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偷生的清贵王爷,多了几许沉稳与沧桑。在孙皇后跟前却一如从前的依缠,凤目里看她都是痴爱,就像五年前孙皇后捧着他的脸一样,亲得很久都舍不得放下。
近七月的时候楚邹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只怕是不能按时回程了。江淮一带的官员,许多表面看似廉洁,实则暗地里贪赃枉法,导致当地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拨下去的款项不少,到了州府便被层层盘剥,真要治理了再从百姓身上勒索一轮。说淮阴县底下有民众聚众闹事,百姓拿着锄刀把县衙与驿馆团团围堵住,大抵需要耽搁些时日。
等到信传入宫中的时候,案子却已经被他告破了。是楚邹主的案,带着小榛子化成百姓,亲自下到民间去体察,末了着几个百姓击鼓鸣冤,一层层顺水推舟往下扒皮,把那个县令揭得没脸儿,一竿子乡官亦个个狗血狼狈。却还不敢算计他,因为晓得这乃是当今圣前最得宠的皇四子,也只得服罪认了栽。
少年太子爷不过十岁,然则举止气度间已然持敛老成,生得是疏眉朗目冷俊高贵,办事也果决不拖泥带水。这县令听说与宫中哪个阉党头目是带着亲戚的,他当堂一审说办就办了,叫当地民间无不拍手称快。朝廷官员得知消息,亦纷纷奏疏上表,道皇太子得瞻圣上之龙威,是我大奕王朝之福气也。皇帝脸面上亦是有光的,入坤宁中见皇后时目中都带着笑意,亦默默放任楚邹的继续行事。
楚邹在信中说:“不到民间不知民间万象,有丰衣足食者,亦有陋屋贫病者,皆天下苍生也。儿臣此次出宫收获良多,望母后切切保重身体,他日也与父皇同游这天下万景。”那字句间虽短,却已含持重,孙皇后是欣慰的,便也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
此时孙皇后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身子有些臃重,那封信却写得老长,交与小路子一路送去东华门的值班房。
小麟子便也趁吴全有去御膳茶房巡视的空隙,猫去他的屋子里,趴在桌子上用他的纸和墨笔,悄悄画了张图塞进去。只会看字儿不会写,画了一只丑八怪大鸟,张着两只爪子,爪子下面抓着个大耳朵帽的小太监,飞越黄瓦红墙去找他。她本来想画传说中的崇山峻岭,可是她没见过山,也不晓得岭是什么样,紫禁城里只有十米的红红高墙还有望不尽的苍穹,她便画了鸟儿飞出宫殿,想让他明白自己在催他回来。
生怕是桂盛去送信,到时候把她的那张扯出来扔掉了。一路跟着小路子走,见他把信送到了番子差的手上,这才默默地松了口气。孙皇后什么不知道?只是装糊涂不戳穿。
月份渐渐地大了,因为休息调养得好,这一回她孕中的脸色是姣好的,并无怀老五时的憔悴。少腹却是高高地隆起来,像是一座骄傲的小山坡。
小麟子对孙皇后的肚子充满好奇,眼睁睁一天天地看着它大起来,有时还会动一动,她的眼皮子也就跟着动一动。
孙皇后觉得好笑,叫她过来摸:“你摸摸看,猜是皇子还是公主呐?”
小麟子便怯怯地伸出手摸,手心有淡淡的暖热,摸得小心翼翼。那高耸的肚子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来自母性的柔软,她乌亮的眼睛里便充满了对生命的神奇,嗫嚅着樱红的小口儿:“是小公主。”
心里想起广生左门内那个漂亮的小主子,小脸蛋上就不由自主漾开红晕。宫女奴才们都晓得她偷看三公主,纷纷“嘁嘁”地捂嘴好笑。
孙皇后问她:“可喜欢你家太子爷吗?”
鼓着腮帮子不答,孙皇后说不答可没机会了,下封信里本宫就告诉他,说你喜欢三公主楚湄哩,小太监不害臊,该掌嘴皮子。
小麟子这才张口:“奴才只是想和三公主玩儿……太子爷不要奴才了。”
扭拧着,眼里头一丝丝沮丧。她自个不晓得自个是女孩儿,可管不住心里对主子的崇慕。
孙皇后假作看不懂,老四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当真厌弃一件东西,定是眼不见为净,打发走了就不会再让她在眼皮底下扰心。倘若是真不要她,哪里会容她在自己跟前讨宠儿。
孙皇后便嗔戏道:“他可没不要你,他是主子爷,主子对奴才自然脾气大些,你得学着哄好他。”
小麟子懵懂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大家久等了,疯狂抱住!
