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刚拿进来正要四处摆的礼物,呼啦啦一下子又要全搬出去,人人横冲直撞,踢翻踩烂的东西竟是不可计数。
望着这满目狼籍,小丫环都不免要哭出声来了:“夫人,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你还这样同他们客气做什么?”
苏婉贞语气仍尽力沉静平淡:“长嫂如母,我惹得她不快活,受她几句训斥也是应当的,只是我自己却不可对嫂子失礼。”
“既然长嫂如母,又有什么事顺不得她呢,开始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翻了脸。”
“兄嫂有命,若能从命,我又岂会不遵。若是我的事,便是百般的委屈,我自然也不敢回断的,只这回事关国家大事,军中要务,岂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该说话的。”苏婉贞淡淡道,“相公为国而镇守边关,我不能为他分忧,已是惭愧,又怎能为了些私人情谊,让他再添烦恼,更何况那位风将军,我虽无缘一见,也知他是至诚之人,是我相公的良友知交,断不至无故伤人,若是行了军法,想来自有道理,我又怎好为兄嫂之命,误家国之大事,知己之大义。”
“即便这样,也不必直言拒绝啊,先支吾着应下来,将来再慢慢婉转回了就是,何必如此当面翻脸。再说,夫人你眼看着就快生了,身边怎么能没有一个亲人照应啊。”
苏婉贞淡淡一笑:“傻丫头,那是我的兄长嫂嫂,我既不能应承他们,自然也不该虚言欺骗拖延,这等手段,怎能对亲人使用呢。我待产之时,能有亲人相伴自然好,但那乞讨哀怜得来的关怀,我却不屑得很。更何况,嫂嫂虽当尊敬,但我拒绝她之后,她言语之间,便多处辱及相公,我夫君朗朗风骨,为国为民,我虽女流,亦断不容人在我面前言他是非,自当坦言送客。岂有再行曲意哀怜的道理。”
坠儿低着头,不说话,她是个没见识的粗使丫环,什么朗朗风骨,她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不明白,那个夫人口里说的为国为民,去保卫边关当元帅的老爷,为什么却连自己那怀孕待产的妻子也不能保护呢。
此时苏婉贞已被她扶着回了房,笑道:“到处都很乱,你去收拾一下吧。我这里能照料自己。”
坠儿也见四处一片乱糟糟,知道不好耽误,便转身出来,四处整理。
苏婉贞原本也想帮一把,只是一来,她如今不能做重活,二来,收拾了几件小东西,便觉四肢百骸,皆酸软无力,身心都疲惫至极,竟是动也不能再多动一下,只得一手扶了墙,慢慢得一步步走到床前,一矮身,坐到床上,倚了床柱,怔怔呆坐了一会儿,眼泪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一大早,听得院外,喧哗呼喊,惊见亲人时的感动,犹在心头,嫂嫂说说笑笑,拉着手亲热关怀的热情,仍在指尖,又哪知转眼间图穷匕现。数百里奔波的真相,却叫人情何以堪。早知如此,情愿不见,倒也省了这番伤情苦痛。
只有她自己知道,听出嫂嫂真正来意时的,心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咬牙说出拒绝的话后,面对那倏然变脸的亲人时,情有多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强撑着站在门前,听着至亲之人说出的残忍之语时,受的煎熬有多深。
只是她生来是个沉静温柔之人,又向来自尊自律,这番苦楚情份,竟是连在丫头面前也不肯露出来,就这么苦苦撑着,直到身旁没有人,才忽然感觉到疲惫,才忽然感觉到深深的倦与伤,这才知道,原来,一直一直,就这么一个人,撑着,守着,等待着,她竟已疲惫至此。
如此怔怔坐了良久,她轻轻拿起床头那件她用了无数个日夜,好不容易才为丈夫做好的长衣,东篱,东篱,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泪水悄无声息地落在衣衫上,转眼间,便了无痕迹。
