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时有变,宁夏回回起义,三边总督杨鹤奉旨巡守,我兄长在军中做参赞,给我来信,劝我到军中效力,建功立业日后封妻荫子。我见了书信十分为难,请岳父和妻子拿个主意,谁知二人意见相左,岳父赞成我去为国尽忠,剿平反民。妻子却不赞同,说大明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失了民心,以致烟尘四起,劝我在家中务农。我思来想去,决心去投奔大哥,妻子见我心意已决,也不再劝,让我在外勿要牵挂家里,一切有她一人操持。我也恋恋不舍,下定决心要在军前建功,报效国家,得到荣华富贵报答于她。
谁知此一去险险丢了性命,在一次围剿叛乱中,我孤军深入被暴民团团包围,兄长被毒箭穿体,英勇殉国,我为了给大哥报仇,毛遂自荐顶替兄长领兵杀敌,二年过去,匪患肃清,等到再返家乡时,不料家中已逢劫难,我天伦病故,岳父、岳母被仇家杀害,妻子、儿子不见踪迹。我那岳父本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一代少林拳大宗师凌焕如,年轻时是江湖中颇负盛名的侠客。纵横江湖数十年,名望越来越大,可是仇人却越来越多。后来独子被仇家害死,心灰意冷厌倦江湖,隐居于乡下,一享二十余年偕隐之乐,谁知我参军去后不足半年,岳父偶然外出,被一个厉害仇家遇见,踪迹跟到隐居之所,那对头是个非常凶残的盗魁,党羽众多,争斗中岳父寡不敌众,惨死于敌手,妻子和儿子却不知去向。我痛不欲生,若非惦记妻儿,几欲轻生,等我回转军中,一心忙于公事,不绝二年的时间,已得朝廷的重用。
这年,河南境内草寇猖獗,盘据在伏牛山、桐柏山一带,奸淫掳掠,顽抗官军,横行无忌,地方官吏纷纷奉报,言其图谋不轨。杨总督命我前去巡剿,调辖省内文武军马便宜从事。那时节我也不过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志气高昂的当口,抽调一部分劲旅,剿抚兼施,不到数月工夫,很容易的将匪患肃清。
这不是我的能耐大,而是那些暴民无非是几股悍匪,流窜劫掠罢了,比不了后来的闯贼。都怪那些昏庸无能的地方官吏,平时养尊处优,临事又故事张惶,企图卸责,甚至还有从中取利的,借此多报销一点公帑钱粮,大明的江山大半坏在这些人身上。我怕贼寇死灰复燃,又派人向地方绅士及乡民人等探访,得知那群草寇的首领隐于六百里伏牛山中,那里地僻山险,鸟道蚕丛,官兵不宜出入。我学艺时,也听岳父说起这伏牛山,那是下五门的发祥之地,不敢太过造次,又怕剿匪不尽,受到总督的怪罪,便暗中进入伏牛山访察。
这日我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几名亲随深入伏牛山中,忽遇风雨,我便躲进一座破庙中暂避,等到雨过天晴时,天色已晚,只得在庙中过夜,临睡时分,我屏退侍从,独自凭窗玩月。正值中秋相近,又下了一场雨,月色分外皎洁,地势又高,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山峦起伏,陡壑密林之间,几道曲曲折折的溪流映着月光,宛如闪闪的银蛇蜿蜒而流。
这时忽的由打高山上飘来一点红光,我盯住看了良久,隐约是一盏红灯,心中暗道:“入山以来不见半个人影,这么晚了,怎的有人敢在山中出没,多半不是盗贼便是妖祟!”我连日奔波,有点倦意,心中虽极为好奇,但也不愿前去查探,便把窗户掩上回身刚想上榻,忽然一阵疾风卷来,‘吱呀’的一声,把虚掩的楼窗向里推开,榻旁书几上一支巨烛,被风卷得摇摇欲灭。我忙过去把窗户关严,加上铁闩,窗外兀自风声怒号,风势越来越猛。当窗飞舞的松柏影子,映在窗纸上闪来闪去,摇摆不定。窗内烛影摇红,忽明忽暗,弄得四壁鬼影森森,幽凄可怖。
我按照惯例在临睡之前做点功课,那晚我练了一趟少林罗汉拳,练到最后一式‘童子拜佛’时,双掌一合,向着榻旁案几上烛台拜去,距离不过二三尺,我想用掌力将灯火摧灭,再上榻打坐调息便要睡去,哪知就在这时,突然发生怪事,依照平时练这手功夫原是一拜即灭,岂料这时烛火被我掌力一摧,眼看火头已望里面倒下,倏又挺直起来,并不熄灭。我觉得古怪,疑惑自己功力退步。
忍不住退了半步,目注烛光,把童子拜佛的招式变为双撞掌,劲贯掌心双掌平推,这时用了十成劲,满以为这一次可以将烛光一推立灭。哪知非但不灭,火苗连晃动都没有,好象我这边掌风推去,对面也有掌劲推来,而且不重不轻,两力恰好抵消,反而把烛头火苗催得笔直。事出突然,我不禁喊了一声:‘奇怪?’不料声刚出口,忽的一缕疾风袭来,烛火立灭,顿时漆黑。我立时吃惊,霍地向后一退,背贴墙壁,一拳护胸,一拳应敌,厉声喝道:‘本官奉三边总督之命到此,哪位江湖朋友,为何潜入戏耍?”