大北京和老福州的温度真是相差太多,来三天感冒发烧三天,鼻子眼睛酸到睁不开,所幸今晚忐忑地更新了。明天返程,白天更新不了了,提前和小伙伴们吱一声哈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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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陆玖』恋眷宫墙(2)()
小麟子懵懂地点点头。
孙皇后晓得她对楚邹是巴心巴肺地好,私下里其实也有曾叫人调查过,晓得她在宫中是不上册的。一个小丫头被当做太监养着,在宫里也不记名不记册,大约便是早晚要随收养太监出宫的。
孙皇后便对小麟子道:“你可听好了啊,如果将来你要出宫,那就永远不要喜欢你的太子爷。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陪伴在他身边又走了的,他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忘惦记。便是从前那犯了事儿的小顺子,他后来也没少暗中吩咐人提点照拂。
若是将来一直留在宫里,那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只对他一个人好,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不要吃他的醋,也不要因他对你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他难过了你就替我抚抚他胸口,他高兴了你就陪他笑笑……总之,把你在这世上能对一个人的好,全部都给他。你说你会做到吗?”
孙皇后说得很慢,眼眸里都是对这个命中注定伤情义的儿子的爱怜。对小麟子说:“你太子爷从小背负太多,他哥哥对他不亲,姐姐也出嫁了,本宫若不得闲,就只剩下你一个陪在他身边,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小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太子爷母后的目光会这样遥远,笑容也飘渺朦胧。但是孙皇后抚在她头上的手是温暖慈爱的,像一种娘亲的感觉,虽然她并不明白这世上娘亲的存在于她有什么意义,但因着这抚摸,她的心里就软软酸酸的。只是很认真地点着头,把孙皇后的每一字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心里。
孙皇后是在七月下旬走的,生皇九子时早产加上难产,分娩的时候硬撑着疼了两天一夜,孩子是平安出生了,生完却大出血忽然地故去。
去得毫无征兆,又或许其实在怀孕后期的时候,她自己便已有些隐隐约约地觉察精力不支。只是彼时月份已足,说不要已是太晚,便镇日里含笑遮掩着,暗自预备听天由命一搏。所以才会提前与小麟子叮咛那一番话。
彼时楚邹才接到母后寄来的信,信上说:“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是他在接替当年的你。我把你交给他,是怕生下老九之后,再无暇对你顾及;又怕哪一日我不在了,我儿恐怕心感孤独。这世事原本百态万千,或敌或友,或虚或实,我儿已学会辨识万象,叫做母后的深感快慰。但亦须培植左右忠坚,须知孤臂无援,遇事且衡且忍,对你后来必能深受其益……”
她故意把小麟子写成是“他”,是怕小麟子他年总会离开,倒不如不叫儿子此刻知道性别。那字迹娟秀,兴来洒落,笔如云烟,是母后一生唯一给楚邹留下的一封信。信笺里还夹着一张拙劣的小画,鸟人与宫墙,楚邹瞄一眼便掠过去,都无心细看,就给融去了风中。
原本出京时便隐隐有些勾扯难断,在接到这封信后便愈发的心绪不安,把一应事务都抛下,一路快马加鞭地往京城紧赶。清早的东华门外雾气迷茫,他到了也不下马,马鞭子哗然一甩,咯噔咯噔便往红墙内硬闯。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从乾清门内仓惶踅入,等到的却是坤宁宫前的一幕白帆。晚了一夜,就晚了一夜他深爱的母后便已经辞世了。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太医院挽救了三天,到底也挽回不了孙皇后的一缕香魂。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去得那样突然,时年三十二岁,褪尽铅华的脸容是那般的年轻安详,一生美丽又短暂。
后来听宫人说,临了的那一天,皇帝倚在镂雕龙凤的卧榻前,孙皇后拉着他的手,浅浅地笑:“总是你辜负我,这一回我也辜负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我不恨你,皇权之下谁人皆是无奈,你我都没错,错的只是因了生在这皇家。我又愿下一世不再遇见你,以免我总是为你挂心扰肠;却又舍不下你与我的恩情,怕把这样好的你拱手让去与了别人。”
孙皇后说:“你要答应我,未来当我不在的日子里,无论你把谁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为后,免她得以有权柄伤害我的小儿。”
她吃力揶揄着,失血的苍白脸容上都是对他的眷恋与不舍。
十三为妃,少年夫妻风雨相偎十九载,而今一切风平浪静,她却要先他一步弃他独去。楚昂的眼眶便被红噙满,抓起她发凉的手指覆盖在面庞上。
