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脚太不利索了吧,所以这歌声才听得这么清楚,所以那不断飞来的烂泥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痛不可当。
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一瞬间被勾起,使她猛然转身,看到那些孩子们笑得无比欢畅得进行他们的游戏。看到不远处,他们的父母微笑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这种举动,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在他们小的时候,就曾这样成群结队,以戏侮她为乐,而今他们的孩子还在继续他们当年的游戏。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象以往一样隐藏到最阴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着,让无数烂泥打上身,直到一块烂泥,正正打在她脸上。她忽然大声地嚎叫了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头,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灵,在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号叫着,声音凄厉而悲惨。
大人们扑上来,母亲把被吓哭的孩子护入怀中,父亲拿起棍子准备驱赶这个疯妇人。
她转过身,用尽全力奔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惨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报复,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颤抖,在她的感知中,整个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下了痛苦两个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拼命逃开,或许能躲开这样的痛苦。
大雨在这一刻,倾盆而下。她在雨中飞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满天雷劈电闪,胆小些的人都会被吓哭,她却只知奔往前方,一个念头,就这样萌生出来。让雷劈死我吧。
忽然间,眼前一片光明。是啊,还有死亡。这世上的苦难太多,还有死亡可以逃离,当人已经走到绝路之时,还有一条死路可选。
她开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么老早没有想到死呢,却白白活在人世间,多受了这么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个疯子去追逐雷电。
然而,直至雨止风息,风雷都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着气坐倒在雨水泥泞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苍天似乎连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都不肯成全她。
不过,世人有许多愿望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达成,但若仅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是无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许是找一条河跳进去,找一棵树吊上去,找一面墙撞上去,找……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不要啊。”
那声音那样凄惨悲壮,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就是响在耳边,响在身旁,把她散乱的心神重新拉回来。她一愣神,一低头,才发现,离自己三步远的地上,有一个大大的类似人的物体,在他的身边,有一条野狗,抬起后腿,正准备撒尿。
青姑没想到,她的寻死之路,寻到的,竟是一个人。
青姑记得她在吓了一跳后,本能得双手挥舞,大声叫喊,受惊的野狗,尿还没来得及撒就夹着尾巴,飞快得跑走了。
青姑还愣愣得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耳边听到一声无比庆幸的叹息:“阿弥陀佛,基督上帝,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安拉啊,我终于相信你们都是存在的。”
青姑愣愣得低头,甚至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终于再次确定那黑乎乎长长的一条真的是个人啊。
那个长黑条居然还对着她笑:“你好。”
黑乎乎满是泥的脸,也看不太出笑容,只是那双眼睛,确实明亮灿然,带着微微笑意。
带笑的眼眸,含着善意的招呼,青姑的一生似乎都没有遭遇过,她呐呐了半天,也没回一句话,怔怔站了一会子,终于忍不住探身过去细看,然后,吓了一大跳,失声尖叫,一只手指定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还是个人吗?”
那人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我只不过遇到强盗被人砍了一身伤,外加从山上滚下来,全身骨头断了而已,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声音温和,那人的神色温和,仿佛关心她受惊吓,远胜过关心他自己一身的伤。
青姑记得她也许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许是受了惊吓而无力,背靠一株大树,无力地坐了下来,那人开始唠唠叨叨,说自己遇到强盗时如何英勇无畏啊,和恶势力做斗争如何至死不悔啊,和强盗打架的精彩历程说得是惊天动地,他本人的形象更加是光芒万丈,简直让人不敢仰视。
青姑从不曾听过这样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听越是瞪大双眼,就在她几乎忘记她的本来目的时,那人讲完故事,闲闲问一句:“你一身湿地到这里要干什么?”
青姑一愣,然后忽然记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吗?”那人淡淡地应一声,仿佛她刚才只是在说,我想吃饭,我想喝水一样。
她又是傻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问我为什么死?”
