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按照苍澜的提议,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前往杭州西南的南屏山。
杭州附近,著名的山峰有五云山、凤凰山、天竺山、南屏山等;五云山以林壑幽奇明世,天竺山以领袖群峰居雄,而南屏山则以石嶙峋见撑,可谓峰奇石秀,林幽泉美,景色宜人。
听说沫天恩在南屏山下建造了一座沫园,准备做为将来休致退隐了所。朱槿特意爬上南屏山,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只见那沫园正建在一道溪流之畔,占地极广,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精美绝伦。
丹若看得啧啧称奇,说道:「修建这样一座大园子,最少也要二三十万两银子吧──就算沫天恩他们一家子都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凭他一个二品封疆大史,一年不过六千两银子的俸禄,要几辈子才能挤得出来?」
朱槿冷笑道:「时逢灾荒饥馑之年,无数黎民百姓枵腹待哺,沫天恩竟敢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修建私园──好!真是好得很!他这园子不是叫做沫园吗?我若不教他死在这『墓园』里头,也算对不起他的好名字!」
他的语气冷酷决然,充满杀机,龙千夷平日里欺负朱槿习惯了,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朱槿已经看到了,连忙换了一副表情,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道:「也没什么好玩的,走,我们下山去吧。」
苍澜却摇了摇头,拉住龙千夷的衣襟说道:「你们等一下再走不迟。」
龙千夷见他盯着沫园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总觉得这园子造得十分古怪。」苍澜沉吟说道,「按照常理,一般都应该在汭位上修园造屋才对,可是它却偏偏建在了对岸──你们看这沫园的布局,依山而起,引水入园,处处别具匠心,显然策划之中胸中大有丘壑,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莫远好奇地问道:「什么叫做汭位?」
苍澜解释道:「凡是河流弯区之处,其中侧便是汭位,适宜兴建土木。因为水流冲刷之力,对岸土层不断缩减,会逐渐被河道侵占;而汭位上的土层则会越积越厚,这样的话,地基才不致受到河水冲击。」
朱槿点头道:「原来如此。被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了。居住所在,风水尤为要紧,好端端的,这沫园为什么反而不建在汭位上呢?」
龙千夷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奇怪,那不如等到晚上,我们悄悄摸进园子里去看一看?」
朱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想溜进去玩了!」随即想起龙千夷连皇宫的御药房也去过,混水摸鱼原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龙千夷不服气地问道:「难道你不想进去看看?那个沫天恩贪赃枉法,说不定有些重要的证据藏在园子里呢?」
朱槿微一沉吟,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我、再加上莫远,我们三个人趁着天黑想办法溜进沫园探一探虚实,至于苍澜和丹若,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就在马车上等我们好了。」
大家听了都没有异议,于是几个人下了山。苍澜和丹若回到马车上,而朱槿他们则是沫园附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等天黑。
龙千夷是没有多少耐性的,看着高高挂在半空的太阳,恨不得一把将它推下山去。朱槿倒不怎么着急,躺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莫远咬着一根草茎,只顾想心事。
好容易捱到天黑,三个人从沫园西侧的围墙翻了进去。
莫远和龙千夷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一丈多高的围墙对他们来说如屡平地。朱槿的轻功就要差一些,越墙之时,龙千夷伸手在他腋下一托,朱槿觉得身子彷佛轻了一大半,不费吹灰之力就翻了过去,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落地站稳之后,朱槿把嘴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多谢你啦!」
龙千夷听他向自己道谢,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是朱槿偏偏不肯善罢罢休,又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热气──龙千夷立刻感觉到耳朵里痒酥酥的,他想也不想,顺手就在朱槿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朱槿虽然吃痛,可是又不能叫出声来,疼得他泪眼汪汪,瞪着龙千夷,敢怒不敢言。
龙千夷小声道:「你活该!臭小猪!」
这时莫远打了一个手势,叫他们两个不要说话,以免暴露目标,又指了指东边一所透出灯光的房舍,意思是要大家过去看看。
当下三个人沿着一大片蔷薇花丛悄悄地摸了过去。刚到了近前,就听屋子里传出了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那个两浙总督真是讨厌死了!每次一来就坐下不肯走,也不知道将军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朱槿一听,立刻便起了大好疑心:两浙总督不是沫天恩吗?这沫园就是他家的,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而且这说话之人故意捏着嗓子说话,不男不女,倒像是宫里的太监一样──偏偏又添上许多矫揉造作,似乎对谄媚之态习以为常。
紧接着,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我劝你快别抱怨啦!这园子虽说是我们将军出钱建的,好歹也顶着沫天恩的名字,就算他天天来转悠,咱们还能赶他出去吗?」
第一个人取笑道:「哟!这才多少日子不见,什么时候你跟将军就成了『我们』啦?难怪大家都说将军特别宠爱你,一天不见你的面,连饭也吃不下了!」
