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匆匆,等到三月中下旬的时候楚邹便开始动身赴江淮了。此次因为老宁王府大老爷生病,便依旧由冯深与工部侍郎葛远、都水清吏司郎中秦明修一道前往,随同去的还有太子少师方卜廉。
清早的坤宁宫露台上微风习习,内官监与直殿监的太监们搬动着桌椅木柜进出忙碌。所幸那场火扑灭得及时,主殿梁柱等大结构烧得并不严重,大部分被毁的都是些床榻、褥子、器具等家什,因此修缮起来工程并不算浩大。
但孙皇后生前所留的胭脂盒子,被桂盛按着记忆去重做,虽则外表看着差不多,里头的东西却变了味。而她亲手涂描的那些瓶瓶罐罐,亦皆已被熏黑,匠师们尽最大努力做了修复,却仍然留下许多拭不去的熏痕。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交泰殿前的单檐四角攒尖顶下,皇帝正在逗四岁的楚鄎背诵。
楚鄎一段《孟子。公孙丑》背得朗朗上口,稚子挺着胸脯咬字清晰,听在楚昂耳中不免感慨良多。这个是他在没有孙皇后的情况下,一眼一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甚至为他把过尿、换过尿布,甚至因为他的哭泣不止,而亲自端着小碗小勺,像当初孙皇后抱着病弱的老五一样,抱着他在殿柱下一圈圈地喂他喝下汤粥。所有的,皆因为生怕这个没有母后疼恤的骨肉遭受委屈。
楚鄎因此对他也特别地黏缠,背完了便两手环过楚昂的脖颈:“父皇,儿臣念得可好?”
他的黏缠是完全不带父子君臣身份隔阂的,与二公主楚池幼年的撒娇不一样,与楚邹幼年似患难之交的父子情深或崇拜亦不一样,只是单纯一种幼子对父母亲情的依赖。
已是中年的楚昂怜爱地摸摸他脑袋,轻笑道:“鄎儿聪颖,你母后在宫中听到了必定欣慰。”说着牵住他的小手儿站起来,一同望向对面洞开的高红殿门。
清晨光线有些昏暗,太监们枣褐与森青的曳撒进进出出,楚鄎看着看着,眼里头便总是难免有哀伤。
他不像那些年长他很多的姐姐和哥哥们,拥有许多与孙皇后朝夕相处的回忆。对于孙皇后,他是全然没有任何记忆的,一切的影像都只是从父皇后来画的那几张画里,那画上的女人娴静淑柔,可真是好美啊,时而又俏皮,时而又嗔怒、妩媚。还有一张被父皇压在最底下,那张画上的母后枯坐在鼓腿彭牙罗汉榻上,深秋落叶凋零,她眼里有一抹寂静空茫的忧伤。父皇时常对着那张画一失神就是半天,忽而转头看向他,眼里便有些欲说还羞的欠责。
楚鄎时常偷偷爬上父皇的龙座,一样的看那张画一看就是好半天。他听说早逝的母后是个很好很受宫人敬慕的女人,便会不自觉地好奇她,并在幼小的心灵里假意勾勒着她对自己爱宠的画面。而因着这张画中她忧伤的眼神,他心里便会惆怅。因为不能听到她诉说自己的故事,她也不曾认真看过他一眼。他在这座皇城里,除了父皇便只是孤独。
风轻轻地吹过来,拂上楚鄎四岁的小脸庞,凉凉的有些温柔,他猜是不是母后在抚摸他呢。
“父皇。”楚鄎叫一声,仰着小脑袋望。
楚昂低下头,勾唇笑了笑:“等修缮好之后,你母后就回来了。”
楚邹着一袭斜襟胜色鹰爪团鹤纹长袍,踅上台阶与父皇辞行:“儿臣此去江淮,必得耽搁不少时日,父皇与九弟在宫中切注意身体。”