“夫人,夫人,不好了。”苍老而惊惶的声音从外传来。
苏婉贞略略一怔,便强撑着身子,行到房外,却见家中那帮忙支应奔走的老苍头,快步走来,慌慌张张地嚷:“夫人,你不是吩咐我出门为迎接大夫人,多张罗些好酒好菜吗?我在街市上听人说,定远关打起来了,陈国的军队攻过来了。”
苏婉贞全身一颤,脸上再无半丝血色。失神之下,那件染过她心头泪,指上血,为千里关山外那人量身而坐的长衣,无所依凭地落到地上,沾染尘埃。
“夫人,你怎么了。”坠儿大惊扑过来。
老苍头,也手忙脚乱地赶过来,不知道应不应该伸手相扶。
苏婉贞却忽得抱腹哀叫,汗水立时密密麻麻,满额皆是。
坠儿吓得几乎哭出声来:“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你别吓坠儿。”
“我,我痛……我……”苏婉贞也是语不成声“我……孩子……”
“天啊,不是要生了吧。”老苍头也吓个半死,“我听说女人受了惊,会早产的。”
“孩子怕是要出来了。”苏婉贞痛得全身颤抖。
老苍头跳了起来:“我去请稳婆。”转过身,飞一般跑了。
剩下坠儿一个从没经过这等事的粗使丫环,吓得只会哭。
苏婉贞只得勉力叫她扶自己回房,躺下,再叮咛她去厨房烧水。
坠儿手足无措,只会一个劲点头,手忙脚乱地去厨房了。
苏婉贞只得一个人,痛得在床上挣扎惨呼,一声声叫的是“东篱,东篱……”却无人听到。
不知是痛,是伤,还是担忧,她的眼泪纷落如雨,湿了发丝,染了枕巾,却无人看到。
那一件她拖着怀孕的身子,尽心尽力为卢东篱缝制的长衣,亦无人拾起。
那一年,在京城里,一个很冷的早晨,苏婉贞因受惊而早产,且是难产,痛了足足一天一夜,方才生下一个幼弱的男婴。
在那一天一夜里,她身边并没有一个亲人。在那一天一夜里,她一声声叫的都是丈夫,喊得喉咙嘶哑而出血,却没有人能应她。她痛极伸出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抓动,却永远抓不住丈夫的手。
但她似乎仍是幸运的,经历了那样恐怖的痛楚,且又怀着对丈夫生死的担忧焦虑,她竟仍然活了下来,而不曾象很多不幸女子一样,死于这样的难产。
只是,这一天一夜的煎熬,彻底催毁了她的身体,在此之后,她卧床足足一年,才能勉强复原,只是再不能如旧时那样健康。
可是,孩子还没有满月,她就已勉力支持自己在病床上起身写信。
这时,京城已经传来定远关大败陈国军队的消息了,她心中安定,便恨不得及早把诞下麟儿的好消息告诉卢东篱,也该请夫君,为孩子早早取名才是。
千万里外的卢东篱,接到夫人这封报喜家书以及随书信寄来的寒衣之时,也是欢喜感慨得彻夜难眠。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纸短短家书,却是苏婉贞用了足足两天时间,方能写成。她不肯让卢东篱知道她有病在身,唯恐笔下虚弱,叫丈夫看出端倪,生生是写一字,歇半日,略略恢复了精神力气,然后才写下一个字。
那满纸温婉秀丽的文字,写的全是爱子之情,说的都是幼儿之可爱,问的全是夫君之冷暖,再无一字一句,提到那一日一夜地狱般的煎熬,那倏然来去,叫人心头苦涩的凉薄亲情,更不曾说及,那将会让她整整一年,缠绵病榻,也会让她一生虚弱的支离病体。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五十六章往事
“原来当年旧事,竟是如此。”陆泽微听了瑞王一番讲述,不觉轻叹,“这二人竟是因着这些事,如此阴差阳错,分别从商人和知府,变成了镇守边关的将帅,更立下如许战功。”
端王叹而无言。
当年陈国人以几千兵马轻破定远关令他们对大赵的军队异常轻视,只不过重视风劲节一人罢了。一心只认为,风劲节一除,定远关依旧唾手可得。只不过,想要除掉那随便聚拢一群离乱之兵,就可以击退陈国精锐之师的风劲节,必要费一番功夫罢了。
