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卢东篱不能说话,要取名只能写字,就算他能说话,也绝不能草草的报出一个名字便当了事。那两人都不识字。不一笔一划的把名字写下。这一对夫妇,上哪里去搞清名字里的君是哪个“君”,羡是哪个“羡”?如果孩子的名字最后成了何郡县,那可怎生是好。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应该阻止卢东篱。然而,那一刻,当他看到卢东篱那总是一潭死水,四大皆空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有了如此鲜明的感动。他怎么还能阻止。
三个字而已。就算是熟识卢东篱文字的人,又能从三个字上看出多少?这点些微的风险。比起卢东篱脸上重新泛起的活意,怎么会不值得。
他没有想到,世事如此巧合,瑞王身边的第一智囊会正好经过江陵,正好听到传奇。正好动了兴致。他也没想到,这世界上会有人因为某种奇怪的心理。将卢东篱的笔迹研究的那么透。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所以,这一天,天高云淡江风好,他带着他最好的朋友,顺水而去,心中仍在仔细盘算着如何才能治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至友,如何才能悄悄救出那个贤良的女子和那个稚龄失父的孩子,如何才能让他们一家团聚。如何才能救助他们永远离开这个冰冷黑暗的国家。
他盘算的十分稳固,却不知道,那不定的命运,会和他们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千万里外,小楼深处,主控室里,同学们说说笑笑,悠然的看着一个个显示器里,所有人的命运起伏。
他们是神,他们掌控一切,了解一切。他们看多了命运的狰狞和冷酷。所以也看惯了命运的狰狞和冷酷。
因此,没有任何人,会去提醒他们的同学哪怕半个字。
这种再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值得他们去违规。
不过,他们也会叹息。
可怜啊,劲节!一时冲动,顶着最严厉的惩罚回去了,却可能还是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他们叹息着摇头,悠闲的看着那一张天大的网,向着他们的同学身上罩下来。
而那伸手可及的通讯器,却依然无人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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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并不知道风劲节那边的一波三折,暗流涌动。他没什么心思向小楼打听其他同学的事情,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他太忙。
事实上,这段日子,方轻尘简直是清闲到令人发指了。
前些天他还天天上朝装个样子,随着时间过去,风波渐渐平息,朝中众人的惊疑渐定。方大侯爷面不红心不跳,又开始称病不朝了。
这位楚人的希望,现在整天就缩在府里头,喝喝酒,发发呆,无所事事,浪费浪费粮食。
府里府外,朝廷内外,不管是秦人还是楚人,对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不过这其中,肯定是有一个例外的——秦旭飞!他居然登门拜访,这次可不是为了讨教政务,而是要把这人从府里揪出来。
方大侯爷的待客方式,实在谈不上隆重。他不更衣,不迎客,直接让管家引着贵客,就往后花园里来。当着这个楚国最有实权的人的面,他还是赖在那块都快要变成他的床了的大青石上不起来。屁股也没挪一下,只一笑冲对方举了举杯。
秦旭飞倒是大大方方,也坐在花间青石之上,毫不客气。抓过一把酒壶,学着方轻尘的样子,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左右看看周围这满地狼藉的酒壶,被酒水腌得蔫巴巴的没了精神的花草,这才抹嘴问:“这些日子,你整天就这么过?”
方轻尘用食指勾着一把酒壶在指间翻转,漫不经心的问:“如何?”
方轻尘越是这样懒散无为,旁人或许越觉得他莫测高深,祁士杰等人越是担心他到底弄什么玄虚。搞什么诡计,只有秦旭飞,联系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到最后,真的只能得出,这家伙是受打击太重,完全颓废了,这样一个让他郁闷到家的定论。
秦旭飞真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不过,他却没有激励开解方轻尘的意思。只要他方大侯爷没钻进牛角尖,没有发疯的迹象,不会闹到不可收拾。他就情愿袖手旁观。
他不是不能理解方轻尘颓废些什么。但是他一如既往的坚定的不认同他的行为。在他看来,方轻尘那纯属自找。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家伙办下那些事。受点报应是一万个应该。
更何况,如果被他视为生平第一大敌的方轻尘,最终竟然不能突破这层迷障,那就是他自己看错了人,把一个不成器的家伙当成了当世豪杰。
如果他其实是个不成器的,他又值得他去费心思开解吗?
