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他说得对。就是要杀他,也该是等他酒醒了,伤好了,大家放手拼一场才畅快适意吧。
他默默的站了一会,终于也慢慢的坐了下来。
坐在秦旭飞的对面,看着如许月色,如许寒池,心境一片纷乱。
小楼中人,自入世以来,从来不曾被人窥破真相到这种地步,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全无前例可循,所以连方轻尘都有些迷茫了。
而且,这个人却又如此古怪,如此不合常理。
看破真情至此,却不追问他的来历。他不在乎他是人是鬼还是妖,他甚至……甚至没有对他曾经做过的一切,有哪怕一字半句的责备和不屑。
他不是非常具有正义感,非常具有同情心吗?在知道了真情之后,他不是应该义正辞严的指责他吗。
就连小楼之中,那些高高在上,大部份把世人看作蝼蚁的“神灵”们,闲来无事,也总会对他唠叨嘲笑责备几句,以展现他们的仁慈悲悯。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白痴,竟只是问他痛不痛,问一个作恶的人,作恶……痛不痛?
方轻尘慢慢伸手,抚在心口上,一点一点,摧心挖肝,几世几劫的痛,在今日,他才能真正感受。
七百年来,所有的骄傲,自负,倔强,固执尽都消散,真的是,很痛,很痛……?
可是,秦旭飞,我就算是痛,也是为了自己,何曾是为了天下苍生。
你道我只是不肯为了天下人委屈我自己?
那么,对秦国百姓呢?对于所有死在战场上的秦人,燕人,卫人,吴人,还有陈人呢?我所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秦旭飞,你又何曾真的看到了最终的真相?
他微微仰头,月光下,他的脸因为忍痛,而苍白若纸,秦旭飞……你若知道,你若知道……
“轻尘,我知道……”
那声音低不可闻,方轻尘却如受重击。
第二百七十一章 由你自主
方轻尘猛然注目望去。
秦旭飞依然未醒,他只是闭了目,在烂醉如泥中,低低呓语。
“轻尘,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只是自以为知道罢了!
“轻尘,你弄伤了我,你要负责……”
即使心痛如斯,方轻尘也仍然忍不住低笑一声。唉,这人,真是无赖。
“轻尘,我不想变,我不想变,大哥说……我会变……轻尘,我不想……”秦旭飞的神情有些不安,伸手在空中胡乱的抓了两下,仿佛想在虚空里,寻求一点支持,一丝回应。
然而,方轻尘不动也不理。
秦旭飞,你兄长的诅咒,一直压在你心间,逼得你日夜不宁。可是,为什么你那么不想变,为什么你,那样害怕自己变。
你是怕你负了同袍,你是怕你负了柳恒,还是,你怕你负了……
方轻尘闭了眼,忽然间不愿想下去,然而,心间却明明白白的继续问着。
你怕你,负了我?
你不想变,因为,楚若鸿变了,因为燕离变了,因为,更久更早以前,还有两个美丽的女王也变了。所以,你那样固执的不想变,你那样不安的害怕那诅咒成真……
可是,秦旭飞,一开始的时候,谁又会是想变呢?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说的,都是最真诚的话吧……一开始的时候,谁又能想到,最终是谁负了谁……
方轻尘按着心口的手慢慢用力,全然不觉,再这样发力下去,自己和秦旭飞一样。也要受内伤……
秦旭飞,我早已不再相信,有人可以不会变,我早已不再寄望,有人可以不改变……
“狐狸狐狸,呼叫狐狸……”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方轻尘莫名的松了口气。
也好。这个时候,他真的不需要自己一个人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小楼历史上,第一次险险被人窥破真情,既然他自己难以决断,那么让小楼给予建议。或者更好。
然而,这一次,唯恐天下不乱的张敏欣,居然不跟他讨论眼前的惊天奇变。
“轻尘,阿汉出事了……”
方轻尘一怔。他的心绪还全在秦旭飞给他的震动里。心里还做好准备,要同张敏欣研究怎么处理秦旭飞这个半知情者呢,忽然间。却让人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怎么了,他天天睡大觉,还能睡出什么事?就算出事,大不了不就是死回小楼,你居然为了这个来吵我?”
