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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东篱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摸索着走上山峰最高处的。那么强劲的山风,好几回,他都以为自己会被吹得直落万丈悬崖,然而,他终究只是坐在石上不动。
他听得到风吹树叶地声响。闻得见风中草木的清香。偶尔有鸟鸣声声。对面山崖处,似乎还隐隐有猿啼虎啸。
这样的情境,不是不清幽美丽的。
仿佛在前生,他也曾想过,等到做完那些该做的事。便可以携了妻儿,遁入山野,于这青山绿水间,且吟且啸,等他那特立独行的朋友,哪一天在这红尘翻覆间玩得累了倦了,带了美酒,到山林间相访。他们可以在林间饮酒。月下笑谈。慢慢的回忆所有曾经并肩的过往。
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失意之时。这般隐逸于这般山林之间,也自会有一种悠然适意处。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前生梦幻。他永远永远等不回那每每思及,就痛彻心魄的朋友。他也再不会有机会,去看一看,此生相负良多的妻子。
卢东篱心神迷乱地坐在山峰之巅。任山风袭人。理不清万千思绪。
他心中一直隐隐的知道,无论曲道远怎么做。他的病都不可能会好。不去抗拒曲道远的治疗,只是因为亏负,因为抱歉。可是,就这样拖下去,就这样让那个人为了一个承诺而不得自由,永远的守着他护着他无望的治疗他,这样难道就不更加亏负吗?
为什么他沦落至此,却还要累人害人。现在的他,这样无谓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悬崖……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崖底的山风,盘旋而上,带着水汽和林间的清香,扑面而来,温柔的向他发着真诚的邀请。
可是……他不能走过去。无论是多少自厌自弃,多少生无可恋……可是在许久许久以前。他答应过那个人,他会活下去。所以,无论有多少艰难,多少矛盾。多少痛苦,多少煎熬。他也总要活下去。
他答应过他许多事,可是他唯一可以坚持做到的,也只有为他活下来。
劲节!
无声地呼唤永远不会回答的人,心在纠结翻覆间痛不可当。
“东篱!”
强烈地山风刮来一声呼唤。他茫然抬首,无望四顾。不知道是否是幽冥中的声音,突破重重地狱,来到他的耳边。
“东篱!”是谁在唤他,是谁在叫他?谁会有这样的语气,谁会用这样的声调!
东篱!劲节!
今世何世,吾已非吾,君已非君!
风劲节一语出口,已知失言,疾步趋前,沉声道:“我刚在山下看到官府榜文,卢夫人病重,朝廷正在重赏招医!”
卢东篱迷乱的神思倏然一清一冷,千顷的心涛冰冻死寂,再无半点波澜。
他不能思考,无法动弹,他甚至忘了刚才那心灵间一瞬的触动到底是什么。整个的意识,便只剩下两个字:“婉贞!”
风劲节见他呆然不动,心下恻然。在他身边弯下腰,低声重复:“卢夫人病了。”
卢东篱极慢极慢的抬头。用那什么也看不清的眼望着他,也望着他头上那片浩浩苍天。
婉贞病了!
婉贞……婉贞!
他慢慢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慢慢才可以理解风劲节所说的每一个字。然后,他慢慢的站起身,有些迷乱的向前走出一步,然后身子一晃,几乎跌了下去。
风劲节及时在旁扶住他。开口想唤他,一时却心头凄凉。竟然发不得声。只觉得卢东篱的手指冰凉,带些神经质的颤抖,极用力极用力的扶在他的胳膊上,如同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才能收摄心神,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我带你尽快赶回去。”
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是点头。
他们拼命赶路,快马奔驰,日夜不歇。风劲节甚至不再要求卢东篱正常地进食或进补,日常的复健运动也都耽搁了下来。一路除了不得不买马换马,购买食物和水,两人一刻不停。
婉贞,他的妻子。那个被他负尽了一生的女子。她病了?是念他太深,还是思他太伤,又或是孤寂得太久了?
婉贞,婉贞……
每念及她,卢东篱便觉心伤神断,却又无法不去想,无法不思念。
隐隐约约的,在这痛伤之间,他也偶尔会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似乎疏忽了一件极重要极重要的事。然而,不过是电光火石,那点遗憾,便被焦急冲散无迹。
风劲节对卢东篱地痛苦和焦虑自然是感同身受。所以才会日以继夜的催马赶路。可是,眼看卢府已经是近在眼前,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苏婉贞病重,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带卢东篱去。让这两个人见一见的。只是,怎么见?
和卢东篱直接从正门闯进卢家大宅?还是半夜里带着卢东篱这个功夫不怎么样的人飞檐走壁?
其实以他的本事。带着卢东篱正闯偷溜都不是难事。可是终是诸般不妥。就算是他们能不露行藏。见到苏婉贞。可是婉贞病势如何。他现在一无所知。如果贸然将双重残疾的卢东篱带到病重的苏婉贞面前,会有什么后果?是让她大为惊喜,病势好转,还是让她大受打击,病情加重呢?