那指尖被他渗透了湿润,孙皇后最后哽咽道:“皇帝……可否把在御花园里……那句话,再亲口对臣妾说一遍。”
她的声音很小,没人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楚昂却是一瞬了然的。
是杜若云,他晓得她曾在私下里召见过杜若云。彼时杜若云已明了自己无法走进楚昂的心,心境是绝望的,孙皇后见了她后答应放她出宫,给她一条稳妥的余生去路,这便一起演了那一场诡魅迷离的戏。而楚昂在御花园里对杜若云说过的话,孙皇后亦是知晓了的,否则必不肯为他再怀上九儿。
楚昂把脸埋入孙皇后白皙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弥留将逝的味道,低低地把话复述了一遍——
“朕此生,唯爱的只有皇后。”
然后孙皇后就阖上眼睛去了。是留恋的,魂儿离了体也困在这座宫墙内舍不得离去,隔着迷离的膜儿幽幽地望着他。一切的喜忧哀乐都在这座宫墙内,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又爱又恨又绝望却又割舍不下的男人,慢慢地阖起眼帘,恋恋不舍地斩断。
皇帝把五指扣入她逐渐凉却的指间,隽朗面庞埋在她馨香的脖颈里,很久很久了都没有放开。黄色的锦榻上点点晕开潮湿,宫人们站得远并不能看见。
“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
“驾——”深夜快马加鞭赶进东华门的寿昌王楚祁,蓦地立在内左门外泣不成声。才出月子的长公主楚湘,马车一颠一晃,半路上就听说母后已经气绝了,还来不及叫她见到刚满月的小外孙女儿。
“呜哇——呜哇——”
婴儿的哭啼响彻紫禁城的云霄,那个刚出生就死了母后的小九子,踢蠕着肥嫩的小短腿儿,生得与他的母后如若一个模子。叫孙皇后走得如何心甘?整座内廷都似乎静默了,风中也似带着萋萋嘤咛的眷恋与牵绊。割舍不断,放不下太多。
出殡的仪仗从西华门一路往西郊皇陵走,那天是个阴霾的天,阖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凝重的哀伤中。白绫纷飞,这一年是天钦第六年,皇帝一连沉寂了数日,眉目间像是一下子沧桑了许多。待从伤痛中顿醒后,便追封孙皇后谥号为孝慈静庄雅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
用了“敬”字,足以可见其分量。而曾经沸沸扬扬传说的元嫔,在大奕王朝的史书中却只字未得记载,也许曾经有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他抹除了。天钦皇帝终其一生唯此一个皇后,此后无论谁人获圣宠,便费尽心机,也妄想能触及中宫的台阶。
半个月后施淑妃分娩,这一胎是个女胎,然则可惜的是亦未能存活。在这之后很长的时间内,内廷宫嫔皆无人再从皇帝得到子嗣。
那个似极孙皇后的皇九子,楚昂把他交给了张贵妃。这是大为出人意料的,莫说按着孙皇后与施淑妃的交情,便是因着刚刚生产完,这个孩子怎么说都该是交给施淑妃代养。李嬷嬷把襁褓过到张贵妃的手上,张贵妃捧得惴惴不敢多言。怀里的小儿珠玉香…软,她却深知他性命重如泰山。楚昂这个人冷情薄面,但另一方面却又是重情的,他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那便是看在当年裕王府风雨同舟十载的份上,给她最后一次考量的机会。这个孩子便是豁出去性命了,她也得给孙香宁养好,养不好她张敏在后宫的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楚邹大病了一场,像中了邪似的极易怒躁,宁寿宫里谁人也不容许靠近他的榻,唯小麟子不管他怎样怒容相向,依旧不怨不惧地跪在他床头照顾。楚邹病得厉害,发烧时便含糊不清地说胡话,两鬓都是汗渍,小麟子端水给他擦拭,还给他端尿壶儿,送饭食儿。送去的饭他不肯下咽,忽而嫌烫、忽而嫌硬,她便吹凉了、捣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孙皇后对她说:“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将来你若是出宫,就一定不要喜欢他;若是留在宫里,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
小麟子不想出宫,她太子爷出一回宫,宫里就得见一回血。宫外太可怕哩,她就想在宫里守着他,像孙皇后说的,只对他一个人好,不吃他的醋,也不因他对自己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
已经六岁的她已经有了不少力气,一个铜盆子晃晃悠悠抬进来,搁地上一放,便拧了毛巾给他擦身子擦汗。从额头擦到脚尖,少年的身躯英挺修长,她解着他的淡黄色蟠龙袍与素白的中裳,然后就看到了他的大鸟儿。比宋玉柔的可要了不得多了,她才晓得没有被阉割的蛋蛋原来是长这副样子,秀气的小脸蛋便不自觉有点红,但依旧很细心地从他这里那里擦拭过去。
楚邹也不理她,只是装得像个死人一样,又重又沉的不肯动弹,偏叫她扳不动,擦得吃力,红着脸皮儿在自己跟前难堪。他心中苦痛时,便总习惯在她跟前放肆着内心深处最阴坏的一面,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