此次皇太子出宫,不仅带了老成持重的方卜廉,亦随行几名工部的水里屯田官员,楚昂是放心的。看着这个年岁已十四,已能成为自己左右得力臂膀的昔年小幺子,不免欣慰地叮嘱道:“遇事小心定夺,若有疑难便请教方少师,又或是来信述与朕知。”
楚邹应是。楚昂抚了抚少年修挺的肩膀,又问:“听说近日痴迷雕刻,朕已叫人自长白山取上等红松木,怕是等我儿回来,那木头业已运至宫中。”
想不到父皇连这等小事都能悉心关注,楚邹俊逸脸庞不由微赧,猜着一定是小榛子说的,小榛子时常被张福叫去问话。便恭敬道:“也就是得闲时用以放松,并不算痴迷。难为父皇这般费心,叫儿臣惶恐。”
楚昂微笑,并不见苛责什么。
楚邹便转而看向楚鄎道:“九弟在宫里多陪伴父皇,素日莫忘读书写字。”
“嗯,弟弟谨遵太子爷吩咐。”楚鄎拘谨地点点头。
对于他的哥哥和姐姐们,他是规矩而生分的。渴望贴近,却又天然地带着点儿自卑。尤其对楚邹,更是多了一层畏与惧。
他在太监们的交谈里,听说了不少楚邹幼年的故事。知道景仁宫的养母张贵妃,因为母后和四哥而被父皇冷落,五年多了父皇没有踏足过景仁宫一步。还知道二哥因为当年用脚绊了四哥,已至十七却依旧困在皇子所不得出宫建府。但张贵妃与二哥对他依然是客气的,每每纵容着他在跟前玩耍,也不亲也不疏远,目中总是带着笑。孩童的心性总是敏感,楚鄎住在景仁宫里是拘束的,因为明白了横在母后与张贵妃之间的种种沟壑。
还有个曾经害过四哥的丽嫔和小七哥,听说被打入东筒子尽头的闱院里,那道矮门紧闭了六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里头过得是人是鬼。
因此楚鄎对楚邹是恭敬而畏惧的,生怕哪里说得不对、做得不好了,惹了太子爷的不悦。
楚邹怜爱地摸摸他小脸蛋,楚鄎的眼中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留恋,只是不自觉地牵住父皇的袍角。
阖宫都知道楚昂视这个皇九子有如性命,楚邹看了目中虽有怅然,却并不芥蒂——假若母后还在世,她一定也希望父皇多疼爱这个小弟弟。他只是怅然彼此间拉不近的嫡兄弟情。
见楚鄎对自己并无反应,楚邹便拂袍站起来,对父皇弯眉笑笑:“那儿臣便告辞了。”
楚昂应好,心中却亦已晓得兄弟之间的生分。当初将老九交与张贵妃抚养,一则是因后宫需要有一个能者主持,而坤宁宫却永远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主母坐镇,这才施予张贵妃一个机会。阖宫之中只有她有这分气度,而施淑妃与殷德妃都不具备。
但遗憾业已酿成,便看着楚邹健步离去的背影,温声对楚鄎道:“他是这个宫里,除了父皇以外最疼你的四哥。所有人都可能对你不利,这座宫里唯独他不会。”
楚鄎这时听不明白,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三名太监在搬动一面黄花梨十字连方纹隔扇,锦秀在边上看着不对,便叫那太监稍等,上前道:“这屏风左右各嵌有一枚凤头鸾身的小拉环,公公可是把它漏掉了?”
时年已二十七岁的锦秀,身段依旧保持着姑娘的莞尔,胸满而蜂腰,那略高的颧骨上笑容谦逊,却不掩端雅气度。
楚鄎跑过去晃她的衣袖:“姑姑在说什么?”
