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也有些人慢慢聚拢了过来。虽说太多的灾难让人心境麻木,然而眼看着一家四口,转眼只剩下一个孤弱妇人,而壮丁男子,竟要被生生拉进两个敌对阵营,血战沙场,人们到底还是心头戚戚的。
“看什么看?全给我散了!”士兵们分出两个四下驱散路人:“告诉你们啊,这也不是爷们心狠,这都是卓将军的军令啊!不听话的话,我们就要掉脑袋了。今早卓将军就带了人出来巡视了,没准现在就在对面山上……”
一个士兵举手向正前方远处一指,忽得全身一震:“将军真的来了!”
这一声喊把一干士兵都惊着了,大家立刻极卖力扯起哭喊绝望的妇人,重重推倒在地上,重又将少年推搡着押走。
其他刚刚有点不平之心的镇里人,也被这一声叫给吓着了。回头遥望,确见远方山上,隐约有十余骑在猎猎大旗下凝立不动,众人立时惊慌的向旁边散开,再没谁敢说什么做什么了。
两个负责赶人的士兵,双手左右挥舞驱散行人,在正前方开路。街上仅有的一些行人也都纷纷缩回屋里去。这下,前面街中间,一匹瘦马,两个男子,就显得无比扎眼了。
哟,真没想到,这民间居然还有马?负责征军需的人干什么去了?
眼看着兵源不足,这里又冒出俩壮丁,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这等好事,咱们要是办的大,办得好,说不定那边山上的将军往这里瞧上一眼,就能提拔……
这一高兴,一激动,两个士兵也不多想,大步冲上去,一个探手就去抓马缰,一个伸手冲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当胸抓去:“小子,跟我们去为国效力吧!”
第一章 冷心若铁(下)
士兵第一眼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正悄悄往后缩的瘦小少年和一个不知死活傻站在那里不动的笨蛋。
那二人一马都风尘仆仆,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连五官都掩得淡了。
走在最前的那个士兵,伸手正要去抓人,却见那人淡淡抬眸,就那么看了他一眼。
要说捉壮丁,这种事他们早已干的熟了。什么样疯狂的抵抗没见过?什么样悲惨的哀求没听过?他们已经不觉得自己会有应对不了的时候,不觉得有任何一个壮丁可以逃出他们的手心。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抓不下去了。
他也是个老兵,战场上几个来回,杀过人也夺过命,却无端被看到脚软。心里不是不诧异,不是不奇怪,但身体却不肯听从他的理智,就在那里动弹不得,不敢对那人粗野无礼。
仿佛他不存在般,那人随意转身,挽了缰绳一抽,将缰绳从另外那个士兵手中扯脱了,牵马回身便走。
另外那士兵没料这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回马,也怒骂了那么一声:“妈的,你……”
然后,被那人拿眼一扫,便也和他一样,僵了。
他们的队长咋咋呼呼冲过来,说是战时民间所有马匹都要征用归军,不让那人走,可只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也成了软脚虾。
二人一马,扬长出镇而去。留下那些士兵惴惴不安,盼望山坡上的将军看不到他们的懦弱。
队长自然是没有人敢嘲笑的,那两个士兵,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军中笑柄。
他们两个很不甘心,很想对那些人说,你们又没有对上过那人的眼睛,怎么会明白,他的眼神并不凶狠甚至也不如何生气。但是对上去,就是觉得如果触怒了他,后果会非常非常之可怕。
只是,这样的辩解,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苍白。
直到有那么一次,他们营里收编了些上次大战幸存下来的老兵。听人唾沫星子乱飞的取笑他们的时候,营里有个刚收编来的,从上次大战中幸存的老兵,咳嗽两声,往地上吐了口痰,脸上挂了笑。
“这有什么?老兵凭感觉有时候比凭脑子更快更准。都是死人堆里爬过的人了,觉出不对还去招惹人家的话,那不叫勇猛,叫找死。没有眼力劲的人,死的会很不值。”
那以后,他们再想起那人那种淡淡的,因为不屑生气,懒得生气,所以只是微微透出点不快,但是却无端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才终于觉出来,自己当真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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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马高岗,笑览河山。看脚下由自己的血汗守护的大地,那是可以对酒当歌,可以仰天长啸的。兴尽策马,鞭指河山,那该是属于武将的欢畅和骄傲。
褪色的记忆里,曾经有许多那样阳光灿烂,慷慨高歌的时光。他跟随那驰骋天地,白袍银甲的身影,他曾经可以站在那英风儒雅的将军身旁,看他听他笑指河山。
与那般人物并肩站在高处,看万里云天,看千里关山,看前方敌军营帐如云,只有豪气无限,想身后家国河山百姓,便觉百死不悔。
心间微微一痛,卓凌云微微皱了皱眉头。
策马山头,他遥望这片在他大军掌握中的河山天地。
如果方侯还在……
如果方侯还在,见我今日作为,他该会怎样愤怒,怎样斥责呢!
