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催马甚急,日夜兼程,马疲了,便用轻功疾行,到了官方的驿站,就用令符公文,紧急调用了最好的马,继续赶路。
因为他赶得实在太急太快,报告他行程的信还没到,他的人倒已先进了京。
“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却在这里等什么?”燕凛有些莫名其妙。
容谦的回答也带点笑意:“我赶路有些累了,样子也狼狈,只想先梳洗更衣再与你相见,也让宫人传话给你去了。只是,半路上撞着史世子,叫他知道了。便把消息拦下,倒是先来见我。同我说这几日你心情不好,又说这里情境甚好,让我在这等你,又让王总管把你引来此处。说是给你个惊喜。”
容谦地语气从容而柔和,带一点长者对晚辈的爱惜欣赏和纵容。可见他虽觉得史靖园有些胡闹,但即无伤大雅,便也任由了他去。
燕凛倒是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如许情境,乍见容谦,那一刻,心中的欢喜与温柔,真个是说也说不清。只是,想起自己最信任地朋友这样戏弄自己,便是王总管那样老成可靠的人,也跟着插一手,不免又有些羞怒了。
容谦淡淡地问:“我问过靖园,你为什么事情不快活……”
燕凛脸色微红,暂时也都顾不得去记恨史靖园了:“不过是一点小事……”
容谦只看着他微笑:“你就这般看秦旭飞不顺眼?”
燕凛觉得自己脸上烫得简直要烧起来了,可偏偏他又不会在容谦面前虚言伪饰,低头闷了半晌才道:“我不过是羡慕他,能够在自己的国家与知友并骑相伴。自在来去罢了。”
“这偌大一个燕国,你若是想,又有哪里不能去的?你不走,不放任自己。是因为你不愿为了自己的一时快意,而肆意妄为,这又有什么可羞惭地。何况……”容谦一笑,“我也常带你出去啊。
皇帝不能随便乱走,第一就是安全方面的顾忌。秦旭飞的武功好,当然可以一个人到处乱跑。但是,容谦的武功,却也绝不在秦旭飞之下。况且燕国大治已久,京城的治安也是很可以令人放心的的,所以,他在京城的时候,也时常悄悄带着燕凛出宫,大大方方地甩下了所有地侍卫。自自在在地徜徉于繁华的京城街头。
也有共登高山。并肩揽万里山河,心中自在生起些豪情快意。也有同游碧水,听渔歌晚唱,看江天一色,长风徐来之时,竟也生出小舟从此逝,天涯自在游的期盼来。
那些再无俗事干扰,再无旁人打扰的清净时光,此刻想来,也是温馨无限快活无比的,然而……
燕凛默然低下头,看着脚下水波如境。
这宫中御河虽美,到底是人工穿凿而成,这深深宫禁之内,既无山野之自在清奇,也无民间的红尘生气,四下看去,山是垒石而成,水是强自引来,四周不过是深深宫墙,阻隔了这本可放眼万里的视线。
他想着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容谦携了他的手,在月光下飞掠,把这深深宫禁,重重国政全都抛在一旁。
他带他登山,急掠中,风声呼啸过耳,并肩于山之颠,看星辰晓风,秋月落花。
他带他渡水,放眼四望,天上繁星朗月,映着碧波之上点点渔火灯帆,天涯便在咫尺。
他也带他离开了京城,展眼望四下风光,数年来,以京城为中心,两百里内的所有城池村镇,山川河流,他们都已走遍踏遍看遍了。但是,再远,却是不能去了。
秦旭飞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出巡地理由,再用自己武功足够高不怕刺杀这种理由,去压制那些势力不足的反对派臣子们,而那些很有势力的武将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放纵着秦旭飞,由得他一跑就一个月。
燕凛却不可能只凭容谦武功高强,就光明正大,只带一二十人出门远行,燕凛也不可能完全漠视朝中重臣们合理的劝谏。
他每次出宫,总是偷偷摸摸地。时间最多也就是一两天。这种情况下,想走远是绝无可能。只能说是自由活动范围是比以前大了点罢了。
