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怎么倒像在暗示锦秀昔年还只是个大宫女,就是因为照顾小九爷才得了今时的光荣。
楚昂只是默默地听着,冷隽面庞上无有波澜。银筷子从修长手指中掂起,给楚鄎夹了两片清蒸山药,淡淡道:“张福人老心不老,记性倒是甚清晰。”
锦秀端姿坐在圆头凳上,脸上便有些微不可察的僵涩。又想起那时那般悉心照拂小九的光景,楚鄎出生时没娘,时常莫名地惊怯与发热,在他两岁知事前“哭”是景仁宫里的家常便饭。那些汤汤水水一口口哺进他的嘴里,余下的皇帝便赏予她吃了,一段时间过去锦秀容色水润身段儿也韵致,彼时没少让张贵妃怀疑她受了皇帝的临幸。
这一步步走来每一段回忆都是不易啊,她便莞尔地勾勾嘴角不知道所答。
宫女把木棉花薏米汤呈到她的跟前她却犹豫着不动勺,只是柔目莹莹地关注着楚昂的表情。
楚鄎在旁睇见,忽然记起来医书上孕妇忌食薏米的记载,他便开口道:“康妃前儿着了凉,不可进食寒性饮食,这汤儿臣替她喝吧,正好今日喉头上火了。”
说着乖俊小脸凑过来,把汤小心移到自己跟前。自小心思敏感柔仁的小儿,眼睛只是躲开锦秀的示好,不想洞穿她那辛苦的隐瞒。
——但他并不需要为了留住什么而去委曲求全地护住什么。
楚昂收进目中亦不予表露,原本浅笑温馨如若三口之家的一顿晚膳,这种感觉便像是把锦秀无言的排隔开,只剩下他父子二个人孤独默默。
那天晚上的楚昂倒是留在了承乾宫,只是一直枯坐在灯下批阅奏折,到了亥时亦无准备安置。锦秀先时在绣手帕,夜越往深,那烛火氤氲地打着黄光,宫人们都耷着眼皮戳脚子在旁看着,后来她便主动站起来替楚昂更了衣。
紫禁城夏末的夜晚已有凉意,刺绣牡丹的蚕丝薄被下楚昂仰面躺着,锦秀倚在身侧给他轻轻揉按着肩膀。她的手法总是绵若无骨,带给楚昂一种孙皇后在世时的朦胧旧暖。帘帐轻拂,锦秀凝着光影下楚昂隽冷的脸庞,那英挺鼻梁下两道八字胡俊美,总叫她想起他当年初入宫时的冷贵气宇,留念这十多年在旁注视着他的光阴。她心中便泛起嫉妒与酸涩。
自从孙凡真与李兰兰怀孕,那两个新晋美人父亲皆身居要职,楚昂这阵子隔二日便去长春宫探望,带着同院的沈妃都沾了光。可他此刻躺在自己身旁,却是无动于衷。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即便也偶去其他宫妃处光顾一二,但一与自己便总要赴个抵死不休、酣畅淋漓,那种对自己的感觉锦秀知道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她便将殷红的唇覆上楚昂,抵着他朗硬的腰腹呢喃:“多少日不见皇上,臣妾心底思念皇上,皇上日理万机,让臣妾服侍皇上安寝。”嘘声儿旖旎谦卑,说着唇舌便沿楚昂的肩脊点点往下轻沾。忽而触到楚昂那里蓄势的轩昂,正待要启口含下,却被楚昂一臂从褥中托起,听见楚昂淡漠道:“爱妃身子倦惫,今夜便不用辛苦,早些歇下吧。”
说着把手环过她的腰,将那渐起的动静又兀自隐匿了下去。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环她的腰了。从前的锦秀甚是注重体态保养,那蜂腰紧致如姑娘,现在却分明臃出一小圈,他本是个心思敏锐多疑之人,可他一夜却只言不提。
锦秀是知他骨子里性情薄凉的,她便半试探道:“皇上可是因长春宫汤盅下毒那件事,而误会了臣妾?皇上的子嗣是天宫派下来的星宿,是王朝的正根龙脉,锦秀一介宫嫔,没有权利也没有那份胆儿。除却哪日皇上亲自发下旨意,无论谁人怀了子嗣,锦秀断不会妄自做主去伤害它。”
说着把少腹隔着薄薄衣缕贴近楚昂的手背,想让他感受那份小乖嫩对于他的依附之情。楚昂便不语,只是在她脸上亲了亲:“既是天意便由它去吧,朕无有因此怪罪,爱妃单凭心意。”说着就阖目睡下了。那一夜之后,直到中宫嫡皇子女们的小家宴,他都没有再驾幸过承乾宫。
那几天的锦秀几乎彻夜难眠。金丝蓝绿底刺绣的床帐盯久了让人眼花,她抚着微起的少腹仰躺在方枕上,身旁褥子空空,似能隔着风把另一个宫里的娇笑漫语传入耳畔。皇帝一连四夜光顾长春宫,并频频赏赐下珠宝与绸缎数匹,宫里隐有关于她怀孕的非议,他这般对比分明,无非是要把那结局交予她自己定夺。