所以陈军虽在边境上集结了大批军队,却没有轻动。他们的军队只要一向沙漠开拔,必会被漠沙族人所查觉。而以风劲节对漠沙族的诸般拉拢手段来看,要想再把漠沙族拉到自己这一方来,几乎没有什么希望。
陈军将领开始派人暗中和沙漠中其他的部族接触。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就会有矛盾。
做为沙漠中最大的部族,又得到了赵国的扶持,漠沙族对其他小部族,难免会常有些欺凌压迫。小部族们敢怒而不敢言,而较大的部族,渴望代替漠沙族成为沙漠上最强大部族的愿望也一直暗暗藏在心中。
在陈国使者巧舌如簧地许下种种天大好处并真正送上许多财物礼品之后,确有不少部族愿意同他们合作。
陈国把一支五千人的军队打散来,混入各部族中,借助各部族的掩护,瞒过了漠沙族的巡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沙漠深处。
根据其他部族提供的消息,漠沙族每年举行的大祭礼上,都会邀请赵国将军做客,而这两年,每次前去的,都是风劲节。
还有什么能比半路伏击只带了小队人马,毫无准备的风劲节,更加简单,更少伤亡,更十拿九稳的事呢。
伏击的准备在悄悄进行,相关的消息也被悄悄地传递回边境,陈军统帅也立刻做好了军队向沙漠推进的准备。
所有的时间都配合地非常好,当漠沙族人发现陈军动静时,已经无法向定远关传递军情了,因为,五千人的军队已经把他们的传信通道彻底截断。而且,他们的主力军队人数众多,漠沙族人也不敢从正面与他们对抗,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向定远关推进。
而在五千军队发起伏袭后,两三天内,后方的主力大军也会赶到,和他们一起进攻定远关,务必让刚刚失去军魂将星的定远关,完全没有应变的时间机会。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却还是算漏了很多事。他们没料到,定远兵的主帅卢东篱会和风勃节同行,没有料到,风劲节能提前发现他们的伏击,没有料到,风劲节能以一人之力,牵制他们整整五千名士兵,带着一支疲弱之师,硬生生将他们挫败。
即使是数年后,瑞王在对陆泽微说起这一战时,眼神中,也不由满是向往之意。纵然似他这等心机深沉,狠辣无情之人,此刻也略略有些激动,站在窗前,遥遥望向远方,眸光中,皆是神往之色:“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到底是怎么硬生生对抗五千精锐的,到底是怎么把整整五千个人,拖得围着他团团转,受他掌控,被他诱入陷阱的。”
陆泽微默然不语。即使是他这样的书生谋士,刚才初听瑞王说起那段过往时,也不免心潮激动,生起男儿恨不上战场之憾了。如此说来,倒怪不得瑞王一提起风劲节,就有如此叹息,如许遗憾,如斯不自觉的神伤了。
“这一战,风劲节伤重濒死,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死定了,可他却居然活转过来了。此人的坚毅强健,同他的豪勇善战,同样令人叹为观止。据后来幸存的士兵说,当时,如果不是为了掩护其他的士兵可以逃生,他不会伤得那么重。然而,也是那一战,整个军队的军心,都完全属于他了,所有人都被他的英勇所撼动,也被他的大义所感动。有关他当日是如何以一人之力与无数陈军作战的细节,被士兵们在幸存者身旁问了又问,然后,又很快在全军流传,在那以后,他就成为了整个定远军的军魂。而出奇的是,就连陈国军队,也震惊于他的豪勇,畏惧于他的强大,陈军对他作战时的英勇无敌,传颂得甚至比我们的军队更厉害,陈军视他为战神,闻他名而丧胆,亦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瑞王淡淡说来,只是语声渐低,一手轻拍窗栏,眼神异常落漠,无限惋惜怅叹。
陆泽微知他因何而感叹,事实上,在听瑞王如此叙说当年旧事之后,他自己心头也是异常遗憾无奈地。