风劲节左思右想,甚是为难,最后才决定,自己先悄悄探一探卢府,看看情况,给苏婉贞诊一诊病再说。以他的医术,就算是阎王爷手里都能抢回人来了,难不成他就倒霉到卢东篱他束手无策,苏婉贞他也救不了?
等他让苏婉贞的病情稳定了,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再让他们夫妻见面。应该是较为稳妥。
只是,这番打算,实在是很难同此刻心急如焚说通的。于是,风劲节也不说了,直接伸手,轻飘飘往卢东篱的睡|穴上按了一下,然后慢悠悠收回手。
虽然不怎么想用,但不得不承认。必要的时候,暴力的手段,还是非常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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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占据了小半个镇子的卢家大宅浩大连绵。卢氏一族本来就是世代书香,一方旺族。再加上卢东篱冤案后,朝廷多方恩恤,屡施恩典,卢氏大宅得以不断扩建,几乎成了个小镇子。将卢氏一族所有有头有脸地人丁都纳入宅门之内了。
如许浩大地宅院,屋舍连绵。外人刚进来时。只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至少这个在黯淡月下悄然而来的黑衣人,是完全分不清楚的。
好在他不认识路,这大宅门里有的是认路之人。无声无息的接近一对挑灯巡夜的家丁,轻飘飘一掌拍晕一个,匕首架住一个。沉声喝问:“卢元帅的夫人住在何处?”
家丁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哆嗦着一边被推搡着在前带路,也不知穿过几许院落走过几许回廊,又避开了多少巡夜来往之人,家丁终于可以指着前方院子说:“卢夫人就住在那边正房……”话犹未落,他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掠入院子,贴近正房,轻盈无声的以薄纸般的利刃拨开门闩,闪身而入。
一进正房,便闻到一股浓浓药香,卢夫人的病势想来果然如传闻一般,已经极是沉重了。
黑衣人身形轻捷无比,不沾点尘,向里间而去。见那烧药的丫头,正倦极瞌睡,卧房的外间躺到了好几个丫环婆子,卧房里,床前还有个彻夜守护的丫头,也正倚着床沉睡。
黑衣人毫不停顿,直奔卧房床榻之上,拂开床帐,弯腰探身的去掀那把病人盖得密密严严的被子。
就在这一刻,心中警兆忽生,他猛然向后疾退,一道劲风堪堪自胸前划过,衣襟破裂,一道浅浅的血痕徐徐溢开。
那原本应该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卢夫人,却是手持利刃,目若冷霜,身形如电,直逼而来。同一时间,四下风声呼啸,那打瞌睡的丫环,已经在外间入睡的下人,床前睡倒的丫头,无不带起道道劲风,转眼便自四周围杀过来。
更可怕的是,他胸前伤处,不痛却麻,猛然提气,丹田中一片空空荡荡。黑衣人大惊,胸前伤虽轻,但明显那刃上带毒,且这房中的所谓药香,只怕也都是散功的药物,这竟不是病人的卧房。而是伏虎擒龙的陷阱了!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手掌虚空一挥,屋内忽得烟雾四起,呛得人咳嗽连连,众人想是也生恐有毒,退避的退避,屏息的屏息。
黑衣人乘此空隙,一跃直至窗前。一手推开窗,顺势一借力。身子无比灵巧的翻出窗去,往上一纵,就上了房顶。
哪怕是一时内力提不起来,只凭着天生的灵敏迅捷,他也不是没有机会逃出这重重陷阱。然而一上房顶,就脚下打滑,他竟是连拿桩站稳都做不到。
这房顶上,竟然全都洒了油,四处不能着力,黑衣人又不能提气轻身,挣了数挣,到底稳不住身子,生生从房顶上滑落下来。
人尚在空中,无法借力之际,四下风声劲疾,月下寒芒闪闪,也不知有多少强弓劲弩,借着机关之力,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逼到身前。
黑衣人情急间以匕首用巧劲挑开几根箭,又躲开数根箭。奈何到底功力受制,一身本领无法发挥。胸前的麻木之感几乎控制了上半身,连握兵刃的手都有些不听控制了。
这满天箭雨,他终究无法全部躲了过去,两支劲箭,一中左肋,一中右肩,竟将他生生钉到墙上。
他倒也勇悍非常。右手不能动弹,左手却一把拔了肋下长箭,信手掷开,也不顾身上血流如注,复又去拔右肩上的大箭。
然而,此时已有一张巨网,当头罩下,乘着他还被箭钉在墙上不得自由之时,把他牢牢网住。其后又有数十把兵刃随之而上,架颈抵胸,终是再不容他有任何的挣扎和反抗。
第一百零三章 多心之人
这一场梦,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梦中总有一个女子温婉的笑容,安静的眼神,还有那双为他研墨拂纸,缝衣补衫的手。
女子的身后,是一片苍茫。隐约中,在那黑暗而遥远的地方,有金戈铁马,有呼啸烽烟,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远,却又始终不肯消失。
那名字哽在喉头,只是叫不出声,那些遥远的烽烟。伸手可及,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碰触。眼前近处的,只有那女子的凝视,那女子的呼唤。
“东篱,东篱!”