另外一个人立即反唇相讥道:「你着什么急?我敢打赌,只要那个沫天恩一走啊,将军立刻就会派人来叫你陪他去!这回你可要仔细伺候着,免得到时候惹他生气呢!」
只听第一个人讥讽道:「你这这句话,只好对住在南边小楼里的那个人说去。我们算什么?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叫我说,那个人才真是将军的心头肉呢!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我根本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可见将军把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那个人生得什么模样,到底是什么地方迷住了将军?上个月,我倒是远远地见过他一次──那天风和日丽,阳光好得出奇,我在园子里散步,偶然一抬头,就看到他坐在小楼东边的窗子前吹笛子,两扇窗子都敞着,他穿了一伸雪白雪白的衣裳,可惜隔得太远,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
第一个人急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另一个人没好气地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来?他发现我在偷看,『砰』的一下就把窗子给关上了──真是好大的脾气!大家同样以色事人,何必装得那么清高呢!」
第一个人笑道:「说不定是他的床上功夫好?或者……或者是因为他那边特别紧……所以将军才这般喜欢他,以后有机会,倒要跟他好好请教请教!」
两人咯咯娇笑不止,声音里满是妖娆妩媚之意。
朱槿原本心中疑惑多多,听了这几句话,脑子里一转,忽然明白过来,险些也笑出了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弄得自己浑身颤抖不已。
龙千夷察觉到他的异样,想要问问原因,却又不方便开口,只好憋在肚子里,眼睛瞪着干著急。
莫远虽然跟着听了半天,却也是一头雾水,有听没有懂,根本不晓得这两个半男半女的妖精在说些什么。
朱槿对着龙千夷和莫远比了一个手势,三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所房屋。
一到僻静无人之处,朱槿立刻便笑了出来,可是他又不敢放高声,憋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揉着肚子。
龙千夷不悦地说道:「死小猪!你又发什么神经!一味装神弄鬼的,你又皮痒了是不是?当心我揍你!」
莫远小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发笑啊?」
朱槿站在那里喘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摇着手道:「你们两个当真没有听古怪出来?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龙千夷怒道:「臭小猪!你快点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不然的话,今天我非把你揍成肉饼不可!」
朱槿仍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笑着问他:「你真的下得了手?」眼见龙千夷二话不说,「呼」地一掌劈了过来,朱槿连忙躲闪,哀求道:「好,我说,我说给你们听还不行吗?」
龙千夷这才住了手。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笑,勉强压下去了,低声解释道:「刚才听那两个人说,这园子是一位将军出钱建造的,不过是顶着沫天恩的名字罢了──我猜,这位一掷千金的将军,多半就是驻扎在杭州城外的虎贲大将军谢不凋了。」
莫远奇道:「殿下,您是怎么猜到的?那两个人好像提过那位将军的官职名号。」
朱槿摇头叹道:「所以才说你笨呐!这种事情还要别人扯着嗓子告诉你吗?一猜就猜到了──我来问你,在两浙地方上,官职最大的是谁?」
「沫天恩啊,这还用问?」莫远道,「他是两浙总督嘛!」
朱槿道:「那么最有实力的人又是谁呢?你想想看,连沫天恩都要拚命巴结的人,除了手握重兵的谢不凋之外,还能有谁?」
莫远不服气地反驳道:「也不见得就是沫天恩主动去巴结别人,说不定是哪一个下级官员要巴结沫天恩,又不方便直接送银子,所以干脆盖个园子送给他,变相行贿呢?」
朱槿道:「你不相信我的判断?那好,趁着现在沫天恩也在这里,我们过去偷听看看,也许谢不凋正在跟沫天恩商量些见不得人的机密呢!今天晚上可真是大有收获,没有白跑这一趟。」
莫远和龙千夷都点头同意,正要去找沫天恩身在何处,莫远忽然要问道:「殿下,难道您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发笑吗?──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呀!不过倒是那两个说话的人,男不男女不女,像宫里的太监一样,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朱槿笑道:「我敢肯定,那两个人都是谢不凋养的娈童──没想到,连他也喜欢这个调调,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龙千夷好奇地插话道:「娈童是什么?」
这一晚正是下弦月,加上园子里树木遮挡,光线朦胧昏暗,朱槿只能隐约看到他大大的眼睛流露出迷惑和不解,于是轻轻笑了一笑,拉着他的手说道:「那是专门伺候人的,你用不着弄懂。」
龙千夷听了,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对于「娈童」的意思,莫远却是明白的,仔细回想起来,那两个人一言一笑,果然和京城里某些富豪之家所养的孪童如出一辙。对于朱槿发笑的原因,也就猜出了一大半。
因为对路径不熟,他们在园子里转了好一会,才发现东边有一处房屋透出明亮的灯光,窗子上映着两个人影,似乎正在谈话。
朱槿比了一个手势,三个人贴着墙根摸了过去。沿途虽然有几个仆人小厮来来往往,莫远和龙千夷却总是能够提前听到脚步声,拉着朱槿随便往阴影里一闪,轻易就躲了过去。
到了那所房屋窗外,却没有找到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龙千夷忽然指了指旁边一株大树,莫远点头会意,两个人同时托着朱槿的胳膊,跃上了那颗大树的树枝,像灵猫一样,悄然无息地落在房顶。
朱槿立刻趴下身子,将一只耳朵贴在房瓦上,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无奈谈话之人把声音压得极低,只能偶尔听到一两个模糊的字眼。
朱槿扯了一下龙千夷的袖子,又指了指下面,意思是问他有办法听得更清楚一些吗?
