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奇道:“这里可倒怪,这花不是梅花,却能在雪中抽枝发芽,瞧这样子,再有几天就来鲜花怒放了。”
杨凌笑道:“正是,这花叫映山红。乍暖还寒,所有的花还臣服于寒冬地威吓之中,映山红便在残雪明净里开始绽放了,等皇上功成而退时,这漫山一片,红艳如火,正好用来恭贺皇上。”
正德哈哈大笑,他站在山坡上向北方遥遥望去,过了许久才回顾杨凌道:“我在想,那位被誉为草原上的雄鹰的伯颜可汗和野马般地勇士火筛,他们率领千军万马横扫草原,驰骋沙场该是怎样地惬意和威风,朕弱于他们么?不!
这次去,是为了政略,总有一天,我要亲自带兵会会这个伯颜和火筛,洪武皇帝将他们赶回了大漠,永乐皇帝将他们赶得东躲西藏,现在轮到朕做皇帝,难道要坐视大明的江山成为他们的牧场、大明的百姓成为他们地牛羊?”
他信心十足地道:“你看着吧,朕总有一天要亲自告诉他们,汉人的天子,是兴云布雨、遨游于九霄之上的神龙,而不是一条软趴趴的虫,任由他们你啄一口、他啃一下!”
杨凌心中暗暗喜悦,讲一百条道理不如让皇帝亲眼见见自己的江山和人民能感悟出的道理更多,大明的颓废由此始,始于他们的领袖,如果七国之末秦国国君不是赢政,会不会有始皇帝?如果汉第七世不是刘彻当皇帝,会不会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杨凌喜悦地道:“皇上说的是,什么雄鹰野马,统统驯服了它!皇上兴致来了,想去游猎时,就骑上火筛马,架上伯颜鹰,好不逍遥自在!”
张永凑趣笑道:“糟了,那皇上岂不成了走马架鹰地纨绔子弟了?”
杨凌一摊手道:“没办法,天下太平,垂拱而治,皇上再不骑骑马架架鹰,那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正德被他们一唱一和说的眉开眼笑,雄心顿起,他振衣道:“谁说没事可做了?到那时,海内升平,朕就放舟东洋,升帆出海!”
杨凌喜动颜色道:“皇上果然雄才大略,您是要咱们大明造就无敌水师、威播四海,成就宇内霸主么?”
正德翻了翻眼睛,说道:“胡扯!那有什么意思?朕要象你告诉我的故事里那样,光着膀子提把鬼头刀,头上绑个红布条,再戴个独眼龙的黑眼罩,做海上大盗去!”
第186章 秀才遇兵
饭后大军拔营起程,官道上骡马车轮将积雪路面践踏的泥泞不堪,队伍行速因此迟慢了不少,不多时追上一支队伍,只见官兵押着连绵不断的骡马车队,正艰难地跋涉在道路上。
探马向杨凌回报,这是向大同转运粮食、草料的车队,南方北运的粮秣装备经常行于这条路上,车马不绝于途,原本平整结实的夯土驿道已经破损严重,再经积雪压过,崎岖凹陷,湿滑难行。
看到甲胄齐全、行装整齐的大军进过,辎重队自觉地移向路边,杨凌的大军收拢了队形,从一旁缓缓经过。
正德皇帝轻夹马背,身子轻轻起伏着,目光从车队人流中缓缓扫过。车队拥挤在一侧,民夫们衣衫褴褛,有的修补着路面,有的肩扛脚蹬,使劲儿推着陷在冰雪坑中的车轮。
赶车的役夫是征调的,但是这些架桥补路、肩扛手挑出苦力的民壮,却是些自愿运送粮草的流民和佃户、村夫。流民衣食无着,佃户们家境贫寒,冬季里无所事事,仗着有把子力气,出来寻些活计既可以填饱肚子为家里减轻负担,还可以多挣上几文大钱。
看着那些面有菜色的穷苦百姓,正德脸上轻松的笑容不见了,军队越过辎重车队,继续加快行程向前行进,正德还不断的回头望向那条缓慢北行的长龙。
大军在昌平停留一宿,昌平县令并不知道当今皇帝在军中,不过单是内厂提督、京营提督这两块响当当的招牌,就足以让他忙前忙后不得清闲了。
杨凌的大军依托驿丞馆在小小的县城内驻扎了下来,驿丞馆内的差役、厨子全被赶了出去,换上了张永带来的人,昌平县令只道这两位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提督大人太有官谱儿,倒也没有生疑,赶着送来几十口大肥猪,见两位大人也没什么热情和他搭讪,就识趣地告辞离去了。
杨凌在临时设下的中军大帐内安排妥了夜晚宿卫和明日行程,两名亲军带着一位普通百姓装束的青年走了进来,这人衣着毫不起眼,但是举止气度却自有威严,杨凌见了他欣然笑道:“柳彪,来来,快坐下。有什么消息么?”