婉贞,婉贞,他思之念之不能忘怀的妻子。
梦中思绪模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人。遥远的地方,那在黑暗中远去的身影是谁,为何痛至心催肝裂,却想不起那个名字。
他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忘记的是什么,而他的结发妻子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间,眉眼黯然,神容消瘦,生命的痕迹正在一点点自她身上流逝。
婉贞……
他伸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挽住什么。婉贞,这一生,我负你至深。
而那一片混沌之中,那女子只是微笑。那样温柔的笑颜,永远宁静温暖。
“东篱……东篱!”
梦境渐渐黯淡,心神仍是渺然。是谁在呼唤,是谁在扶持?是谁在那么深的黑暗,那么浓的血色里,依然相守不去?
那声音似远似近,清晰的似乎就在耳边,又模糊的仿佛远在天之尽头。
“东篱……东篱!”
婉贞那永远温婉的女声,扭曲变换,恍惚间,却已经是另一个几乎陌生,却又明明熟悉的男声,一声声满是关怀。
他茫然了许久,忽然全身一震,终于真正醒来,这才察觉身旁之人的气息。
曲道远!
声声唤他清醒的人,是曲道远。
“你总算醒过来了。”风劲节松了口气。“我方才已经有些担心。点你睡|穴的时候可能下手太重了。”
那声音带点欣然,卢东篱却是心神一凛。
难怪这一场梦境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这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他被人强迫入眠……
为什么?
卢东篱自是不会疑心这个曲道远会害他,只是心念动处,立时想起苏婉贞。莫非苏婉贞有所不测,曲道远不想自己知晓……
这般一想,脸上已是色变。
风劲节知道他是明敏多才之人,虽然因为心灰意懒,对身外之事全不在意,但遇上关心情切之事,反应必然敏锐,所以也不让他多做思虑。将干粮水袋递在他手里,叹口气道:“你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了。好歹先吃一点吧。你放心,好消息是,你放心,卢夫人平安。”
闻听风劲节之言,卢东篱初是迷惑,接着浑身一震,脸上神情一僵,继而恍然。
他目已半残,在这沉沉黑夜之中,便和全瞎无异。然而身下泥土,耳中虫鸣,脸颊手足可觉得潮湿凉意,鼻中能嗅到密林中那种腐叶的特殊气味,一切一切,都可佐他判断。婉贞平安,他们却在逃亡避难。那么前后推断,可能是发生了怎样的意外?
风劲节心中暗喜,这些年的磨折,到底没把此人的洞察明锐给磨灭了:“没错,坏消息就是,你仍然在世的消息怕是泄露了。所谓卢夫人病重,其实就是个引你入伏的圈套。”
卢东篱眼神慌乱,风劲节知他在担心什么,连忙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你别担心,虽然我还没有见到卢夫人,无法得知详情,但是我可以确定,在抓住你之前,卢夫人这个天下最有用的饵,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卢东篱放下手中食水,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复又无奈缩拳。现在是夜里,又是野外,想必他们现在也不能燃起篝火,暴露目标。那么黑暗之中,他就是划字,曲道远又如何能看见。
风劲节一笑,将自己手掌摊开,递到他的指下。
卢东篱略略迟疑,终于在他掌心划字:“何以得知?”
“初时我和你一路赶路,确实也关心情乱。未曾起疑。但每逢换马购粮之时。我都也会在当地打听卢夫人的病况,却得不到任何额外的新消息。所有的告示都如出一辙,只说病情沉重,如何沉重却语焉不详。时间一长,心神渐定,我便觉出不妥。卢夫人固然是忠良遗孀,受国家重视,百姓爱戴,但毕竟不是皇后太后一流。岂有为一人之病而惊动举国的道理。纵是招榜求医,也该是卢氏所属的县,府,郡,因病情加重,求医无效,而依次张榜。如果这榜是依次张出,内容细节总该有所区别。而现在这样千篇一律,却只能是举国皆同时为一妇人张榜了。再想想,就连我们原来所在偏远的小村,怎也特意派人去张贴榜文?这不合常情。”
风劲节语带讥讽:“当然,这其实只不过是小疑点。只当今皇帝酷爱招摇显摆的为人,他借此大张旗鼓,以显他自己爱护忠良之心,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虽隐有不安,却尚未真正动疑。点你睡|穴的时候,也只是想自己先去探探情况,怕你不耐罢了。”
风劲节沉声道:“我孤身入了镇子之后,不敢操之太急,所以先到镇中客栈投宿。却发现客栈掌柜登记我的路引关文时,十分认真。”
卢东篱神色微动。
出门在外之人,通城过府,投栈歇宿,必须以路引关文为凭。身无路引者离家百里以上,一旦被查出来,视同乱党贼寇。这本是官府为了国家稳定,便于管理百姓而规定的政策。但是这种政策,实施起来向来是大打折扣。几百年了,各地官府在查验登记路引关文的时候。还可能刻意留难,借此要些买路钱,得些外快贿赂。而客栈为了做生意赚钱,基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就算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