不过,他秦旭飞是不会看错人的。方轻尘不会毁掉自己的,这一份认定,在他心中仍然是坚不可摧。
所以他连假惺惺的客套劝说也免了。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正题:“马上就是耕藉礼的时候了。如今举国上下,荒芜的田地数不胜数,百废待兴之时,朝议中一众大臣都主张耕藉礼应当比以往更加隆重,认真,表达朝廷的态度,也希望以此打动百姓。”
方轻尘懒洋洋的挑挑眉,无所得的点点头。所谓耕藉礼不过是农耕社会中,当头头的皇帝们为了表示对农业的重视。亲自跑去,装模作样下田干活,以为万民表率的形式主义仪式罢了。不管是皇上的亲耕还是皇后的亲桑都一样。当然,形式主义也有形式主义的用处。宣传的效果好坏不论,最起码也能算是个宣传。
“往年的耕藉礼都是在皇庄皇田举行的。今年,礼部建议,直接在民间田地举行,允许百姓观看。”
方轻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形式主义形式主义,这形式当然是要做给百姓看才更有效。偏偏以往的皇帝官员们,只把形式做给老天看,皇庄哪里是普通百姓可以涉足的,皇帝就是耕得再辛苦,老百姓一眼也看不到。
就这一点来说,礼部的这个建议倒很不错。只不过,皇帝耕田啊,几万老百姓往四周一围,多少粮田也给踩成盐碱地了,其他相关的保安工作,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惊人。
不过,算了算了。钱这玩意,该花就得花,形式这种东西,该做也还得做。
看着方轻尘一直没啥认真表示。秦旭飞叹口气继续说:“有官员上书,为表朝廷劝农之诚,百官俱当下田务农一日……”他干咳一声:“当然,皇上还是只需三推即可,只是朝议时,皇上也一心欲表劝农之意,已然下旨。要将三推加为四推。既然君主如此态度,我等百官,自然是不能如以往耕藉礼那样,只袖手观礼了。”
方轻尘终于坐正了身子,这是哪个笨蛋上的书提的意见。虽说在以农业为根本的原始国家,促农是一件大事,可要把这帮子吃香喝辣的文武百官全赶田里去干活,这可不是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吗?
秦旭飞苦笑一声:“我看那官员也不过是随口说一个建议,想表示一下积极的态度,原没想过会允准,其实……”
其实他也未必想被允准,只是那小皇上。忽然热情起来,自己主动要把三推改成四推。这其他的臣子。哪里还好意思光看不干活呢。
方轻尘摸摸鼻子,终于缓过神来。听出点味儿来了,有点犹疑的道:“我……我不算那个朝廷百官吧!”15:42 2008…6…29 守护天使手打&o(∩_∩)o。。。
第八十七章 形式主义
其实按道理说,方轻尘还真算不得“朝廷百官”。他目前只是占着“镇国侯”这个虚衔爵位,在朝中并没有官位。秦旭飞则不同,翼王是爵位,议政王是官位。事实上,方轻尘目前在朝中的权力,根本没有明确的官职来保证,而是全靠着他的威信。他在楚人中的地位来实现的。
一听方轻尘这意思。秦旭飞就知道这家伙想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方侯难道以为您可以不出席耕藉礼吗?”
方轻尘乱咳一声,心里叹气。
作为秦楚两方最有实权的人。他和秦旭飞在这么盛大的面向百姓的礼仪上。怎能不同时出面,来营造一片和谐景象。
“我只出席,坚决不干活。”方轻尘毫不客气的将丑话说在前头:“我在朝中没有官职。这百官务农的决议管不到我头上。”
其实方轻尘真不是懒,只是不肯出丑。他方大侯爷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能,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然而……种地……这玩意儿他完全不懂。要他方大侯爷当众出那个洋相,他怎么会答应啊。
秦旭飞同病相怜。也知道他虚张声势的背后是在不乐意些什么,苦笑道:“其实我也不会种地,要不……乘着这两天,咱俩紧急找几个农夫学一学?”
方轻尘恶狠狠的瞧着他,嘴角抽搐的一笑:“议政王,您是国家柱石,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您就一个人受累了吧。我不过是一个闲人。你就让我安安心心过我的悠闲日子吧!”
秦旭飞叹口气,也不再废话,沉默了一会,才忽然抬手。把手里大半壶酒一口饮得尽了。开口道:“百官还有另外一个要求。”
方轻尘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酒,平静的等待。
“太上皇的病情已经好转,此次耕藉礼希望太上皇能出现在百官面前,以安民心。”
方轻尘的神情一片淡漠。
秦旭飞神色间有些无奈:“上次甘宁殿之变,已有风声传入民间,谣言不断。天下人都在牵念太上皇的病情,现在太上皇的病情大有好转,如果太上皇公开露面……”
他干咳两声。终于没有力气再继续把朝堂上那些颠倒是非的话复述完整。
方轻尘低低一笑,举壶欲饮,却又放下:“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理由。”
秦旭飞默然。这是要把方轻尘的这个心尖子推出去给千万人观看,事关楚若鸿,他哪里敢随便派个手下来传话。谁知到这人会不会突然钻进哪个牛角尖里,再发一场疯?