“狄九瞒着狄一狄三,一个人把阿汉从山上带下来了。”
方轻尘诧异了:“他一个病得半死的人,带着一个植物人下山?他想干什么?”
“他才刚离山呢,目前还判断不出他的目的。反正他弄了辆马车在赶路。这人太闷了。什么打算都不对人说,只藏在心里,我目前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方轻尘皱了眉,想了一想:“也许是因为狄一狄三那边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他不耐烦。要带着阿汉亲自去求医。也许是他以为要是带着阿汉来找我们,让我们亲眼看看阿汉的情形。我们就会心软。”
“我看情况没这么简单,算了,我多注意观察几天,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去哪再说。”
听着那边有点要结束聊天的意思,方轻尘急了:“这里的事呢,你们就不打算管?”
“管什么?如果秦旭飞真的触到小楼的底线,不用我们管,电脑自己会处理,既然他现在还活着,就是电脑不管了。既然电脑不管,那个家伙啊,哼哼,哼哼,我们肯定是绝对不会管的。”
张敏欣笑得让方轻尘咬牙切齿:“方狐狸,你想要我们出主意,做决定,然后你自己却解脱掉?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自己取决不下,也别想拉我们下水替你顶缸。这是你的麻烦,你得自己面对,自己处理,自己做最后的决定。我现在很忙的,我总觉得,狄九这次的行为不简单。所以我要对阿汉这边进行长时间的追踪观察,暂时就没空注意你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张敏欣奸笑几声,切断了通讯,把那个心乱如麻的家伙,就这样扔在了寒冷的月色中。
任你是盖世英雄,宿醉醒来之时,也躲不过头疼欲裂之苦。
秦旭飞当然也不例外。
他呻吟着抱着胸袋,慢吞吞坐起来,迷迷糊糊老半天,才算勉强忆起大醉时发生的事,心中悚然一震,猛的坐直了身子,眼光连忙向四下一扫。结果发现,敢情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人搬到寝宫里了,四周倒还是一如既往,空荡荡并无一人。
秦旭飞怔了一怔,才悄悄苦笑了一声。
该受宠若惊吗?照方轻尘的性子,居然没把喝醉了的他直接往池塘里一扔,而是顺手给送回殿内,甚至直接放床上了,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大慈悲啊。
他呆呆的坐了一会,苦笑着起了身,一边揉着现在还隐隐作疼的脑袋,一边有些艰难的思考着。
天啊,这……昨晚真是醉得太厉害了,怎么最后居然连那种事都说出来了?现在方轻尘岂肯同他干休?
虽说,他心中向来是隐隐觉得,方轻尘有兴致同他不死不休或许反而是件好事,只是这会子想想,这一次,实在是有些过头了,于是到底有些心乱如麻,茫然无措。一边向外走,脑子里各种念头一边乱转。
才一踏出殿门,秦旭飞忽然一怔:“你没走?”声音里,竟有些不能自抑的喜意。
原本背向着他,袖手看着满塘碧水的方轻尘徐徐回身,冷冷道:“事情还没弄清楚,我怎么会走?”
“你昨晚守了我一夜?”秦旭飞开心笑问。
方轻尘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都快迸出来了。什么守不守的?这人真是自我感觉良好。我在这等到天亮是为了和你追究真情!
秦旭飞却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含笑打量方轻尘,笑道:“你穿我的衣裳?”
方轻尘冷哼一声。
被你吐了一身,难道可以一直臭着不换衣服,而这鬼地方,除了你的衣服,我还能翻的出别的衣裳来吗?