人比人,气死人,怎么可能不懊恼,不眼红呢。
容谦知他心思,也不忍他这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生命,就一直因为帝王的身份,受如此严格的束缚。
“燕国是十日一休的制度,轮着休息时,我们是可以走远一些的,再者,年庆的时候,或是大节大喜之时,照例也有停朝几日的规矩在,那时候,你找个由头,不接见入贺地臣子宗室,咱们偷偷溜出去,能看能走的地方就更多了。你若实在还想走远些,隔个三年五载,偶尔正式出巡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真的定了行期,不管我在哪里,总会赶回来和你做伴同行,那些个仪仗排场,尽量少用一些,也就是了。”
燕凛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心里知道,容谦和自己的看法,都是一样的。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天灾人祸,那些意外偶然,绝不会因为停朝就不发生。而一个当皇帝的人,四下乱走,长时间离开京城,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好事。
说是体查民情,巡查吏治,就更是可笑了。一大队人如此浩浩荡荡,一路扰民地过去,哪里还看得到什么真情,若说是微服私访,都更是只能留在戏文里地笑话了。可是,明明如此,容谦却还是不忍心看着他郁郁不快,明明是自己不赞成地事,却依然肯违心地支持他胡闹。
“容相,有的时候,你太宠纵我了。”他轻轻地说,“这些事,我想想也就罢了,不会真地去做的。”
“你总是这样自律自苦,我有时只恨,不能宠纵得你再稍稍胡闹一些。”
容谦的语气有些心疼,有些不舍,但也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欣然,骄傲和欢喜:“你羡慕秦旭飞的自由,我看他也未必不羡慕你,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将国家治理得这么好。”
燕凛摇头:“没有举重若轻,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十分慎重。我时时刻刻,带着敬畏惶恐担忧之心来处断国事,所以,才不会肆意放纵自己,所以才知道,要始终小心不能犯错。”
“所以,你就是你,他就是他,又何谓谁羡慕谁?如果真让你同他换一换,叫你拥有他的绝世武功,学他那样率性行事,你愿意吗?”
燕凛默然。他是天性深沉的燕凛,永远不会变成心性光明的秦旭飞。秦旭飞或许是英雄,可是,在他的眼里,秦旭飞的纵情快意,却实在不是为天子的正道。
同样是至交的好友,柳恒的权力,胜过封长清和史靖园加起来都不止。同样是面对功臣,秦旭飞肯对那些武将同袍们,大力封赏,全心放权,臣子们劝他不要过于大方,以免后患,秦旭飞却总是笑说,只听说过有昏庸误国的君主,却没有听说过因为善待臣子而误国的君主。
而燕凛,不管是对着朝中重臣,还是对着军中名将,甚至是对着自己宫中的妻妾和孩子,都同样要讲究制衡之道,权谋之术。
秦旭飞可以说出,若非是我心爱的女子,我断然不娶的这种对君主来说很可笑,很荒唐的话,并且,能一直毫不动摇地坚持下来,而他,却是不管娶妻还是纳妾,甚至到生孩子,都总要小心地谋算,再谋算。
他羡慕秦旭飞,他也会偶尔嘲笑自己的阴暗冷酷,可是,如果真有机会交换,他绝对,绝对,不会去做秦旭飞。
第三百九十七章 你心我心
流水桥畔,容谦轻声道:“秦旭飞此人,确实算是个豪杰,我也敬重他,但是我确实也不觉得,他能算是一个好皇帝。他处理政务的方式,最多只能说是勤能补拙,不过不失。我佩服他能坚持自己的真性情,可是……我更心疼你为了这个国家压抑自己的这份性情与渴望。”
他微笑着看燕凛:“不要太苛责自己了。你是我教出来的,你若这样觉得你自己不好,莫非是说我教的太差了?”