站得再高,现在他俯望得见的,也不再是如画河山,而是一片破败荒凉。手握刀枪的武将,早已不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而是破坏和杀戮的魔鬼。
他蹙眉想了想,复又废然叹息。
记忆里似乎从不曾见过方侯发火。下属做错了事,他也很少申斥。大部分时候,他只会淡淡一眼看过来,眼神里的责备之意也并不那么深,却足以叫人汗下沾衣,懊悔无地。
手下犯错,方侯做的第一件事,总是先惩罚自己。扣自己的俸,定自己的责任,然后再去追究下属的错误。到后来,大家都互相监督不可做错事,并且笑称是怕方侯把自己的钱粮扣光了,以后要他们出钱来养活他。
想起往事,他微微一笑。一笑之后,却是加倍的心酸和悲凉。
“将军放心,人我们一定能抓到的。”
“是啊,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她跑不了。”
“将军不必忧愁,万事自有……”
身边的人左一言,右一语,说个不停,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心思莫名飘得极远极远,根本不记得逃犯之事了。
然而,这等莫测心意,却是无需让下属们知道的,他看了眼身边那个唯一一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将军,声音平缓柔和:“子云,这不是你的错,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那年轻将领,微微垂了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却并不多说什么。
卓凌云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极目看看山下那满眼灰黄之色,半自言自语的说:“今年,灾情很严重啊……”
身边无人回答,过了一会,才有人低声应道:“将军放心,军中供应并无差错,将军带着大家抗敌救国,百姓们苦一些,累一些,也是甘愿欢喜的。”
卓凌云低笑一声,看那个宽袍大袖,一派斯文的幕僚。这些读书人,永远懂得怎么把卑劣可耻的行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的正大光明。
不过,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看不起他们的资格。毕竟那些可耻的事情,是他在做。大灾年却在民间搜刮粮食,明知百姓已经不堪兵灾,还要强行征调民夫。下命令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命令,会令百姓如何苦不堪言。
遥遥看向山下前方的一处小镇。说不定在那里,就有我的士兵,正在绑走别人的丈夫和儿子……
这样想着,这样望着,看到远远的方向,有二人一马,行出镇来,看到其中一人纵身上马,策马而行。
他动作并不快捷,也不曾催马疾驰,然而,不知为什么,遥遥望着,他却觉得,那动作说不出的熟悉。
怔了一怔,他脱口喊:“方侯?”
然而,他的声音那么小,小的就连离得他最近的子云,也没有听清,愕然抬头:“堂兄?”
他忘了答话,只遥遥望着远方。
怎么忽然那样思念起方侯来了,竟然到了看谁都像方侯的地步。
方侯,那个永远的白袍银甲,永远的白马飘逸,那个即使在沙场之上,也总让人觉得不会沾上半点尘埃血痕的人,就算他能想象他死而复生,也无法想象他会这样在仆仆风尘中,瘦马徐行。
他告诉自己看错了,却还是无可抑制地想要去追寻那视线中徐徐远去的身影,想要去回思记忆里,渐渐遥远的往事。
那些和伙伴们在方侯帐下听命的黄金岁月,那些金戈铁马的金石之声,仍然在他记忆的角落里,鸣响不绝。
他们为国而战。他们为自己洒落在地上的鲜血骄傲,他们在血战后,高叫着互相比拼谁的伤势更重,得意于自己的勇猛。
忠诚,国家,守护,责任,一切一切……
他们相信着所有美丽的信念和谎言。
极天真,然而,多么快乐……
他现在手控大权,却是如此索然无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得如此,为什么,他的老对手,他的老朋友,曾经同在方侯帐下的萧远枫,会变得如此?!
思绪忽得一断,目光尽头,那策马而去的身影已然隐入山林之间。
他茫然回望,看到的只是荒凉大地上,一个个小小的,蝼蚁般的黑点。那是生死祸福,皆任由他这强者操控的蚁民。
静静地闭上眼,他听得到心底死寂的叹息。
方侯!他已经……逝去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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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士兵迫来,赵忘尘虽然后退,却不惊慌。
有方公子在呢。
跟着方公子离开,虽然迷茫,却有依靠。
有方公子在,就是安全的。
追着马儿快跑,再一次离开人群,躲开现世的残忍和苦难。
再一次进入山林。
生活还可以如此继续,他还可以跟着他,这样一直一直,平平安安,从小路避过军队,避过村镇,避过人间所有的灾难。最起码,避到京城。
可是,在进入山林之后,赵忘尘忽然再也不能保持镇定,他猛扑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马头,扑通一声,在他的公子面前跪下来,嘶哑了声音喊:“公子!你救救我们吧!你救救楚国吧!”
