认为滥用它是不对的,而且憎恶滥用。在不适当的场合挥刀的人,是懦夫,是吹牛大王。稳重笃实的人知道应当用剑的正确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却是极少碰到的。已故的胜海舟伯爵是一位历经我国历史上动乱最厉害时期之一的人,当时暗杀、自杀和其他血腥事件已成了家常便饭。他曾一时被委以近乎独裁的权力,多次成了暗杀的对象,但他却决不让血来玷污自己的刀。他曾以其独特的平民口气对一位友人叙述过某些回忆,其中有这样的话:〃我极其厌恶杀人,从未杀过一个人。全都放跑了,本应杀头的人,也说声好了好了,置之不理。河上玄哉'2'教导我说:‘你不太杀人,那怎么成,南瓜也好,茄子也好,你都摘下来吃吧。这种人就同南瓜、茄子一样。'他这个家伙可真厉害。可是河上却被杀死了。我之所以没有被杀,也许是因为我不杀无辜。刀也牢牢地系住,决不轻易拔出来。就是被人砍了,我也决心不去砍人。什么,那些家伙就当作是跳蚤和虱子好了。爬上肩膀,咬上几口,只是痒痒而已,不会危及性命。〃'《海舟座谈》'这些是一个武士在艰难和胜利的熔炉中经过武士道考验的人的话。有句〃失败就是胜利〃的俚谚,它意味着真正的胜利在于不抵抗暴敌之中。〃不流血而取胜才是最好的胜利。〃另外还有些意思相同的谚语,这些都表明武士道的最终理想毕竟就是和平。
这个崇高的理想却专门让给僧侣和道德家们去宣讲,而武士则以武艺的练习及赞赏为宗旨,这是十分可惜的事。因此,他们竟使女性的理想也带上了勇妇性格的色彩。趁此良机,我们将腾出若干篇幅来谈谈妇女的教育及其地位的问题。
1。 Toledo的剑和Damascus的钢,在欧洲是出名的。
2。 河上玄哉(1834一1871)幕府末期尊攘派志士,熊本藩武士。因参加叛乱被处死。
第十四章 妇女的教育及其地位
占人类一半的女性,往往被称为矛盾的典型。因为女性内心的直觉活动超出了男性的〃算术的悟性〃的理解力之上。意味着〃神秘的〃或〃不可知的〃汉字的〃妙〃字,就是由意味着〃年青的〃〃少〃字,和〃女〃字组成的。因为女性的肉体美和纤细的思想,就不是男性的粗犷的心理能力所能解释清楚的。
可是,在武士道的女性理想中却没有神秘之处,其矛盾也只是表面上的。我说过它是勇妇的,但这不过是真理的一半。表示妻子的汉字〃妇〃这个字,是意味着手持笤帚的女人——不过,这当然不是为了对她的配偶进行攻击,或为了防卫而挥舞它,也不是为了施妖术,而只是为了笤帚最初发明出来时的那个无害的用途—这样,它所包含的意思,是同英语的从纺织者(weaver)这个语原发展来的妻(wife)这个词,以及从挤牛奶者(duhitar)这个语原发展来的女儿(daughter)这个词一样,都是家庭性的。德国皇帝说妇女的活动范围是厨房(Küche)、教堂(Kirche)和孩子(Kinder),而武士道的女性理想虽未限于这三者,却非常有家庭性的。这个乍一看来似乎是矛盾的家庭性的与勇妇的性格,在武士道看来并非是不可调和的,下面我们就来论证一下。
武士道本来是为男性而制定的教条,它所看重的妇女的德行,当然是远远脱离女性的。温克尔曼'1'说:〃希腊艺术的最高的美,与其说是女性的,毋宁说是男性的。〃莱基对此加上一句说,这一点,从希腊人的道德观念方面来看,也如同在艺术方面一样,是千真万确的。同样,武士道所最赞赏的妇女乃是〃从性的脆弱性中解放了自己,发挥出足以同最刚强而且最勇敢的男子相媲美的刚毅不屈。〃'2'因此,少女受到抑制其感情、强化其神经、遇到意外事变时,用武器——特别是使用长柄刀来维护自身尊严的训练。不过,练习这种武艺的主要动机并不是为了在战场上使用,而是出于为了自身和家庭这两个动机。女子并没有自己的主君,而是维护自己的身体。女子用这个武器来维护自己身体的圣洁,其热忱有如丈夫维护其主君的身体一样。她的武艺在家庭上的用途,有如下面所说,在于孩子的教育。