龙千夷也不答话,轻轻揭开几片房瓦,运起内功,用手指将屋顶戳了一个小洞,然后一点一点地掏空,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天窗,于是房内的谈话声便轻轻楚楚地传了出来。
朱槿凭着灯光一看,在一张梨花木雕花书案前,端坐着一位三十五、六岁的青年将军,仪态英武,体格雄壮,豹眼鹰鼻,颔下一抹短须,根根如戟,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杀戮之气──此人一定是虎贲大将军谢不凋,朱槿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会认错。
另外一个人身躯肥胖,不住地在房中来回走动,从朱槿的角度望过去,很难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是从服色上推断,应该就是沫天恩无疑了。
只听谢不凋问道:「你刚才说,皇上下了一道密旨,要你征集十二万民夫,往太原府运送粮草?」
沫天恩回答:「不错。皇上给的期限到明年三月中旬,必须运粮二十万石以上,倘若达不到那个数目,就要把两浙地方官员一齐革职查办!」
谢不凋沉吟道:「虽然朝廷每年都往太原府运输军饷,但是也用不着二十万多石,那可是足够现在的西北守军吃上三五年了。」
沫天恩道:「所以才显得特别蹊跷啊!既然是光明正大的运送军饷,何必一定要用密旨?发廷寄公文不就行了么?」
「说不定是西北边境太平无事,所以皇上想要提前储备军粮了──趁着现在天气干燥,以免霉烂变质。嗯,这个办法倒也不错,将来可以省掉许多麻烦。毕竟是皇上英明,体察百姓疾苦。」谢不凋说道,「沫大人,这件事情你只管放手去做,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要让皇上看到你忠诚可嘉,值得信赖──到了明年三月,一切自然会见分晓。」
「将军说得是。」沫天恩点头哈腰地应道,「若没有其它吩咐,那么卑职就告退了。」
谢不凋把手一抬,算是回礼,同时口中说道:「大人请慢走,不送。」
沫天恩退出书房,早有守候在外面的家仆迎了上来,挑着灯笼将他一路送出园外。
谢不凋待沫天恩离开之后,在书案前默默坐了片刻,以手支额,神色凝重。朱槿见他除了发呆以外,似乎没有别的打算了,正想叫龙千夷和莫远一起回去,恰在这时,谢不凋猛地拍了一下桌案,忽然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书房东侧──在墙壁上挂着一幅地图,谢不凋细细查看了一会儿,似乎有所领悟。
朱槿心想:「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会不会跟皇兄御驾亲征的事情有关?刚才他和沫天恩的一番谈话,滴水不漏,听不出半点端倪,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话中有话,别有深意呢?此人不可不防。」
谢不凋看过地图之后,沉吟半晌,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个人从书房的侧门走了出去。
朱槿冲着莫远和龙千夷点了点头,龙千夷麻利地将房瓦照原样摆好,三个人贴着墙壁溜下屋顶,尾随谢不凋一路向南。朱槿远远望见他停在一栋小楼之前,想起了先前偷听到的谈话,心知这小楼里必定住了着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或着那就是谢不凋真心心爱之人也未必可知──朱槿原本不想打探别人的私事,很想就此罢休,但是在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他,要他过去看一看,那个人究竟是谁。
就在朱槿犹豫不决的时候,谢不凋站在小楼门前,很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也不见有人来应门,但是原本紧闭的两扇白板门竟然无风自开。
谢不凋迈步走了进去。
龙千夷凑在朱槿耳边小声说道:「小猪,你要小心了,我看他这门上半多暗藏机关,苍澜以前给我讲过的。」
说完,轻轻往朱槿耳朵里吹了一口热气。
朱槿正在盯着谢不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