方轻尘漫然垂下眼帘,看着眼前无数个被喝干了的空酒壶,信手把指间那还是满满的一壶酒抛了下去:“此事议政王既然已经定了,又何必再来同我说。”
秦旭飞怔怔看着他全然冷漠的神情,欲言又止,最终只得长叹一声。站起身:“既然方侯别无意见,我也不再打扰了,告辞。”
他略一抱拳,也不等方轻尘任何回应,转了身,径自而去。
方轻尘也不送,只静静坐着不动。等那其实有些碍眼的家伙,身影从园门处消失,方才张开双手。径自往花草间仰了下去。
兵兵砰砰之间,不知打翻了多少酒壶,醇香的酒水悄悄在湿衣染巾。自身下溢了开来。
一片酒香中,方轻尘仰面朝天,微微一笑,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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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良辰,声势浩大的耕藉礼开始了。
被选做帝王亲耕的田地四周,早已是设棚悬彩,旗帜飘扬。
被有幸允许瞻仰皇帝和百官的百姓们在四周排得人山人海,又都被军队和差役们,严格的控制在可以高呼喝彩,大喊万岁,却绝不会有丝毫威胁的位置上。
老百姓们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天还没亮,就全都聚了起来。一直等等等,终于等到远方鼓乐飘扬,五色彩旗飘扬而来。百官拥护着皇帝和太上皇的御驾,徐徐而至。一路所过之处,无数人乱哄哄的拜倒,高呼万岁声不绝。
大队人马到了田边,先请太上皇御驾端坐于正中。受众人礼拜,之后再是皇帝正位,然后才有礼部官员念颂文,十四名乐工就着配乐唱《三十六禾词》。
其实老百姓哪个真的听得懂,不过是凑着当看一出天大的热闹戏文罢了。众人或是低低议论着那年纪小小的皇帝和年纪青青的太上皇,或是瞪大眼睛。努力在人群中寻找,楚人的大英雄方轻尘,和秦国的大坏蛋秦旭飞,都到底是哪一个。
待得一堆无聊的繁琐文章做完,皇帝便褪了宽大的外衣,穿着利落的农耕服,高高兴兴下场表演了。
户部尚书和府尹执鞭和表耜跪进给皇帝,两个被千挑万选出来的乡间耆老牵牛过来,再加上两个技术一流,且家世根底绝对清白的健壮农夫一左一右帮着扶犁,年少的皇帝,则如上演一出大戏一般,无比郑重的扶着犁杖从田这边推到田那边。而户部尚书则跟在他们后头播种。小皇帝这样推过去再推回来,一反一复,便算是完成了一推。
其实整个过程,他只需要摆摆姿势,做出真在用力的样子罢了。但推完了一趟,还是象征性的歇了歇,喝了口茶,让管事太监用毛巾给他那完全光洁的额头擦了擦莫须有的汗,然后再开始推第二趟。
照古法,天子行耕藉礼,只需三推,但小皇帝为了表示自己勤劳肯干,鼓励农业,特意加成了四推。于是,周围的老百姓们就只能在一旁站得脚酸,傻看着这个大男孩,装模作样,一点力气也不费的推着个犁在那里来来去去个没完,心里好笑。
耕地要都这样,这么多人齐上阵,还慢吞吞的,大家统统别活了。
好不容易,皇帝的四推终于结束了,一堆太监拥上前,扶着他们辛苦了的君王回座喝茶休息。再精彩的一出戏文,反复看上个几遍,也就有些单调无聊,冗长无趣了。人群又骚动起来,伸长了脖子,看那些文武百官开始表演了呀!
沙场血战的武将,诗画称绝的文臣,经史满腹的宿儒,手握重权的高官,一个个苦着脸,撸胳膊挽裤子的下了田,武将推犁,文官撒种。那犁推得东倒西歪。反而把皇帝刚刚犁过的地又踩了几遍。
文官不过拿着种子随手乱洒,本来还是可以很潇洒的。可是他们中间很多人死守着斯文,下田还穿着宽袍大袖的文服,沾得满是泥巴不说,有的人直接就踩到衣角,整个人站不稳,跌到土堆里去了。
基本上,整个种田的过程,就是四面八方窃笑不绝,满朝文武百官,人人面红耳赤。众怒之下,估计那个出馊主意瞎表积极的臣子以后下场会很惨。
当然,方轻尘是不在这些辛苦的倒霉蛋之间的。他大大方方,将这种田仪式当成了郊游。
百官都下地了,方轻尘也跑到田边去席地而坐,拍拍手,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赵忘尘便上前在地上摊开一张油布。然后一样一样,摆上各色小吃,各种水果,然后还有好几壶美酒。
这等做派,把后头干坐在桌后的小皇帝给看得眼都直了。他虽然是皇帝,可是为着表示对耕藉礼的尊重,除了茶水,可是啥也没带出来的。
幸好赵忘尘这小子颇为懂事,偷偷留了好些吃的没敢给方轻尘摆出来。一回头,全送到皇上和太上皇桌前了。就算是那个太上皇只是一根木头一样僵在那里不动。根本用不到这些,这礼数也是要做足的。
应付完皇帝,赵忘尘复又回头,侍立到方轻尘身后去。
方轻尘则开始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在那里摇头晃脑,指指点点的挑拨众怒。
先是语重心长的长辈状:“子云啊,我知道你是贵公子出身。不懂农活是正常的。不过,这耕藉礼的事早就定好了,你总该虚心学习一下吧,怎么能这样试图蒙混过关呢?”
再是痛心疾首的顿足:“喂,我说老凌!别人也罢了,你可是苦人家出身啊,这些年杀人杀得手顺了,怎么种田倒不会了?这是忘本啊,这是忘本,哈哈……”
顺带着也嘲讽下自己看不顺眼的:“许大人,大人不是耕读传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