女子的剑术及其他武艺,即使付之实用是很少的,却在健康上对习惯跪坐的妇女具有辅助效用。然而这些武艺并非只是出于健康的目的而进行练习的,在有事的时候是能够实际上使用的。女孩子一达到成年,便授给她短刀(怀剑),用它来刺进袭击自己的人的胸膛,或者根据情况得以刺进自己的胸膛。后者的情况实际上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并不想严酷地批评她们。如果看到即使厌恶自杀的基督徒的良心,也因为佩拉基娅'3'和多明尼娜这两个自杀的妇女的纯洁和虔诚而将她们列为圣徒的话,那末对她们就不会苛责了吧。当日本的维吉尼亚'4'看到自己的贞操濒临危险时,她并不等待她父亲的剑,她自己的武器已经常放在怀里。不知道自戕的作法乃是她的耻辱,比如说,她虽然并没有学过解剖学,但却必须知道哪里是刺咽喉的正确部位。死的痛苦如何剧烈,为了死时肢体的姿势不致走样,表现最大的谨慎,必须知道用带子缚好自己的膝盖。这样地注意仪容,难道不应与基督徒珀佩图亚,或者圣童贞女科妮莉亚'5'相媲美吗?我之所以提出这样直率的质问是有原因的。因为看到了一些人根据洗澡的习惯及其他一些琐事而抱有误解,说我国国民之间不知道贞操观念。'6'完全相反。贞操是武士妇女的主要的德行,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一个妙龄的妇女被敌人俘虏了,在粗暴的军人手中面临暴行的危险时,她请求如果允许她先给因战争而失散的姐妹们写几行字的话,她将顺从他们为所欲为。她写完信之后便走向附近的水井,纵身跳下挽救了她的名誉。遗书的开头是一首诗:
世路艰难,乌云漫天,
山巅之月,胡不入山!
给读者留下唯有男人的大事是我国女性的最高理想的观念,并不公平。远不是这样!她们需要艺术和雅致的生活。她们没有忽视音乐、舞蹈和文学。我国文学上若干最优美的诗歌就是女性的感情表现。事实上,妇女在日本的纯文学史上起到了重要作用。教给她们舞蹈(我说的是武士的女儿而不是艺妓),是为了使生硬动作变得轻柔起来。音乐是为了在她们的父亲或丈夫郁闷时,用来慰藉他们。因此,学习音乐并不是为了技巧,即为艺术本身。它的最终目的是净化心灵,有道是心地不平静,音调自然不谐和。我们在前面谈到青年的教育时,曾说艺术对于道德价值经常处于从属地位,对于女子也有同样的想法。音乐、舞蹈只是用来增加生活的雅致和明快就足够了,绝不是为了培养虚荣、奢侈的风习。波斯王在伦敦被领到一个舞会上,当请他参加跳舞时,他率直生硬地回答说,在他们国家里,干这行工作的,是特别准备有一群女子表演给人看,我同情这位国王。
我国妇女的技艺,并不是为了表演给人看、或扬名社会而学习的。它是家度的娱乐。即使在社交的宴席上表演这种技艺,那也是作为主妇的任务,换句话说,是作为家人款待客人方法的一部分罢了。她们受教育的指导思想是家务。旧日本妇女学习技艺的目的,不论是武艺还是文艺,可以说主要就是为了家庭。她们无论离得多么远,决不会忘记炉灶。她们为了保持家庭的名誉和体面,而辛勤劳动,捐弃生命。她们日日夜夜以刚强而又温柔、勇敢而又哀婉的音调,歌唱自己的小家庭。她们作为女儿为了父亲,作为妻子为了丈夫,作为母亲为了儿女而牺牲自己。这样,从幼年时起,她们就被教导要否定自己。她的一生并不是独立的一生,而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