秦旭飞眉眼带笑,眼神一时竟不能自方轻尘身上移开:“难得见你穿白色以外的衣裳,倒也极是好看的,你以后……真该多试试别的衣裳。”
方轻尘素来喜穿白衣,多少与他性子里的孤高自许,任性自负有关,照张敏欣等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天生自恋狂了。
可是秦旭飞却是皇族中人,自来接触的,多是华丽堂皇的颜色,金,黄,紫一类的服饰本有不少,但他性子热情激烈,更偏爱的倒是那炽红之色。堂堂男子,把浓烈的红,穿得激扬狂放,在战场上绽出夺目的厉烈风华来,却也算是他的风格了。
昨晚方轻尘衣裳脏了,把秦旭飞扔回宫殿里时,随便搜刮寻找了一下,于是当然是顺手拿了件秦旭飞的红袍换了。秦旭飞身材只比他略高大一点,把衣衫稍稍束紧些,倒也还算合身。
他本来身体不好,脸色略白,昨晚又一个人在月色下怔怔徘徊一夜,神情便有些萧索,穿着白衣时尚不觉得,此刻映着红袍,便显得,红者愈红,而白者越白。本来的虚弱疲惫之外,却凭空生出一种夺人心魄的丽艳之色来。
红袍,黑发,雪般容华,倒叫这一片破败的园林,也凭添了一种异样的华美。
秦旭飞从不曾见过方轻尘这般风姿神采,一时间,只是移不开眼目。
第二百七十二章 狐狸原形
方轻尘却是没空体会他此刻的心情,只冷然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别再想含糊混过去。”
秦旭飞本来也没想着还能再蒙混。这会子他也再没法子再借醉佯狂的说那些题外话,于是只得笑笑:“当初你为了唤醒楚若鸿,遭到反噬,有过短暂的昏迷。那时候,你呼唤过一些人的名字……”
他顿了一下,方道:“所以我才心中生疑,便费心去详查细探……”
“有一段时间,你忽然特别喜欢读史,让人替你搜集一切与史料相关之事,并寻找古人画像,为的其实只是追查我一个人的底细?”方轻尘恍然大悟之余,也颇为懊恼。
当初秦楚之间表面上合作,暗中一直在互相打情报战,间谍战,秦人忽然间四处搜罗史料画像,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竟然没能猜出内情来。
秦旭飞知他心思,笑道:“这原也不能怪你,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也并不知道。他们都是盲目的四下搜罗一切史料画像,我自己再独自在其中挑选我用得着的。这种情况下,你就是再聪明,又如何能猜得出来?”
当然,这样的开解,丝毫不能让方轻尘释怀。他心中只是郁闷,自己当初那么多次想宰了这家伙,怎么居然就是蠢到一回也没真的出手呢?
秦旭飞忍不住心间暗笑。这个人,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太过苛刻,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全知全能,稍有错失,就免不了闷闷不乐,然后自怨自艾。现在,怕是正在极度后悔当初那几次三番出手,却都没有真的杀了自己吧?可也只能恨恨罢了。真的时光倒转,重来一次,他也照样下不了决心出不了手。
他倒不是自恃方轻尘对他能有多深的情义,只是深知,在那种局面下,纵是真的气愤欲狂,方轻尘也不会冒着让楚国再起干戈杀伐的危险而肆意妄为。说起来。倒是自己仗着这一点,屡次三番,故意激怒于他的行为,做得有些恶劣了。
看着秦旭飞这般神情,方轻尘也可以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免有些悻悻然。好在他被秦旭飞惹怒次数也已经太多。果然渐渐也就适应,再恼再气再无奈,也很快就自我调适过来。
既然总是拿他没办法,也就没有再让自己想不开,继续钻牛角尖的道理。方轻尘尽量让自己轻松些。叹口气,方淡淡问:“你虽然察知了当年一些隐事和巧合,为何就能如此确定。七百年来,每一个方轻尘都是我?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你就这样全盘接受了?”