杨凌派杨一清随成绮韵南下,收集前期派人调查的受沿海士族豪绅支持地官员们的把柄,把内厂的三档头彭继祖调来率领这五千精兵。柳彪负责沿途各路明暗探马的指挥和协调,伍汉超先期赶往宣府、大同,与已在那里扎下根来的韩林取得联系,暗中照应。
柳彪施过军礼,在一旁椅上坐了。杨凌笑吟吟地给他斟了杯茶,柳彪欠身谢过,机警地扫了一眼,周围几名侍卫会意地退了下去。柳彪这才低声说道:“大人,京里探马已经来讯,大人要我们注意的那两位姑娘并没有什么异动,二人已被送到豹房,似乎安份的很,卑职令人正继续监视。
另外,前方探马送回地消息,居庸关、宣府一路很是太平,撤下的伤兵,送往大同的辎重,车队不绝于途,军兵、民夫鱼龙混杂,在这样的情形下,为防止鞑靼奸细,沿途都设有管卡,没有军中颁发的通行令谕和路引,五人以上者一律不准通过,是以沿途绝不会出现大队人马,若真有数百绿林便想在五千军中行凶,管教他有来无回。”
杨凌点了点头,略略放下了心,他在帐中徐徐踱步,沉吟道:“伍汉超比我早行一日,目前还不会有消息传来,沿途没有凶险就好,待进了宣府、大同,那里重兵云集,便更加安全了。柳彪,你先下去用饭,这一路上一定要给我打起十二分地精神来,今时不比往日,若是皇上少了一根汗毛,你我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呀!”
柳彪肃然起身道:“卑职晓得,大人尽管放心,卑职告辞了!”
杨凌点了点头,柳彪转身出去,一名亲兵进来禀报道:“大人,皇上的膳食已经做好了”,杨凌道:“嗯,去看好,我先去看看皇上。”
皇帝在宫中有御膳房专门侍候饮食,张永身边虽有小太监侍候,可是要带着御厨出京可就不可能了。杨凌煞费苦心,找到一位因年老辞了宫中御膳房差事地大厨,也不对他言明,只说是一路为自己制作饮食,弄了几名忠诚可靠的侍卫陪同,一路负责皇帝膳食。
中午在路上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正德皇帝也是匆匆吃了些简陋的饭茶,这还是头一顿正儿八经地饭菜。杨凌来到后院正德的住处,留守地大内侍卫全认得这位杨大人,一位侍卫官急忙迎上来道:“杨大人。”
杨凌微微颔首,问道:“皇上头一次出京,这一路颠簸身子乏了吧?可曾歇下?”
那武官也是一副普通军中校尉打扮,闻言笑答道:“大人可猜错了,皇上兴致高的很,刚刚洗漱之后,便带了张提督出去了。”
杨凌吓了一跳,脸上微微变色道:“此刻天色已黑,夜冷风寒,皇上去了哪里?”