第377章 乘火打劫鼠辈徒劳 回首往昔凶僧感慨(五)()
我这一声喝罢,楼顶梁上忽地传来一声冷笑,遂即说道:“贵官不必惊慌,劳驾把烛火点上,容我现身相见。”其声音娇柔,竟是个女子,而且故意低声,似乎怕惊动别人似的。我抬头一看梁上,无奈屋中漆黑,只辨认一点楼顶梁影,却瞧不清她藏身之所。我明知来者不善,却也不惧,依然赤手空拳,竟自依言取来火种,重又点燃蜡烛。烛光一明,猛见对面远远的站定一人,竟不知她从梁上何时下来,居然声息俱无,这一手轻身功夫不在我之下。我借着烛光向她细看时,确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面容娇丽,全身青绢包头,青色紧身排襟短衫,腰束绣带,亭亭俏立,别无异样。
我正猜想,这女子是何路数,何以至此?她已走近几步,左拳平胸,右掌平舒往左拳一合,向我微微一俯腰,竟然是峨眉弟子所施的礼节,我立时脱口噫了一声,我一面还礼,一面问她究竟是何人?深夜到此有何见教?那女子说道:“你在山中窥探多日,竟不知我是何人!”我问道:“你是下五门人?是这山中的盗寇么?”那女子对我说道:“非也,实话对你说吧,我丈夫是下五门的门长,此山是他的家宅,这山中本无盗贼,是我丈夫的兄弟,没事常与绿林中的下九流来往,适才见你的本领,十分的高明,定是名家传授,但与你同来的,却没一个有你这样的本领,你冒然进山,如遇见他,定寡不敌众,到那时反为不美,依我之言,你便在这里等着,我家中今日有喜事要办,等一切停当后,我和丈夫将那些盗寇擒来,只有一样,我那小叔子不能给你,要按山中家法处置!”
我见她一个女流武艺竟然如此了得,何况还有丈夫、兄弟,心中当下起了几分惧意,听她如此一说,当即答道:“那好,本官在此等阁下三日,如果到时如阁下所说,我当即离去,若是三日不见阁下,那就别怪本官动兵,如何?”那女子闻言答道:“一言为定!”说罢又对我一礼,转身跃窗而去,我看在她的背影,想起我那苦命的娘子,心中无比凄凉,不由呆呆愣住。
这一夜,我直到天明方才睡下,等到醒来时已是深夜,凭窗眺望,四周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躲在林中,我仗剑四外巡视一遍,未见半点异象,回转屋内,又想起昨夜的那个女子,也听闻过此山中,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乃是一对夫妻,江湖上称男的叫做剑魔,女的叫做九天魔女,不知这对夫妻和下五门是什么关系,附近的酷吏贪官,在他夫妻手上送掉命的不计其数,贫民穷户受过他们恩惠的,更是口碑载道。又想起那女子对我行的是峨眉的礼节,断定此女是峨眉千佛庵中的人物,按年纪推算或许是我妻子的师姐妹,当下再也坐不住,带了随身的兵刃,趁着茫茫夜色,便要往群山深处探查。
正要出屋时,忽听房顶上有几声轻微的响动,当即故作不知,作势往屋外走去,猛然飞身跃上房梁,双掌往屋顶上一推,登时破了一个大洞,件屋顶站着一个蒙面黑衣人,看身形是个男子,我大吼一声,那人也吓得不轻,竟不答言,拔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朝我刺来,我以一条铁哨棒相还,斗了二十余合,我那些贴身卫士纷纷赶来,那人见此情形有些惊慌,大袖展处,一个旋身,活似飞起一只灰鹤,由上而下向我扑来,一把宝剑舞动如旋风一般,我用铁棒将剑势破开,举拳朝他右肩打去,那人一塌身,竟施展出下五门独门功夫‘混元一气功’,飘飘大袖贴着我肩头一扫,嘴上喝道:“下去吧!”