燕凛微微叹息,声音里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可是,能够象他这样相信朋友,这样毫无猜忌地活着,真好……”
“难道你就不信长清和靖园了?”容谦失笑:“这本就无关信与不信,你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相互制衡的制度,这其实要比个人的感情与信任可靠太多了。而秦旭飞,他在这方面的筹谋,是远远不如你的。他年你若不在了,燕国的朝局绝不会因此而乱,可如果秦旭飞有朝一日不在了,那秦国……”
容谦摇摇头,笑道:“为什么各国都在费尽心思要谋刺秦旭飞,却从没见过谁来计划谋刺你。”
燕凛忽低声道:“有很多事,秦旭飞想不起,做不到,可方轻尘难道竟然不帮他,不点醒他?”
人心易变,权力富贵会让人忘记很多事。而全靠情义和威望来维持的稳定,又能坚持有多长久?以方轻尘的聪明,和他在楚国多年治政地经验这样的无所作为。可实在是令燕凛相当困惑。
容谦但笑不语。唉,可惜那方狐狸的真面目,他不能说出来啊。
事实上,容谦一直觉得,秦旭飞此生最大的运气。并不是得了方轻尘的相助,而是有了柳恒。此人手握重权而知进退,自打他当了大将军后,就坚持着将其他地权力一一交卸了,就连最重要的暗卫权力,也没有丝毫保留,甚至连联姻娶妻,他也谨慎地不肯选择名阀重臣的人家。而只娶了一位布衣名儒之女。
本来,以秦国现在的局面来看,是很容易造成军阀割据的。皇帝不够精明,柳恒掌控着军权,而各地的军方将领们统兵相对自由,朝廷相关的牵制监视简直少得可怜。
秦旭飞也许不是不懂得权谋运用,制衡防范,只是对那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总用不出这种手段。可是,他却也不必自己来做这样地事。
柳恒这几年来。一直尽量温和地,用着各种手段,提醒着自己的那些旧日的同袍们,约束他们自己。不要有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要做出一些不妥当的事情来让秦旭飞为难。不要让那些旧日情份,蒙尘染埃。
只是,就算柳恒能一直如此谨慎自律,很多事,只怕也一样是避免不了的。
秦旭飞目下无子,若真是到了他身故还是如此,这秦国。又该由谁继承帝位?当今天下,禅让只是一个笑话。就算是秦旭飞肯将皇位让给柳恒来坐,也必然是无法服众的。而秦旭飞要是在宗室中择贤而立的话,不要说各方将领们会对新君有多少敬意和忠心令人怀疑,单是柳恒,便是他肯顾全着大局。忠于新主。拥有如此大权力和威信的他,新君又如何能容得下?
若是这样。不管秦旭飞死后,秦国会不会内乱,皇帝的权威力量,必然是大不如前了。而对于一直想把削弱皇权变成一种制度地方轻尘来说,最欢迎的就是这种结了局。
秦旭飞活着,方轻尘虽然不至于会给秦国捣乱,可是,他也是绝不可能提醒秦旭飞,去改变这种局面的。
容谦笑道:“秦国的事,咱们就不用太过操心了。秦旭飞现在还在盛年,如无意外,总还能再做个几十年皇帝。现在他还是依着豪杰性子做事,等将来那个位置做久了,明白了许多无奈,也许不用方轻尘提醒他,他就知道应该为国家地未来去着手做一些事了。”
这话虽是分析给燕凛听的,他自己却不觉也有些怅然。
他当然不会觉得燕凛不如秦旭飞,更不会认为燕凛应该学秦旭飞。如果有一天,燕凛竟变成了秦旭飞那个样子,他也必然是要大大地着急和烦恼的。可是……如果有一天,秦旭飞变成了燕凛这样一个完全合格的帝王,那只狐狸,也许不会太高兴吧?