秦旭飞苦笑:“我本来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是既然事实已摆在眼前,既然无法用别的方法解释,我也就只能相信这唯一的可能了。”
其实他最相信的,并不是自己调查来的真相,反而是。那天亲耳听到的喃喃低语,那么轻那么弱却又那么悲痛的声音,怎可能做得半点虚假。
方轻尘凝视他,轻轻问:“那么,你也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为何可以如此一再转世重生?”
秦旭飞原本并不想深究方轻尘的真实身份来历与神通,只是见此刻方轻尘的态度并未显得特别沉重在意。他自己也觉心神一松。其实他一直不曾对方轻尘揭破真情,固然是考虑到很多现实原因,却也是顾忌着方轻尘自己的心情。这样的隐密和旧痛一旦被掀开,对方轻尘本人恐怕也是一种打击。
若不是昨晚喝醉了,若不是最近真的有着太多的压抑和无奈,他也未必会这样不顾一切爆发性的把事情说穿。今早一醒过来,心境确实忐忑,倒不是担心方轻尘会把他怎么样,而是更关心,方轻尘自己的心境如何。此刻看方轻尘虽然有些气恼不甘,终是没什么大碍,心思才放松下来。
既然方轻尘有兴趣问他,他便也知趣的顺着方轻尘的话风问过去:“那么,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是人是仙是神是鬼,还是妖或者是魔?”
问话的时候,他不自觉是带着笑的。作为方轻尘几世流转的唯一知情人,这个看似玩笑的问题,本来应该极为沉重才对,然而,这一刻问出来,心境居然出奇的轻松。
方轻尘却没有立刻答他,神情反而略略有些怔仲。
他是谁?
他是来自小楼的未来之人,他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永生之体?
算起来,他们这帮同学,都可以勉强算是在这凡间历练的神灵吧。记得劲节就曾经半真半假的告诉卢东篱,他是神仙下凡,亏得那个卢东篱居然真的不追究不介意。
只是,他方轻尘……算不得神灵吧。纵然有些许几似神灵之力,藏的,终究也只是一颗妖魔之心。
他这样的狠毒无情,从来都与悲悯的神灵无关。
“也许,我是妖魔吧?”这般语气,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了。
秦旭飞大笑起来,大步走到他近前,神神秘秘的问:“那你的原形是什么?我保证不说出去。”
本来忽然有些沉重的心思,却叫这人一句话给逗得轻松起来,方轻尘不觉失笑:“有人喜欢说我是狐狸变的。”
狐狸?
秦旭飞目带异色的把方轻尘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心里不由自主的开始幻想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被自己抱在怀里又拍又揉又逗,然后自动把这张狐狸的脸换成方轻尘的脸,只这么一想,已经掌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看秦旭飞忍笑忍得脸通红,方轻尘哪会不知道他在转什么念头,便是这么些年来,反反复复让秦旭飞折腾激怒,到如今他都快没脾气了,还是忍不住恶狠狠瞪他一眼,以作警告。
看他这种手脚发痒,恨不得动手杀人的眼神,秦旭飞就越发好笑,偏又实在不敢挑战方轻尘最后的忍耐底线,只得拼命强忍着,笑问:“怎么,你到现在还是想杀人灭口不成?”
方轻尘蹙了眉冷冷扫他一眼,终于淡淡道:“等你伤好了,我再来宰了你。”
既然要问的已经问过,最后的疑团也已经释清,他也实在没耐心,继续站在这里,忍受这个白痴的胡思乱想,转头便拂袖而去。
至于最后的这句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宣言的话,至少在这一刻,却并不完全是虚言。他心里的杀机怒意仍盛,只不过,最后杀不杀得了他,他自己懒得多想,而秦旭飞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为这种事费神。
既然这么多年,方轻尘被他激怒了那么多次,也没真把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