晓得楚昂内里其实柔软又薄凉的性情,譬如这些年对待淑妃,其实他并未做错什么,可是因着淑妃当年流产后不能再生育,他便不管淑妃对他多冷淡,每年总要去她宫中留宿一二次,为的是让宫里的人不至因她的无宠而轻慢她。更甚至把三公主留在淑妃身边一直到十二岁底,比之八岁搬去东宫的太子都要多出来四年,只因她是当年一起随龙进宫的王府侍妾。
他做不出下旨逼自己滑胎的事,结果让她江锦秀自己抉择,她若选择留下,那么眼下的光景也就意味着今后几十年的光景,她将沦为与宫中任一妃嫔无异的待遇,他会像对待那些妃嫔一样,或隔个十天半月或甚至一年半载的来一次,而那个娇嫩的孩子也不会得到他的宠爱。但她若不留,那么只要小九还可接纳她,他们便继续复如三口的温馨小家一直下去。
那些深夜里,锦秀便不止一次回忆起这十多年的辛酸起伏。是东筒子闱院绕过回旋的低矮长廊,手端着水盆子替人接生的卑微小主;是景仁宫里十年如一日辛苦隐忍的大宫女;到如今积盛宠与光辉于一身的后宫主位。可这荣华她要么一个人走得彻彻底底,无有贴心后继,要么便从琼台跌下,拖个小累赘打回原形。
深夜漆黑的光线中,她忽然又想起朴玉儿宁舍了性命也要把骨肉生下的执着,竟是心生出嫉恨的。那覆在肚子上的手忍不住便颤颤地抠紧衣帛,从牙关间发出悲痛又或不甘或是残忍的“嘶嘶”哽咽……
李嬷嬷回宫的那天,是在八月初一的早上,老大寿昌王楚祁亲自打马送至东华门外。她手挎着个亮绸包袱,身后跟几个帮忙提行装的奴才,慢步走过了金水桥,便换作一抬敞篷小轿晃悠悠往内廷进去。
秋日的天空旷远,一片蔚蓝中浮着几朵洁净的白云,抬轿的太监脚步慢慢,李嬷嬷端庄雍贵地靠坐在椅背上。她的肩脊扳得优雅而直,穿一袭青莲色的对襟褙子,脑后绾着大圆髻上插三枚简致的琥珀银簪,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仍保持着光洁润泽的仪容。
今岁正逢四年一次的选秀,那些刚进宫的宫女们不识得她,但见这气派连忙纷纷勾头退让在一旁。说来她在宫中的身份甚是特殊,从皇后娘娘在杭州娘家出生起,十二岁的她就在跟前照顾,后来又照顾了皇后五个孩子的出生。虽则老五没能留住,但这宫中是连张贵妃与戚世忠都得惧着她几分面子的,便连皇帝在许多事上也对她心存敬重。皇长子楚祁今岁接她出宫照拂王妃,还得亲自一大早候在乾清宫门外求请了圣意。
宫巷红红往东西走向四面铺开,过崇楼看那些勾肩垂脑的烟紫宫女与森青太监,好如一只只碎步慢移的画上人。数月不回内廷,怎得那碎金溢撒的琉璃瓦下,竟弥散着一股奇妙的静谧与祥和气息,像有什么不知名儿的又或是熟悉的旧味儿又混入了进来。
像在等待着迎来心底里隐隐的祈盼,李嬷嬷淡宁的妆容上眼目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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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陆壹』无可替代()
轿子抬到内左门外停下,跨步迈进东一长街,那扑面而来的感觉便更为清晰。
桂盛领着寥寥几个宫女奴才在露台上迎候,他是多年莫名忌着李嬷嬷的; 怕她嫌鸟屎味儿脏; 把鸽子也给圈后头去了。
李嬷嬷鞠了鞠礼; 去往左排房门扇下摸钥匙。手触到钥匙的那一瞬间; 就像是有什么调皮捣蛋儿的旧影从脑海里掠过; 把人心尖轻轻一挠。
许久未曾打理的灶间弥散着净朴的味道; 那味道里似有女儿遗香。几个琉璃瓶罐虽在壁角安静搁放,但里头少了些什么; 李嬷嬷一眼洞穿。这宫里头能不记错自己的顺序; 还能取了东西原样摆回去的; 除了那一个小灵精还能有谁。
想起当年那个扣着太监帽耳朵,脸腮儿粉嫩可人的小麟子,李嬷嬷眼里不禁浮了笑。打开茶木柜子; 看到从前给她拾掇的小玩意里少了本《百草集》; 她便转身对小路子道:“近阵子我不在宫里,这后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讲来听听?”