马上之人一惊,愕然问:“你说什么呢?”
赵忘尘不停的磕头:“公子,我知道你是大能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啊!求你救救我们吧,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没有任何理由,可是他认定了眼前的人可以解救所有人。此时此刻,他只想要放声嚎啕痛哭,只想要把所有的痛苦,不平,哀求和祈望,全都哭出在他的面前!
然而,那人的回应,出奇的冰冷:“抱歉,我不是大善人,我自私自利到极点。你指望找个救星替你们解除苦难可以随便找,只是不要找我。现在我要到京城里去接我一个旧时故友,其他事情,与我无关。既然你如此疯魔,以后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这一次,方公子的声音里竟然没有带出笑意来。
“公子,我……”赵忘尘还想说什么,就觉一阵劲风袭来,他被卷得滚向一旁,待得手忙脚乱爬起来时,那一人一马已径自向前了。
赵忘尘顾不得手脚酸痛,跳起来拼命疾追。
这一次的追寻,不是因为跟着那个人可以活命,却和上次一样的不顾一切。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你不是大善人,不是就不是吧,可是,你情愿走山路,情愿在荒无人烟奇险绝地行走,也不愿走进人群,不愿看世间的苦难!
一路上,难免会碰到流浪到山间,最后饥饿而死的人。随着越来越进入战乱中心,这样的遭遇,也越来越频繁。
你真的能当别人的苦难与你无关?那为什么,你晚上会睡得越来越少,为什么那些冰冷的夜晚,你会一个人站在山林里,孤单的遥望天边?
一次次避无可避,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你的话便减减的少,你还是一样会笑,可是笑容越来越冷。
方公子!你定然不是普通人,如果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救许多许多的人!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我不信你真的能够心如铁石!
求求你,救救我们!15:31 2008…6…7 守护天使手打o(∩_∩)o。。。
第二章 山重水复
“公子?公子!!”
山风飒飒,流水潺潺。这寂寂山野,除了他自己呼唤的隐隐回声,已是再无半点人声。
少年的声音呼叫已经带了惊惶。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张惶四望,看不到一个人影,赵忘尘忽然手脚冰凉。
那个人一直很温和地微笑,很和气地照料他这个落魄逃难的少年。哪怕是他说希望临时改变原来的行程转走大道,他都很好说话的接受。却原来,只要真的一句话说错了,他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开,走得那样冷硬,那样决绝,不容你去纠缠后悔。
荒山野岭,不见了马影人踪。千里跋涉,相随与共,那人走得好生干脆。
忽然间,没有了那个似乎可以永远让他追随,让他仰望的身影,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无所依靠。
少年的身子无助地颤抖起来。
乱世还是乱世,那些曾经被那个身影隔离了的苦难,倏然之间全都压到了眼前。下一顿饭在哪里?下一刻,该去怎样生存?
“你跟着我一日,我护你一日安然无恙,你跟着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无忧。”
千里来去,穿越来多少人间地狱,那人许下的诺言不曾违背,只是他,却逾矩的渴望得到更多更多。
他错了吗?他不是为自己,他只是忍不住替了那个苦难的国家,苦难的天下人,哀求了一次,争取了一回。
可是却没有想到,那个人不推脱,不解释,不纠缠,不啰嗦,一意不合,转首便去,干脆利落地让他胆战心寒。
早知如此的话……
早知如此,那些话,他必是不会去说了。那么最起码,现在他仍然会是安全的,现在他仍可以安心地跟在那个人身旁。
原来无关的人,终是无关。切于已身的苦难,总是会比无关的人所遭遇到的灾劫,更让人感觉鲜明,更让人想要摆脱。
这样迷乱地想着,少年苦笑。仍是有些羞惭,却也终于明悟。
温饱在身,无损于己时,为天下人冲动哀恳一跪,不艰难。可要为天下人再忍饥寒,要为天下人放弃好不容易挣扎得来的生存机会,他也是不愿。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别人为天下苦难,放弃一身自在?
若一个人不肯为了天下人舍己便当被指责唾弃,那为了自己活着他人能摆脱苦难去强求另一个人舍身,不也是一样龌龊不堪。
所以,赵忘尘不敢怪,不能恨,他只是悔。
山林寂寂,少年惶然无助,茫然无措。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呼叫:“公子!”然后,其实并不抱希望仔细的倾听,等待一星半点的回声。
前方大树后有极小地动静,他半惊半喜,不敢置信。
公子他……
漫不经心地走到近处。似乎继续一路叫着唤着向前行去,却又在电光火石间猛力向侧一扑:“公子!”
耳旁惊呼乍起,寒光突现,赵忘尘心头一凛:弄错人了!
他伸手矫捷,电光石火间往侧用力一偏头,眼睁睁看着一缕头发被掠起的寒光生生削断。这时候他已经重重压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上。凭着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