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在做什么?”
可男孩并没有,他只是静静的站在我身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扰了我练琴,待我一曲弹罢,带着不确定的想法回头,却见男孩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说得真好,那就是我的曲子。
那种“无我的境界。”
在我回头看向小男孩的那刻,我清楚的感觉到,我心灵的某处动了动。
这是我最大的软肋——我永远不能体会到生命延续的快乐,因为我永世不灭的生命,根本就不需要延续。
而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听面前的小男孩,喊我一声“爹。”
小男孩的父亲走过来,对我说:“我是崆曲国现任的王,这是我的儿子,寇以安。崆曲国未来的大王子。犬子自幼对音律有着极强的天赋和兴趣,但恐无名师指点迷津,刚闻阁下琴技高超,敢问阁下是否愿意与本人回宫,将琴艺教授于犬子。”
我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们。
后来的后来,我问自己:“苦无,你愿意为了这个男孩,再次回到那个令你心烦意乱的尘世吗?”
然而,我愿意。
我开始每日教以安抚琴,但更多的,是教他做人。心思不纯净的人,永远没有办法弹奏出动人的旋律。
人生即琴,琴即人生。
以安叫我“老师”,但我知道,我更像是他的父亲。
——以安,老师为你修一个地下宫殿好不好?崆曲的颜色太单调了,像是睡着与醒着,一点区别都没有。以安喜欢什么颜色?
——我喜欢……唔……以安答不上来,老师,世间上都有什么颜色呢?
——这个世间上,有好多种颜色,老师也说不上来。
——那老师喜欢什么颜色呢?
——老师,老师喜欢红色。
——红色是什么样子的?
——红色,红色就是……
——唔,老师你受伤了!
——以安,看到了吗?这就是红色,是生命的颜色。
——我知道了!老师喜欢红色,那我也喜欢红色!红色是生命的颜色!
“老师!等我当上崆曲的王!我一定要把整个崆曲,都涂满你最爱的红色!”以安总是这样说。
然而好景不长,崆曲永远的黑白二色让我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开始分不清梦与现实,更怕这一切,都只是梦里的一场醒不来的梦。从那天起,我开始无数次的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直到看见那抹殷红,我才能确定,我还活在这个世界里。
我在崆曲,以苦无的身份,呆了十三年,容貌却从未发生过改变。在我面前,人们称我为“宫廷第一乐师”,赞我为“不老的神话”,而在背后,却唤我“妖怪”。
一日,我在街上行走,一个小女孩问她的母亲:“娘,我可不可以不弹琴了?”
“当然不行。我们是崆曲人,乐曲就是我们的生命。”
“可是昨天老师让我们用音律表现出颜色,我弹不出来,老师就说我笨,我不想去学琴了。”
……
连我都弹不出颜色,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又怎么可以?
这就是崆曲,一个明明单调,却偏要把最丰富的色彩展现给别国的国家。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无法再等待以安未来对崆曲的改变了,因为他太小,而总该有一些人,总该有一件事,教会他成长。
那么以安,让我用生命,来给你讲这最后一课。
苦无死了,死在了以安面前。
苦无的死,对以安震动很大。以安开始苦学兵法,隔年,便辅佐了新王登基,同时,自己也成了崆曲真正的掌权者。
以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整个崆曲,都涂成我最爱的红色。
以安的确是一个好君主,却不是一个好学生。
带着遗憾,我离开了崆曲。
直至三年前,路过某间私塾的我,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不会放弃我的差生。”
我幡然醒悟,换了容貌,以枫引的身份重新回到以安身边。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有机会,给以安,补上我未完成的那一课。
枫引一曲终了,大王子寇以安猛的一下扑进枫引怀里:“父亲!”
不是老师,不是师父,而是,父亲。
枫引的手颤抖的抚摸着大王子的头:“嗯!”
一句话,竟让两个心意相同的人,都等了这么多年。这世间所有因爱而生的误会,其实都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在默默付出,却都以为对方从未读懂。
云白筠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感和莫乔的琴技都无法感动枫引。听了枫引刚刚的那首曲子,云白筠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人可以比的过枫引琴技的传神。作为崆曲印,枫引终究还是没有太难为自己,他要的只是一个故事、一种感动,而能感动枫引的故事,并不是无忧无虑跟着爷爷长大的她和从小锦衣玉食的莫乔可以给予的。
“以安,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弹琴的人,最忌讳把琴弹‘死’了,做人也是如此!做一个好的君王,更要倾听百姓的心声,堂堂正正,实实在在。顺民之心,应民之意,方可为一代明君!不过师父也知错了,师父再也不会放弃你,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放弃我的学生。”枫引斥责着大王子,可声音却无比慈祥。
“老师,您别说了!”大王子用略微哽咽的声音打断了枫引:“都是我的错。人生如琴,琴即人生。以安现在记得了,以安永远都不会忘了师父的教诲。”
“来人啊!”大王子大喝道。
“请殿下吩咐。”下人们闻声立即出现在大王子面前。
“传我的命令,立即把崆曲城涂上不同的颜色!”