“有什么可问的,无非是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觉得天下没有人爱惜自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横祸,家产尽丧,亲人全无,投奔无路,自己还全身残废了,我都还想极力活下去呢,偏有人觉得自己最惨,一个连自己都完全不爱惜,不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杀死自己的人,却要却怪天下没有人关心自己,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还记得自己张口结舌地想要争辩,想要说说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对那个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无论怎样,她也没有法子说,她比那人更惨。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无限狼狈,只有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样肯定得说:“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树下,觉得心和身同样无力,忽然间把头埋入双手之间,闷闷地哭了起来。
那人并没有劝慰她。
他只是静静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说:“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被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黄土之间,再也呼吸不到空气,是什么感觉。你以为你很不幸吗?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从一出生,就不曾看到过颜色,不曾听到过声音,不能用双脚走路,不能用双手做事?而死亡,是这一切的综合。你有没有胆子来看看我,你知道,被太阳晒成|人干却动弹不得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被陷在阴冷湿臭的脏水污泥中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死后身体慢慢腐烂,所有的蛆虫开始在你身上生长做窝慢慢把你的血肉啃光是什么……”
“够了。”青姑大叫起来,掩耳颤抖“你不要吓唬我,我要寻死,你吓不倒我的。”
“谁才有空吓你,我只不过是太痛了,想要找个人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罢了。”
那声音那样平淡而从容,青姑却忽得一怔,迟疑了一会儿,才看向他,半晌方道“你……你很痛……”
耳旁仿佛听到很刺耳的磨牙声:“你试试被人在全身割了上百刀,而且骨头全断掉,外加被雨打被水泡被太阳晒,会不会很痛?”
这愤怒的声音让青姑很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确很不应当。她知道他应当会很痛,可是,他表现得这样从容,这样大方,这样浑若无事,于是,旁观者,便很自然地就忘记了他身上的可怕伤痛。
“不用难过,我受伤又不是你的错,要是觉得内疚,就多陪我说说话,我的聊天止痛法,还是有些功效的。”那声音甚至带着笑意“就算你想死了,人死之前做点好事,积些功德,下地狱时,叛官也会手下留情的。”
青姑不知为什么,竟也被逗得笑了一笑,尽管那笑意短促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有查觉。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有人愿意主动和她聊天,也许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好事吧,她真的安心坐在树下,打算和那人说说话。
然后,拙于言词,又不懂如何与人相处的她,只是怔怔地坐着,几次张开嘴,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
不过,根本用不着她来说,那人已经涛涛不绝地讲开了。从天上每一颗星星的故事,到地上,每一株小草的灵魂,从上下五千年,到满天神佛,无数传奇,这世上,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不愿意说的。
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怔怔地坐着,听他说了多久,只知道等那人停下时,天色已是一片暗沉。黑暗而空寂的世界让她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她拉紧了破烂的衣裳,站起来呐呐地说:“这个,你……说完了。”
“是啊,说得嘴都干了,也不见你赞一声好。”那人有些没好气地说。
她有些迟钝地点点头:“那我走了。”
“好走,不送。”漫不经心的回答,让她又愣了一会儿。
她要去自杀,他也不劝,他落到如此地步,她要弃他而去,他也不留,这个人真是……
也许是她太笨,自父亲死后,就再未与人相处过,所以完全不懂与人相处的方式,只是在愣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开。
世界一片黑暗,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夜风袭来,让人凛然做寒。没有人在耳边絮叨呱燥,二十多年来的冷清岁月,忽然让人不能忍受起来,
她要去寻死,而那人,将在这样一片寒冷中,等死。
她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救不活的人,当然也救不了一个伤得那么重的大活人。
她一步步往前走,走进黑暗最深处,然后又猛然回转,飞奔着跑到那人身边,大口地喘气。
那人一点也不吃惊,只是在黑暗里,用星子般的眼睛望着她。
她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嗯,我家很破……我很穷,没有好吃……我请不起大夫……我……”