容谦心中,不由得一阵黯然。一路看小说网
未来几十年,这么短的岁月,尚且莫测变幻,又何况……几千年呢。
这么漫长的时光,谁能赌得起,曾经这样美好的一切,可以永远不变。
他凝眸看着燕凛,一向温暖的眸子里,眼神一时幽深难辩。
燕凛正在出神,一时竟未曾察觉容谦地神色有异。
容相,我羡慕秦旭飞,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能做却不肯做的事,他却一定会做。
如果我是秦旭飞,容相,我不会这样对你。
他抬头,看向容谦,如许风尘,如许岁月,容相的风华神彩,更胜当年,只是……只是,你却再不是当初那个掌控举国大势的容谦了。
曾经的叱咤风云,曾经地权倾天下,到如今,除了虚空地尊荣,还剩了什么?
你放不下我,所以,就算京城里有再多的牵制,就算皇宫中有再多地束缚,你也总是会回来。你又不愿让自己处于过于难堪的地位,不愿让自己陷进宫廷朝局的更多争斗里,于是,你又总是离开。
偌大的燕国,没有给你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顿下来的身份和位置。偌大的朝局,我是如此坚定坚决地把你排斥在外。
明明有着那么多的才华和能力,为了我,你小心地绝不主动碰触任何政务国事。可只要我征询你的意见,你又一定全心全意地为我筹谋。
你曾掌握整个燕国,而现在,你依然在为我,为燕国尽力,却连一个隐在暗处的幕僚都不如。
容相,我对秦旭飞的治国之道不以为然,可是,如果他是我,在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会毫无顾忌地把将举国大事重托,而我,却是毫不犹豫地抹杀这一可能。
因为你太好,因为你做得太多,所以我容你不得。
我不能允许任何可能动摇我君主权威的人再站在朝堂上,即使那个人……是你。
容相,我知道你从不介意,即使,你如今的身份处境,如此尴尬,我知道我从不后悔,即使我面对你的时候,常怀愧疚不安。
可是,容相,你也会寂寞,也会失落的吗?若非如此,为什么,你忽然间就日夜兼程,连赶八百里路,只为了想要看看我。
容相,与你剖心相待之后,我已经不再过于纠结这些亏负之事,可是,终不能全然无愧。是的,容相,我妒恨着秦旭飞,即使我觉得他是错的,可是,我还是羡慕着他,羡慕着,他能明知是错,却还坚持做下去的心,因为,如果我是他,我就不会这般负你伤你,就不会仗着你的爱惜,仗着你的护持,就无尽无止地索取要求。
因为……如果我是他,就可以完全不考虑君主的权威,坦坦然让你的才能,在众人的瞩目下,绽放最夺目的光芒。
我羡慕他,不是因为他的武功绝世,我羡慕他,也不全是因为他能有机会,与知友并马同游,我羡慕他,其实只是因为,如果我是他,我会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可是,我不是他,我也不可能会变成他。
耳旁传来容谦带点笑意的声音:“你啊,凡事待我太厚,待己太苛,你自己不懂心疼你自己,却不知道我会心疼。”
燕凛微微一震,一时竟不知是欢喜还是心酸。这一份隐密的心思,就连靖园,也不曾看透,容相却是立刻便知晓了。那一声,却不知道我会心痛,说得他在刹那之间,心间都微微痛起来了。
容谦伸长双腿,调整了一个更舒服些的坐姿,带着点闲逸之意地笑看燕凛,见他如此动容,也知道他不好意思再说这个话题,便信口说起别的事:“靖园还说,你在为楚江的事费
燕凛皱了皱眉,终于一叹:“容相,靖园什么都对你说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夫复何求
燕凛皱了皱眉,终于一叹:“容相,靖园什么都对你说了?”
容谦笑道:“他没有做任何要求,只是如实地转述了你们的对话,他其实……”
“他知道你听了我如此为你着想,必然会更加感动,他是……用了心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