“啊,等一下!告诉百姓们,让他们喜欢什么颜色,就涂什么颜色好了。”
“是。”下人们齐声答道。
“这才是我的好徒儿!我的好以安。”枫引拍着大王子的肩膀。
接着,枫引走到云白筠面前:“我们的使命都完成了,我们走吧。”
“老师!你要去哪里?!”大王子喊住了枫引。
“以安,抱歉为师一直没告诉你,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我只是崆曲印的化身,如今有人需要我,我也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了。这本谱子,是我在外云游期间谱下的,里面是我这些年来,全部的见解与感悟,我相信,乐曲会把我没来得及同你讲的道理全部教授予你。永远不要忘了,人生如琴,琴即人生。”
枫引跟着云白筠刚走出了几步,却被大王子叫住了。
“云姑娘!请等一等!”
“怎么了?”
“云姑娘,很抱歉刚刚对你的失礼,我想请问,等师父完成了他的使命后,能不能让他回到崆曲?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大王子坚定地说。
一句话,让云白筠感动万分,她铿锵有力的回道:“好,我答应你。”
“谢谢你的理解,我来送你们出宫吧。”
云白筠一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大地却还未苏醒。正是一天中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东边的天空上有白白的云在涌动着,颜色渐渐变暖,似是要将人包围。
“想不到,褪去了红色笼罩的崆曲,还真好看。”云白筠看向身边的二人。
虽是大王子晚上才下的急令,可大王子下令还崆曲本来颜色的消息却依旧在天亮之前,就传遍了崆曲的各个角落。或许是下人们听出了大王子语气里的急切,又或许是这真正顺民心、合民意的消息,早已在私下里一传十、十传百。
第41章 崆曲12()
而云白筠同时听到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莫乔成了大王子的心腹,而煊舞,则被贬为庶民。
你看,我就说过,机关算尽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云白筠踏进客栈大门的时候,炽脩刚刚洗漱完毕,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不可思议的向门口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云姐姐,是云姐姐回来了吗?”
云白筠抱住炽脩:“是,是姐姐回来了。”
墨憎则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切的样子一样:“白筠,欢迎回家。”
云白筠身体不受控制的紧紧抱住墨憎:“谢谢你,墨大哥。”墨憎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淡淡的薄荷清香,云白筠禁不住贪婪的深呼吸了一下,妄图将多一些的薄荷香味,吸进鼻孔。而当她反应过来自己的仪态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云白筠不好意思的看着墨憎,脸上偷偷泛起红晕:“咦?怎么没见白白和贺大哥?”云白筠连忙岔开话题。
“他们二人最近闲来无事,与其让他们每天在客栈里吵吵闹闹,倒不如让他们多出去走动走动。”墨憎脸上依旧挂着温文的笑。
云白筠似是懂了墨憎的意思,她又想起了木泽临死之前留给她的那句“珍惜眼前人”。在跋涉途中,能认识这么多好朋友,对云白筠来说,着实很难得,木泽突如其来的离去让云白筠懂得了很多,和眼前每一个伙伴相处的时光,都是如此的得来不易。
而她的那个对的人,又会是谁?会是,他吗?
火急火燎跑下来的方摩打断了云白筠的思绪:“云姑娘,你可回来了!你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可是等的我好苦啊!不过。你可真够厉害的了,我这舍心丹准备好了,还没派上用场,你就搞定了!”
“舍心丹?那是什么东西”云白筠一头雾水。
“这个……这个嘛……啊哈哈……我本来是想等你把我引荐进宫之后,我偷偷掺到大王子的食物里喂给大王子吃的……其实就是短时间控制人精神的药物……怕你事先知道了拒绝,就没同你讲。真是不好意思啊,云姑娘……”方摩说的颠三倒四,云白筠却一脸黑线。
“还好现在事情都解决了。对了,你弟弟的病情怎样了?”云白筠问道。
“弟弟……”提起方笙,方摩刚刚的嘻哈情绪竟霎时间一扫而光:“弟弟情况不太好,已经出现意识模糊的症状了……我不确定,他现在这种情况还要多久才能恢复……还能不能恢复……”方摩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来了,声音也变得哽咽。
“你别着急啊,相信我总会有办法的!”云白筠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方摩。
“我来看看他吧。”一直站在旁边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枫引说话了。
“好,谢谢谢谢。”
枫引跟着方摩和云白筠上了楼,在方笙的房间里,枫引轻轻探着方笙的脉搏。
“枫引大哥你懂医术?”云白筠疑惑的问道。
“略懂一些皮毛而已。”枫引回答:“他的病情比较严重,目前在崆曲应该是没有治愈的办法,你们可以去一趟繁禹,那是著名的医者之国。历史上几位有名的医者,皆是繁禹人,在那里应该有办法治好他的病。”
“繁禹?好!那我们就去繁禹。明天就走!啊不!现在就走!”方摩说着,便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自己与弟弟的行李。忽的,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对云白筠等人说:“方某乃一届布衣之人,才疏学浅,年幼丧父丧母,唯有一弟,得以相依为命。吾弟患病,吾担心不已,夜不能寐。怎料天无绝人之路,幸得几位侠士出手相助,方某无以为报,恳请各位在此,受方某一拜!”