“行了行了,如果你想救我,拜托你快点动手,我这人很好说话,一点也不挑。”
青姑继续冲他发愣,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动手,把这个高大的,重得要命的,大男人的身体想办法拖回家去。
在横拖竖拉,撞得他满头大包,伤口翻卷之后,那人发怒地咆哮起来,用冷酷的声音,命令教导她用树枝做出了一个临时用的拉车,然后她开始了艰难的负重回家之途。
一路上,听了他无数的唠叨,抱怨,连称他有多么聪明,没有他的话,这么笨的她会如何如何无所适从。
一路上,累得汗湿衣襟,一路上跌倒了许多次。
一路上,那人都没有道过歉,道过谢,反而指责她撞得他头好痛,她弄得他伤口好痛。
一路上,她都在微笑,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十五章 远客劲节
“容大哥,今天有好吃的。”青姑带着笑容推开门,推门的一瞬间,已经闻到一股极为诱人的香气,而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她小小的简陋的茅草屋中央用几根木棍枝起来的一块木板(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食物。
认得出来的,有鸡鸭鱼肉,但看起来和村里做的菜完全不同,光是浓郁的香气已让人垂涎不已,而样式也说不出地阅目好看。其他摆着的,大多是她完全认不出的菜式,只知闻起来特别好闻,而看起来,简直全都精美漂亮得让人觉得张嘴去吃它,用筷子戮开它,都是一种罪过。
她愣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飞快地把那个油纸包藏到了背后。
小小的茅草屋中,本来只有一堆供人睡觉的茅草,而容谦住进来之后,她就搭了一块木板床,而今那小小木板床边,正站着一个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来,微微一笑:“这位一定是青姑娘。”
青姑愣愣得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出奇英俊的容颜,还有那极是温和的笑容,不能说话,不知动作。
“在下姓风,名劲节,是小容的好友,听说他遇难,就一路寻他,终于找到了他。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得月楼订来的酒菜,刚刚用快马运到,一路用炭火保温,姑娘一起坐下尝尝如何。”
那人声音亲切大方,举止温和大度,观之如沐春风,而青姑却只会手足无措地说:“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回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不等风劲节回话,她慌乱得甚至没有多看容谦一眼,就逃命一般踉踉跄跄跑出去了。
她并没有跑远,只是跑到家门附近的大树后面,背靠大树,滑坐下来,即使如此,她依然小心地隐藏起她的身形,唯恐门内的人,偶尔张望,看得到她的身影。
她自己小心地,偷偷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小小的,禁不起丝毫风雨的木板门。
那人叫风劲节,那人是他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照料过别人,然而她一直歇力照顾那个根本连来历都不清楚的男子。他不能动弹,她为他喂饭喂水,甚至擦身洗澡,便溺相援,也不避嫌疑。没有父母教过她礼法规矩,但在村子里长大,做女人的道理多少她还是懂得。虽然所有人都把她当做一个丑八怪,扫把星,她也横着心,不把自己当女人。她也不是不脸红,不胆怯,不羞惧的。只是那人大大方方,毫无一丝难堪尴尬,仿佛男女便是赤裸相对也是平常之事一般。他的说笑无忌,坦然从容,让她渐渐忘了羞畏。
那人叫风劲节,那人漂亮得象是从画上走出来的人,就连容大哥也不如他英俊,可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容大哥是一个世界中的人。
她没有钱,请不起大夫,是他用口一句句讲解,一点点说明,她照他的话,去山间无数杂草闲花中寻找,拖着残疾的腿,攀上险要的山锋,采摘珍稀的草药,是她一点点捣药,尽心尽力,是她认真熬药,火候掌握无比小心,是她亲手为他上药,喂他喝药,看他脸上的苍白渐渐淡去。
那人叫风劲节,他长得高高大大,特别英俊,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他了不起,他就象是路过村子的说书人嘴里的英雄,那些征东扫北的故事中的白袍小将,只是一出场,就让人眼前一亮,所有的英雄事迹都属于他,就是敌国的公主,在战场上也必得要喜欢上他。而他,和容大哥,其实是一样的人。原来,那个黑乎乎,凄惨惨,动也不能动的容大哥,其实是和他一样的人。
她没有钱,他却伤得太重,需要好一些的饮食。她每天走很长的路,去邻村找活做,为了挣钱,男人都不肯做的苦力她做,扛货搬东西,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个人洗二十几个人的衣服,洗得双手起泡,她闷头去干,为了挣钱,她一个人辗转三个村子,做五份工,为了挣钱,她做得比一头牛还要辛苦,然后用那小小的几枚铜板,买些肉放进他的野菜粥中。
那人叫风劲节,穿的衣服虽然不是亮闪闪,也不特别炫眼,可那样式,乍一看,就说不出地舒服,那料子,她洗了那么多邻村里有钱人的衣服,竟是从来没见过。一定值很多很多的钱吧,就算她还这样继续工作,做足一年,也买不起他身上一件衣裳吧。
她每天做事累得筋疲力尽,白天还要抽时间赶回来,给他换药,喂他吃东西,晚上又抱了大堆没有做完的活计回家,一边做事,一边陪他聊天,用他的话说,继续聊天止痛。她喜欢和他说话,他从来不谢他,仿佛她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喜欢说话,上下古今,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明白的,他说话的时候,神彩飞扬,眼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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