其实,那一战卢东篱的表现,也同样很不错,一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文官,可以挺身站在城楼,从战斗打响的那一刻,一直坚持到最后一个敌人,消失在视野中。一个第一次接触到战争的统帅,在倚为臂膀的爱将濒死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能鼓舞全军,从容应战,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说,开始遭遇伏击时,是风劲节凭他个人的神勇,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扭转战局,那最后的城池攻防战,就是卢东篱用他的沉稳镇定,完全稳住了局面,在没有风劲节的帮助下,屡次击退敌军的疯狂进攻,使陈国军队在损失惨重之后,不得不含恨退兵。
然而,因为九王的原因,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对卢东篱存太大的拉拢希望,也没有太努力地去争取,所以此时倒也不至于太难过。反而是风劲节,如此风华,如此神威,身为一个有着远大志向,敏锐目光的赵国智者,陆泽微也不免有自折羽翼之叹之憾。
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王爷,你叙述他们那些往事时,对很多小事都极之清楚,这不象是普通的调查,倒象是你曾经倾出全力,对他们的过往,完完全全巨细无遗地调查过。我们虽说的确尝试过将卢东篱收于麾下,但因为九王与卢东篱的过结,并没有太坚决,也不曾太认真,只不过是无可无不可地试了一下罢了。一般来说,这种对象,我们是不会查得这么详尽的,为什么……”
“我下令仔细彻查这一切,不是为了卢东篱,而是因为风劲节。只不过,风劲节的过去,总是和卢东篱脱不开关系,所以,获得的一切资料里,也就不免有了许多关于卢东篱的内容。”瑞王轻轻叹道,“你还记得那次定远关主要将领们还朝受赏吧?”
陆泽微点了点头。
自那次失利之后,一年之内,陈国又连续聚集大军,先后以四万、五万、六万人马,三次进攻定远关。
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定远关守军镇定而坚决地抵抗,卢东篱和风劲节指挥下的军队,从不贪功冒战,大部份时间都只是倚城墙之利,坚守不出。虽然人马较少,但几战下来,损失总是很微乎其微。
而陈军强硬攻城,损失巨大不说,漠沙族人在后方不断袭扰他们的补给线,粮草总是很难保证供应,身处沙漠之中,就算想以战养战,掳掠抢劫,也没有对象。
而其他曾经协助过他们的部族,早在他们第一次战败退兵之后不久,就遭到了漠沙族和定远关军队的联手围剿,不是从此消失,举族皆亡,就是元气大伤,俯首认罪,或是胆战心惊,再不敢有一丝战意,只知道忙不迭认错求饶,并保证再不敢协助陈国军队。
在这种情况下,陈军得不到多少后方的帮助,于是只得在伤亡惨重,粮草即将告尽之后,退兵而去。
连续四次兵败,陈军损失巨大,沙漠边境诸郡军力为之一空,后方的财力也一时难以支应。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暂时无力进攻,甚至害怕万一赵军此时反攻,他们将无力防御。
好在,一来有沙漠天险阻隔着,二来,赵国一向不好战,能守住就好,君臣从没想过反攻的问题,三来,定远关驻军有限,一方面要守护城池,一方面要穿越大沙漠去反攻,也没多大可能。所以,陈军得到了休整的时间,而定远关,也有了一段较长时间的安宁。
而这时,因为边关屡有捷报,赵国朝廷欢喜不尽,时常庆祝,赵王也下了诏,让定远关主帅带上重要的将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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