说罢,方摩跪下给云白筠等人磕了一个响头,云白筠忙扶起方摩:“别这样,大家都是行走江湖之人,本就应该互相帮助,方先生请不要多礼,还是快去带着弟弟看病吧。”
“多谢云姑娘救命之恩,方摩没齿难忘!”说罢,方摩收拾好行李,搀扶着弟弟方笙,离开了。
客栈门口,墨憎早已差人准备好了马车,目送着方摩方笙两兄弟的离去,云白筠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对枫引说:“枫引大哥,可不可以请你先变回崆曲印,我需要一个图案。”
“哦。”枫引应了一下:“那我现在就变回去好了。”
枫引话音刚落,便化身成了崆曲印,落在云白筠手里。
云白筠手忙脚乱的找到书,盖上印章,还来不及翻开看上面的内容,便对枫引说:“好了,枫引大哥,你可以变回来了。”
“不了。”崆曲印里,传来枫引深沉的声音。
“枫引大哥?枫引大哥?”云白筠高声喊了几次枫引的名字,崆曲印却再也没有反应。
墨憎的手轻轻搭在云白筠肩上:“算了,就随他去吧。”
“嗯。”云白筠沉沉地点点头。枫引经历了太多,也承受了太多,也许,是时候该让他好好沉淀一下了。
夜幕沉沉的降临了。褪去了红色的笼罩,崆曲的夜晚来的迅速而又淹没一切反射出柔和的月光和星光。黑暗似乎有着令人感觉压迫的重量,飘零出一片一片的伤感和颓败。
而这个时候,贺知青和白白,才迟迟回到了客栈。
“主人!你回来啦!”白白兴奋的扑到云白筠怀里:“玉翡好想你啊!”
云白筠轻拍白白的背:“我也很想你!”
贺知青则没有云白筠想象中的那般激动,他只是走到云白筠身边,轻声道了一句:“筠筠回来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贺大哥还好吗?”
“嗯。”
一句“嗯”,却藏着千万种敷衍。
云白筠一时间有些尴尬。
“白白,你饿不饿?我去烙饼给你吃吧!”
“好好。”白白拍手笑道。
炽脩终于忍不住在一边插嘴:“云姐姐,你就不用操心白白的生活了,白白早就被贺大哥养的白白胖胖的啦!”
“讨厌,还不都是你的恶作剧……”
“哈哈……”大家笑作一团。
“我有些累了,先上去休息了。”贺知青突兀的说出这句话,转身向楼上房间走去。
“贺大哥。”云白筠叫住了贺知青。
“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贺知青淡淡说罢,径直走上楼去。
“白白,贺大哥他怎么了?”云白筠只好问白白。
“我也不知道啊。”白白悻悻答道,“这几天他就都是这个样子,很少和我们说话,问他怎么了也不告诉我们。也许和他身体里的那团东西有关吧,不过我也不能确定。”
“身体里的那团东西?”云白筠一头雾水。
“你忘记了吗?就是那天你找我然后撞见我和贺大哥……”
“我记起来了。你好像说过那是一团黑暗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好,也许,那个就是他的命格。”白白颓然的叹了一口气道。
云白筠侧目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墨憎:“墨大哥,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自从木泽死后,云白筠就感觉自己变得很奇怪:以前的她,总是迫切的希望能早一点完成仙人交待的任务,这样就能早一些回到爷爷身边,可自从听了木泽的故事,云白筠却总是希望时间可以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急。”墨憎笑了笑说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学一种称心如意的兵器吗?就趁这段时间学习一下吧,顺便看看这崆曲城本来的面貌。说实话,虽然我经常来,可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崆曲竟然这么繁华美丽。”
云白筠忙不迭的点头,望着墨憎的眼睛。
墨憎的眼睛很好看,他的瞳孔颜色很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