小路子候在门边,恭敬地嘎呀着太监嗓子:“劳李嬷嬷惦记,近阵子宫中事儿还不少。先是白虎殿后头的小太监院子闹鬼,四殿下中了邪;后长春宫里两个新晋的美人相继把出了喜脉,再就皇后娘娘祭典一过,四殿下与小九爷兄弟和睦,七皇子也得圣恩进了撷芳殿学堂。”
“哦,对了,还来了个小宫女,做得一手巧食儿。六月一道荷叶肉叫四殿下与皇上冰释前嫌,眼下正在殿下跟前伺候着司膳……”
在孙皇后去世的这么多年,后宫中此兴彼落,李嬷嬷已经对楚昂妃嫔的子嗣无有波澜。一直凝眉静默着,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便欣慰地抿了抿嘴角。
陆梨是在八月初一那天傍晚见到李嬷嬷的。叫小路子过来传的话,说是听闻局子里有个小宫女做的膳食出挑,这就把她要去帮两天忙。小路子也机灵,没直接去西三局,大抵怕陆梨是不是又与楚邹在忙什么。径自去咸安宫里找的小榛子,叫小榛子给带话儿。小榛子打午休后便去了昭福门下,他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太监,个子中高,肩微有些勾,因为是御前老张福亲自栽培的徒弟,宫女们都有些忌惮。那会儿曳撒扑簌地杵在门下,猜都知道是来找谁,一个个不禁艳羡地看向陆梨。
宫中各局子逢初一十五就要大扫,陆梨正挽着袖子蹲在灶台前擦洗,见状便低了头走出去。她先前被姐妹们逼供时是咬着牙死活不认的,后来被楚邹在下院门外那般公然一吻,现在是瞒也瞒不下了。她也就收起伶牙俐齿的揶揄本事,算是大大方方默认了下来,那时的她想起楚邹满心都是少女初开的甜蜜。
小榛子在前头引路,楚邹候在巷子口等她。未末的朱红宫墙下他着一袭玄色斜襟长袍,夕阳打着他英俊的身影像能发光,见她来,便很男人地把她牵过跟前。抵着她柔声问:“好点了么?”
彼时距陆梨与他缱绻已经过去四天了,他的那个坏起来时实在大得叫她难容,那一晚上直侵着她最深处的温柔,抽离开去后陆梨空疼都得移不开步子。后来楚邹就托小顺子找魏钱宝弄了药,叫小翠给她送去了。红盒子外还套着个荷包袋儿,什么这般神秘,小翠那颗好奇的心眼怎么可能不看,半路走着走着就给掀开了。
见着了陆梨就问:“是疼么?”
陆梨先时还不懂意思,小翠又挤眉弄眼地努嘴巴:“那个。”
陆梨脸就一赧,接过来转身走:“他发羊癫疯哩,你也信他。”
可她的鬓间眼角都沾了那爷的味儿呢。小翠见了,便在后头满眼欣羡道:“你别不承认,那位爷荣光在即,和他好了不吃亏。初看你两个就觉着该要有什么,这世上能给人这样感觉的,要么是兄妹眼熟,要么就是一对鸳鸯天作之合!”
反正什么在小翠的眼里都是计较掂量,陆梨听了也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只答楚邹:“再不好该要爷偿命了,见着阿嬷别叫看出来。”
看出来又怎样?
“吱溜~”楚邹却光听不应,兀自在她嫣红唇瓣上一咬。
李嬷嬷正在廊前抖帕子,便见那凤彩门下迎面走进来一对璧人儿。打前头的少女,头扎方布巾,一抹普青的褶子裙裾盈盈伴轻风,皓齿明眸美如绝尘。身旁的皇子爷发束脂玉冠,五官清俊仪表不凡,看面相与皇帝昔年轮廓几分相似。身量已是拔长到八尺有余了,那丫头只到他肩头,阳光打着两个人青春的脸庞,般配得晃人的眼睛。
李嬷嬷认出是陆梨和楚邹,暗叹丫头长大后果然是天姿国色了,眉角便渐然匀开笑弧。
陆梨抬眼也看见李嬷嬷,琥珀的银簪子在她发髻上打着耀光,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回宫她也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叫人心底里生出亲切。
陆梨就也对李嬷嬷笑,低声清脆地叫了一声:“阿嬷。”
楚邹亦跟着道:“嬷嬷回来了。”
清泽的男儿嗓音,凤目熠熠有神,几许沉淀下的沧桑。站在陆梨身旁,两个是那样的和谐相称。
李嬷嬷看着,不禁又想起东宫被废之前,少年太子端坐在影壁下病瘦脱型的阴影。她再想起孙香宁,一时便感慨良多。当年孙皇后必是料到自己离世后,老四怕难逃他父皇此一劫,这便安排了个贴心巴肺的小丫头,真就在他最低谷的时候生生拯救了他。
看他二个这般站着,她以过来人的眼睛便猜出了一二,只也不多问,笑道:“诶,来了。初秋起燥,煲了盅鱼腥草水鸭汤,进来喝一碗。”
说到鱼腥草可是陆梨小时候的拿手。八岁的楚邹哮喘发作病在床上起不来,她猫在御膳房院子里玩耍,听老张头随口对人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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