我这一拳虽将他打中,也被他以气功抛出去数尺,脚下一软,从房顶跌了下去,待到再次上房时,只见那人如同一只展翅的夜鹰,一个‘细胸巧翻云’落在庙院外,头也不回往山中去了。我抄着铁哨棒,追了上去,开始身后的护卫还能跟着,跑出十余里地,只剩下我一人,又跑了五六里,已在深山密林之内,面前现出一座直插霄汉的山峰来,那人的轻身功夫并不比我高明多少,只是仗着地形熟悉,如同一只老猿般攀上了山峰,我在后紧追不放,追至山巅豁然开朗,焉知这崇山峻岭之巅会有一片庄园,占地足有十数亩,里头点点灯火,似有人出没。我被眼前的场景怔住,再看那黑衣人已跃入一座宅院中消失了踪迹。
我心想此地必是贼人的巢穴,说不定那黑衣人便是女子的丈夫,引我至此居心叵测,倒是起了好胜之心,跃入院内,想会会二人,谁知院内挂满红绸子,正屋亮着灯火,门前贴着两个大大的喜字,我正在迷惑之际,忽的房门一开,我忙隐住身形,只见从门内跑出两个男孩,一大一小,大的十来岁,手中拿着一颗大苹果,小的也就六七岁,追着大孩子要吃的,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
我看着那个大点的孩子,似曾相识,正要上前询问,倏然一个身着大红的青年男子从屋中出来,这人的脸红扑扑的,身子微微打晃,像是喝了许多酒,对着两个孩子喊道:“你们俩个消停些,这般晚了,阴伯伯和婶婶都睡下了,浑儿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带头胡闹,快将元儿领进来,你姑姑有话要对你们说!”
我看清这男子的脸,顿时心头火滚,这人竟是数年前,被我失手打伤辞师远行的二师弟任寿,名叫浑儿的大孩子,分明是我妻子的侄儿凌浑,那个小的不是我的孩儿伯元又是谁?当时我脑袋嗡嗡乱响,心想我的妻子怎么和任寿在这荒山绝顶,同处一室,还身着大红,门贴双喜,分明是新人新房。
第378章 乘火打劫鼠辈徒劳 回首往昔凶僧感慨(六)()
难道是妻子变了心?被我这个二师弟趁机所乘?我思绪大乱,等三个人进屋后,不加考虑,展开夜行术,到屋外偷听。
这一听,可把我气炸了肺腑,里面的女子正是我的妻子,只听她吩咐伯元道:“你记得从明天起,他就是你的爹爹,你要改口叫他爹!”伯元说道:“他是叔叔,不是爹爹!”伯元这几句话说得那么的干脆,听得我热血沸腾。又听妻子说道:“他就是你爹爹,你原来的爹爹音讯皆无,为娘已和他成亲,他就是你的爹爹!”她的语调坚定,听得我悲苦万状,又听伯元说道:“好,我听娘亲的话!”随后叫道:“爹爹!”