锦秀弯腰应他:“在替九爷的母后纠错呐,殿下可是要回去练字了?今儿正练到《孟子》第五章,奴婢替您记着。”
楚昂走过来听见了,微蹙眉宇问:“屏风?你又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锦秀连忙福了一福,轻语道:“奴婢这些年总在皇后娘娘宫里看着,每一处娘娘用过、留下的痕迹,奴婢都记在了心里。”
她微微颔首,下巴线条柔美,楚昂凝了一眼,记起这个是从一开始就在张贵妃宫里默默当差的大宫女,这些年张贵妃亏了她,才得以将这个孩子照顾好。便淡漠道:“难为你这样有心。”
锦秀不敢当:“承蒙万岁爷夸奖。也并非刻意去记,只是许多的东西,看着抚着,久了那味道就不知不觉刻入了心扉。何况是皇后这样惠泽六宫的好娘娘。”
楚鄎见锦秀搭着手谦卑说话,还以为父皇正在对她严厉,连忙踅过来道:“父皇不要惩罚江姑姑,儿臣喜欢她。”
说着小手儿牵住锦秀的袖子,信誓旦旦地,同舟与共的。那酷似孙皇后的眸瞳中噙满悲悯,因着在宫中仅有这样一个女人对自己是真的好。
楚昂便因儿子的求情而缓和了容色,但不打算再把楚鄎留在张贵妃的宫里,而冷了坤宁宫几个姐兄弟的情。便道:“九儿业已长大,钟粹宫,不日你便带他住进去吧。”
这话是对锦秀说的,锦秀起初还未反应过来。但一个皇子,不是去清宁宫皇子所,而是单独养在皇帝御书房旁边的东六宫里,锦秀是讶然的,愣愕着仰起眼帘不敢置信。
楚昂却只是想让楚鄎能离着孙香宁更近一些。因政务缠身,无意再与锦秀过多废话,末了平淡道:“就这么决定了,无须多言。”
那一袭明黄绣龙翟十二章纹绫罗袍拂风而过,锦秀还愣在那里,楚鄎却蓦地高兴起来。幼子澈亮的眼眸里荡开喜乐,稚声道:“姑姑,可是母后在天之灵眷顾本皇子,让我得以不再居于别人篱下?”催锦秀快快跪下谢恩。
呀……
锦秀这才反应过来,凝眉望着不远处皇帝伟俊的背影,连忙在露台上屈膝:“奴婢谢万岁爷恩典,万岁爷洪恩浩荡。”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今天被锁得心塞呕血,效率好低,字数有点少,亲们海涵(;?д`)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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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柒捌』入钟粹宫()
巳时初楚邹就出发了,跟班太监小榛子垂脑袋耷肩膀,替他挎了个包袱一路从皇极门里随出来。包袱不大,他出门也懒得带东西,不过三两身换洗衣裳,其余不爱添累赘。
不像宋玉柔,听说楚妙给他把小裤和袜子各打包了两箱,怕奴才洗不干净穿了长痱子,预备要么扔掉要么囤着回来洗;他奶奶还给他备了五十小盒每日的零嘴点心,为什么不归到大盒装?因为怕一口气吃太多,伤了牙和脾胃,都是用小秤杆称量精准的,每日咸甜各三两。
但宋玉柔临了却没有来,楚邹贴身随行的只有小榛子。那心眼儿比蜂窝眼子还绕的臭小子果然靠不住,头天傍晚还叫人传信到宫里,信誓旦旦说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问需不需要给太子爷也备一份零嘴,怕到江淮干旱没得吃。
临到要动身了,后半夜却听说突然拉起肚子发起高烧,虚脱爬不起来了。为了怕楚邹不信,还叫他的亲爷爷老东平侯大清早乘着马车颠吧进宫,把仁盛堂坐堂老大夫开的方子给楚邹过目。
那薄薄黄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十来种药名,楚邹看都不稀得看一眼,叫管家太监赏了他一只缩头乌龟,让老侯爷顺道带回去。送去以后倒也不见宋玉柔有什么反应,听说那乌龟后来还被养着了,到年底的时候他奶奶给他炖了一锅当归王八大补汤,可见宋玉柔这小子脸皮修炼得有多厚。
楚邹一袭胜色袍摆翩翩,走得是步履缱风。小麟子追去东华门外,站在他的车马跟前又是帮着捋马鞍又是搁行李,忙得脚不沾地。
“这上头的是茶花与千日红,有平肝定喘之效,太子爷气喘不咳嗽的时候吃。”
“这些是莱菔子与紫苏子,若是上不来气儿、睡不着,便用滚水浇泡半刻时辰,喝下去便可消解了。”
十年少年清脆的嗓音在风中叮咛,方卜廉着一袭素袍立在车辕旁听着,不由仁爱地摸摸她脑袋:“倒是个聪明省慎的奴才。”
那手掌宽厚,小麟子被摸得舒适而羞赧。回头睇一眼马车,车帘子还没放下来,楚邹在里头阴着一张脸,只是眯着凤目不看她。
人长大心就变宽了,不再像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生怕他在宫外流血了或忽然被害死了不回来。她太子爷可是得干大事儿的哩,小麟子扬眉笑:“爷一路安泰,赶夏天前回来!”