那武官忙解释道:“大人不必担心,皇上只是去营中看望将士,并未远行。”
杨凌这才放心,急忙转身边向外走边道:“我去瞧一瞧,你歇着吧。”
杨凌匆匆出了驿馆,这座小城的驿馆设在城东头,外院儿原来是往返辎重车队停留驻扎的地方,周围砌了围墙,墙内驻扎了近千名官兵,其余的驻扎在门外,此时篝火处处燃起,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肉香。
杨凌四下张望,瞧见右边几处篝火往来行走的人影甚多,便匆匆走了过去,士卒们围坐在火堆周围,火上架着大饭锅,屠宰完毕的十几口大肥猪已下了锅,大块的肉在汤锅中翻滚着,士卒们嬉笑交谈着,大口嚼着馒头,啃着骨头,吃的正香。
杨凌还是一身将军装束,那些士卒见了声音顿时一轻,纷纷起立行礼,杨凌刚刚绕过两堆篝火,斜刺里猛地闪出一条人影,一把拉住了他,轻声道:“杨大人,哪里去?”
杨凌定睛一看,火苗子闪得那人身上银光闪闪,一件簇新地银蟒官袍、碧玉扣的腰带,倒也有几分威风,正是那位京营提督张永。
杨凌心中一喜,急忙也反手抓住了他问道:“人呢?”
他在外边,虽说近处没有外人,可是风送人语,唯恐被人听去,是以不敢直接说出皇帝二字。张永使个眼色,拉着他向旁边走出几步,避到暗处向前边一努嘴,悄声道:“喏,在那儿呢,不许咱家跟着,咱家瞧他玩的开心,也就只在周围巡逻,不敢靠近去了。”
杨凌向那边望去,只见火光熊熊,映着一张年轻英朗的面孔,正德皇帝穿着一身校尉衣衫正和那些大兵们席地而坐,肩并肩的挨着,用木棍儿插了冷馒头在火上烤,手里提着一根大骨头棒子不时咬上一口,聊地正开心呢。
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大大咧咧在他肩头砸了一拳,压得正德肩膀一沉,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子,厂督大人这次出兵,咱们兄弟可是从十二团营十万大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拉得开弓,上得了马,拳脚刀枪使将起来,三五条壮汉近不了身,瞧你小家伙细皮嫩肉的,济得了甚么事?哪是鞑子的对手?”
正德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大哥莫小瞧了我,战场我是没上过,以前呀,和个不懂武艺的混蛋在青楼里打架,还被他劈头盖脸一拳,差点儿没把鼻子打歪了,可那是没见识过,懵了。要真论起武艺来,我可是有好几位一等一的拳棒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恐怕你还未必是我的对手呢。”
“哟哟哟,小子挺能吹的呀”,一个懒洋洋地,一身痞怠相的大兵笑道:“原来瞧你是大帅地亲兵,还以为是个富家子弟,跑出来混功名的,但你又没点大家少爷的模样,就你那样子懂点花拳绣腿有甚么用?战场上可是真刀真枪地厮杀,就你这俊俏的小哥儿,莫要给鞑子掳了去做兔相公。”
正德缩回烤得表皮焦糊的馒头,撕下一块儿来吸吸索索地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儿,边好奇地问道:“兔相公?啥兔相公?”
火堆旁的大兵们放声大笑,旁边那大胡子拍了拍他地肩膀,哈哈笑道:“瞧你不通事务的样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混到杨大帅的身边的。鞑子那边的人个个长的身形彪悍,虎背熊腰,就是女人模样也比男人好看不了多少,象你这么俊俏的小哥儿,若被他们掳了去,倒不必担心作奴隶,没准儿被他们的酋长弄去当爱妾宠着啦,哈哈哈……”
张永闻言大怒,双眉一拧,杀气凛凛地就要冲过去,杨凌一把拉住他,低喝道:“稍安勿躁,不知者不怪,皇上还没气呢,你气甚么?”
张永定睛望去,只见正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大兵这么说他自然知道所谓兔相公就是脔童了,不过正德并未生气,生平头一次有人和他这么粗俗的说话,新奇之余倒是觉得好玩的很。
正德不以为然地道:“鞑子掳我妇人儿童,朕……镇子上常听北方来地客商提起,不过他们似乎劫掠粮草更多吧,抢过很多人么?”