那任寿的笑声传来,这笑声听在我的耳中,仿佛钢刀剜心一般,忽听妻子大叫道:“小心,外面有人!”说着屋内灯火熄灭,跟着从里边飞出两把椅子,将窗棂子砸开,任寿擎刀跃了出来,我恨他之极,一照面就给地他几记辣招,他喝醉了酒,脚下软绵绵的,交手未及数合便被我扫倒,这时妻子也擎刀跃出来,冲我砍来,我怒极了,使出乌龙绕柱十八棍,恨不得将她也打倒,她边斗边对我嚷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我爹爹的独门棍法,你是不是梦熊?”我那时已被怒火烧了头,也不答话,砰砰砰又是七八棍,我那妻子却将单刀丢掉,掩面痛哭,我把铁棍高高举起,便要下落,忽觉得小腹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低头看时,原来是儿子伯元,正用头撞我的小腹。哎,什么叫罪孽,我当时眼里只有怒火,失去了人性,等我被妻子的惨叫声惊醒时,我那伯元孩子满头是血,倒在妻子的怀中,我如噩梦初醒,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任寿倒在地上指着我骂道:“你这个畜生,虎毒不食子呀!”
这时山庄中的人寻声而来,为首的是一男一女,那个男的比我大着几岁,风流倜傥,是个英雄模样。那个女子正是夜探古庙的那人,女子来在我妻子面前,对妻子问道:“师妹,怎的了,侄儿这是被谁害的?”妻子抱着儿子,痴痴傻傻的,也不答话,那男子转身去问任寿,任寿简单的说了几句,那男子闻言大怒对我说道:“你便是楚梦熊,你这个莽夫,你岳父被仇敌害死,妻子孩儿被仇人一路追杀,多亏了你师弟搭救,他知道仇人是下五门中人,便请我出头,将杀害你岳丈的仇人全部杀死,初来山上时,尊夫人数次托人访查你的行踪,军中传出你的死讯,你那父亲年事已高,闻讯便过世,我的妻子是尊夫人的同门师姐,我见任贤弟和尊夫人才貌相配,托妻子去求亲,被她一口拒绝,直到给你守丧满了三年,方才同意,尊夫人是个奇女子,你却是个匹夫脓包!”
我那妻子哭了一阵,抱起孩子便外走,众人皆拦不住,她的师姐气得粉面青紫,提着一口钢刀便要来杀死我,被他丈夫和任寿拦住,她见杀不了我,冲我骂道:“我师妹当年真是瞎了眼,你为了追求功名利禄,抛儿舍妻数年毫无音讯,如今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了,又要坏我师妹的幸福,赶紧给我滚,再要让我见到你,我。。。。。。我把你切开亮着!”
我也不知自己如何下得高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也再未回过军营和老家,而是去了少林寺,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觉本身杀业太重,已有出家之念,只放不下妻子,不久消息传来,我那妻子在峨眉山倚天崖出家为尼,法名芬陀,我万念俱灰,便请方丈落发,皈依三宝,方丈赐我法号,是“大门”两字,我参悟出这两个字的用意,从此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世上再也没有楚梦熊这个人了!”
老和尚说罢转头看了看阴怀义,眼光中透出一丝锐利,此时阴怀义面色铁青,不敢直视和尚的目光,邓瑛见他如此尴尬,忙解围说道:“老门长不必多心,事隔六十余年,僧兄如今讲出来只是为了消遣,没有别的意思!”阴怀义闻言叹了口气,说道:“我与大哥、二哥向来不睦,二哥接任莲花门长后,又娶了辛如玉为妻,性子迥变,夫妻二人事事与我作对,我暗地里在河南境内培养自己的势力。那夜,我听属下禀报,山下来了一股官兵,为首便是常与绿林作对的一位参赞,我不以为然,问明落脚之处,想夜半将人刺死,谁知那官人是你这位昆仑大教主!”老和尚闻言目光黯淡下来,说道:“不管老门长的事,后来那晚的事在我脑海中萦绕,我也想过,若是在古庙中静等辛如玉三日之期,我妻子便和任寿结为夫妇,我那孩子也不会死。后来我做了和尚,一切恩怨都放下了,不然二十几年前,二弟也不会出山助你夺了下五门总门长之位。”
耿飈阴阳怪气的说道:“即使如此,你又何必记恨任寿呢?”老和尚闻言眼角微瞪,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能原谅他!”耿飈说道:“定是任寿也出了家,在寺中与你作对,是也不是?”老和尚点点头说道:“我在寺中将一切放下,只寄心于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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