楚邹竟不见她有半分不舍,一早上都对她没好脸色。个没心没肺的蠢奴才,那南下的路途必定颠簸,吃的用的是粗食陋水,小榛子又是个成日不吭气的木疙瘩,这一路她竟也不心疼他。平日的阿谀巴结都是假的。
楚邹龇牙轻磨:“那宫外是有豺狼虎豹么?你就这么对你主子。”
小麟子最怕他提这个,耷拉着眼皮没应。
楚邹蓦地缓和声调:“上来,随我一起去。”
哎,他一这样她就心软。
小麟子想了想,到底为难地晃着曳撒,眼睛瞥向内廷:“陆老头儿腿上不好还咳痰哩,奴才在宫里等太子爷回来。”
“驾——”赶车的侍卫挥鞭子。
“哼,用不着你等,爷不缺奴才伺候。”楚邹便失望地垂下帘子走了。
车马扬灰,小麟子追赶几步。眼见那甬道外头人影阑珊,陌生如魑魅魍魉,顿地便止步不敢往前,只对着车尾巴喊一声:“太子爷到了给奴才来信,奴才识字了。”
马蹄子咯噔咯噔走远,楚邹听见了也跟听不见。人影看不到了,她才略略有些怅然,迈着细长的腿儿默默往右翼门回去……再不回去院子该长草了。
光阴静悄悄地流转,天黑了亮了又是一天,紫禁城里并不因为东宫的不在而觉得缺了什么,日子还是照常的过。
四月上头的时候,小麟子收到了两件肩袖饕餮的曳撒,都是绿脖子四颗牙的。一件森绿是三皇子做的,叫小邓子直接送进破院里,没有人晓得。一件赤红的却是二皇子差小喜子送来,也不晓得那天怎么被他听到了,他送又不好好送,偏特特送去给吴全有转交。
一个十七岁的闲散皇子给一个十岁的小太监送红袍子,怎么听着怎么别扭。吴全有就把小麟子拘着了,哪儿也不让出去浪荡,就只在御膳房里跟着打杂。
小麟子被看着出不去,只好跟在陆安海歪肩膀后头学摆膳。在宫里头摆膳是门不吭声的活儿,得眼观鼻鼻观心地静悄悄去琢磨。御膳房里的菜式经年累月不变,你看着各宫布的菜都差不多,一天两天看不出来,时日久了才能悟出那里头的玄妙。每当送膳太监们排着队儿等在院子里时,那便是老太监陆安海最风光的时候,他勾着脑袋不言不语,见哪宫奴才走上来,手便往哪几道上默默一指,那奴才便眼明手快地端盘入盒。像是韩信点兵、气贯长虹,每每叫小麟子肃穆不已。
楚邝的喜好并没有人知道,小麟子是在去清宁宫时,偶然瞥见他用筷子戳着膳桌上的土豆和芹菜玩儿。为什么玩儿,一定就是不爱吃,不爱吃的才会挑起来戏弄。就比如他时不时地挖坑子戏弄自己。
于是那几天清宁宫二皇子所的膳食便变着法儿的是这两样。
她装模作样的,把膳食安排得自以为甚是巧妙,但很奇怪的是,那几天楚邝却把盘子吃得很干净。
太子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小麟子从白虎殿经奉天门场院往御膳房走,路上总能够遇到楚邝。他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很修长了,是个英俊的皇子贵胄,每在路上遇到她,便会撇眉勾唇地对她笑笑。显见得是看穿她这几日的小动作,料不到她竟有胆略报复自己,并觉得甚是诙谐好玩。小麟子于是不敢再招惹他,每日只是认真学着摆膳的本事,她心思灵透,不多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