几个大兵笑容渐敛,过了一阵儿,一个三十多岁、赤红脸庞的伍长叹息一声道:“那是自然,这么些年来,鞑子攻宣府、攻大同、攻蓟昌,不知抢走了多少百姓。”
一个长得还有些斯文的官兵一拍大腿,狠狠地道:“那群狗娘养的,百姓畏于鞑子劫掠,能逃的都逃进中原了,那些祖祖辈辈靠着祖传几亩田过活的百姓无处可逃,只能任由他们欺凌,只要是老年、壮年男子,都被他们杀了,少年和妇人就被掳去做奴仆和妻妾,帮他们放牧、挤奶、缝衣造酒,捆驼帐房。你说掳去的不多?
嘿嘿,鞑子人少,一家放牧,方圆数十里就只有这一家再无其他人烟,河套地区吉囊部落掳的汉人最多,一家蒙人不过四五口,倒有六七个汉人奴隶。”
那红脸伍长冷笑着宽慰道:“老段,又想起伤心事了?杨总制不是已经打了个大胜仗了么?蛮人丁壮少,那个叫王守仁的副将一战毒死三千鞑子,这些鞑子的家人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回头就得沦为他人的部族奴仆,这叫报应!”
正德瞧了那有些斯文的老兵一眼,说道:“段……段大哥,你的家被鞑子害过么?”
那老兵嘿然一声,默默不语。旁边那个大胡子贴着正德耳朵低语道:“老段是大同助马堡的人,兄弟姐妹全族六十五口人,被鞑子掳杀的只剩下五口,带去草原做了奴隶,放牧耕种。
过了两年那个部落和另一个部落火并,战乱中几个亲人都被乱马踩死,他伏地装死,随后千里迢迢逃回关内,因为他马术甚好,所以入了神机营,专为马术教习。”
正德听的心中恚怒,听到耕种又有些惊奇,不禁问道:“鞑子也耕种?他们耕种什么?”
大胡子道:“当初元人统治中原的时候,足足一百多年,也没学会耕种田地,也不想耕种田地。可是等他们被赶回大漠,没有人白面馍馍地供应着了,反倒想学习耕种了。
现在蒙人以放牧为主,也在一些地方耕种粮食,不过蒙人不懂农耕,这些活儿都是靠掳去的汉人做,人手不够用,鞑子有时还来边塞招募流民呢。”
蒙古人也在开始学习汉人的耕种了?这个消息正德倒不知道,往昔锦衣卫密探去往关外,也只注意军事、政治上地情报,即便看到蒙人开辟小块农田,也无人在意,正德听了心中似乎灵机一闪,再想去啄磨时,却如了然一梦,再也想不起半点痕迹。
那大胡子从皮带中抽出小刀从沸锅中扎起一块汁水淋漓的肉块来,香喷喷地咬了一口,展颜说道:“都别丧气,来,大块吃肉,攒足了力气,等到了大同,万一那鞑子还没被杨总制赶跑,没准儿咱兄弟还能露一脸!”
正德也有样学样,从腰中抽出小刀来扎出一块肉来,朗声笑道:“说的是,攒足了力气,总有一天咱们把鞑子抢去的都夺回来,烧茶沏水都嫌他们手脚粗,换他们给咱们干点粗活。”
杨凌微微一笑,对张永低语道:“张公公,这一位出来不到一天,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张永闻言仔仔细细打量正德一番,点头道:“嗯,可不是嘛,穿那一身粗布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还有还有……看那坐相吃相,唉,咱家平时最烦那些老大人对皇……他指手画脚,让他这样让他那样的,可现在连咱家瞧着都不顺眼了。”
杨凌四下看了一眼,见扮作普通军士地大内侍卫们,状若悠闲地四下游走,正德左右怕不有四十名大内高手保护着,周围也全是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可靠士兵,便放下心来,他拍拍张永肩膀,轻笑道:“我倒觉得,他现在多了几分男子气概,而且也更加懂事了。”
张永目送杨凌施施然离去,回过头来又仔细瞧瞧正德,疑惑地道:“还是那样儿呀,他原来就没男子气、就不懂事了么?”
次日一早,大军启程,过昌平赴居庸关。
今日是阴天,朔风阵阵,刮起地面的雪粒,扑面生寒,杨凌裹着姑绒大氅还觉得有些难耐寒冷,战袍下地连环锁子甲露出一角,摘下羊皮手套,热呼呼的手掌一挨上去就会被沾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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