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彦 ? 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枝浮萍的主人,襄平王好像很熟悉?」
朱槿暗自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想杂七杂八的念头,转而从江朝彦手上捻起那枝浮萍,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被劫走的重犯是哪一个?」
「前虎贲大将军,武英殿尚书谢不凋。」
江朝彦这句话无异于在朱槿耳边炸响一个闷雷,他怎么也想不到,龙千夷出手的对象竟然会是谢不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槿一万个想不通。
私闯刑狱,劫走牢囚 …… 不过是谁做了这件事,都构得上死罪。当然朱槿也知道,龙千夷一向不怎么把律令法规放在眼里,他无拘无束惯了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拿朝廷当回事。可是 …… 可是这一次毕竟不同寻常,谢不凋明明是乱臣贼子,龙千夷为什么甘冒大险去救他?
朱槿将手上那枝浮萍还给了江朝彦,坦然直视他的目光,说道:「或许此事与他有关,但是我并不清楚他的下落。一个多月前,他已经离开王府,我以为他早就不在京城了。」
江朝彦收起浮萍,对朱槿点了点头,说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冒名顶替,朝彦不过是例行公事,请襄平王不要见怪。假如您有了那个人的消息,请尽快通知金吾卫。」
朱槿故作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
其实现在朱槿最担心龙千夷是否安全。大理寺刑狱出了这样的事情,刑部玩忽职守,难辞其咎,等于是在皇上面前栽了一个大跟头;何况被劫走的还是通敌叛国的重犯,接下来一定全城大索,挨户搜查,如果龙千夷没有赶在天亮之前出城,恐怕现在就很难找到藏身之处了 ……
光武帝坐在御案前埋头批阅奏褶,似乎对朱槿和江朝彦的谈话充耳不闻。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光武帝跪下,说道:「皇上恕罪,臣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光武帝停下朱笔,正要去拿另一份奏折的手也悬在半空,抬眼望着朱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不妨事。」
朱槿磕了一个头,身子伏得更低,轻声说道:「臣弟请皇上收回成命,免去授予臣的一切职位差事,只求在江南有一块小小的封邑,日后终老是乡,此生再无他愿。」
光武帝听完以后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朱槿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看了一眼默然侍立的江朝彦,忽然心中若有所悟,微微提高了声音,扬眉问道:「你的意思是 …… 你想甩手不干了,把这么大一个摊子全都丢给朕一个人,自己却跑到江南去享清福?──槿儿,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几句话,虽然光武帝是用玩笑的口吻慢慢说来,但是语气中,已经流露出相当不悦。
朱槿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弟生性疏懒,才干不足,忝列职事,尸位素餐,夙夜自省,深感惭愧 …… 」
「哼。」
光武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朱笔「啪」的一下拍在御案上,从笔尖处落下一滴殷红的朱砂,渐渐晕了开去,如同一小块未干的血渍。
「槿儿,你也不用摆出朝堂奏对的格局,这些个借口未免太牵强了。你想要封邑,朕可以给你,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在江南?难道江南的景致人物,就那么让你留恋吗?还有,你刚才说日后打算终老于斯,是不是连这个襄平王都不想做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扬起,显然光武帝心中已经动了怒气。
但是朱槿 ? 也明白,假如今日不能将身上的差使全部辞掉,那么以后也许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唯有伏在金砖上连连顿首,声音里带了几分哀婉乞怜之意:「求皇上恩准!」
朱棠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然后从御案后边走了出来,伸手扶起朱槿,淡淡地说道:「先起来罢。谁都知道,在这些个兄弟里边,朕最宠你,有话好好说,不必如此。」
朱槿抬起头来,眼睛里已是泪水涟涟。站在一旁的江朝彦看了,也不禁为他感到酸楚。
朱棠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走了两趟,又停下来看着长窗之外,一只飞鸟的影子快速掠过碧空。
他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人也能够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那该有多好。
朱槿心中惴惴不安,偷眼观察朱棠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未显怒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槿儿,你跟朕说一句实话,是不是因为那个龙千夷,才突然提出这些要求的?」朱棠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在朱槿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光武帝,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 你想在江南得到封邑,是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回去隐居?」
「臣弟绝无此意!」朱槿总算缓过了气,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只是 …… 只是槿儿一向闲散惯了,实在不愿意卷入朝廷纷争,求皇上法外开恩,准许臣弟的不情之请!」
朱槿说完,又跪了下去,向光武帝顿首不止。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痴情种子!」朱棠冷笑道,「那个龙千夷是谁?他不过是个江洋大盗,值得你为他如此倾心,连我们的兄弟情谊,还有富贵爵禄统统都不要了么?你怎可因儿女情长而放弃王位!?」
「皇上!」
朱槿长跪不起,却不再辩解。
「哼,也罢了 …… 你先回府去,这件事,不妨等拿到谢不凋以后再议。」
光武帝挥了挥手,示意朱槿退下。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愠怒之意,朱槿心知,今天要想让光武帝答应自己的请求,那是毫无希望了,于是只得遵旨退出。
朱槿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外,光武帝转过脸去看着江朝彦,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怎么想?」
「臣 …… 臣不知。」
江朝彦猜不透光武帝问话的意思;但是君有问,臣必答,这是规矩,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他彷佛承受不住光武帝凝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去,想要避开那种若有所指的眼神。
「襄平王是一个痴心的人,刚才你可曾看见他哭出了多少眼泪?」朱棠走到江朝彦面前停住了脚步──他的距离太近了,江朝彦几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
朱棠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在江朝彦耳边轻轻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羡幕他?」
「臣 …… 臣不知!」
江朝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躲避那种如鲠在喉、芒刺在背的感觉。
朱棠微微一笑。
「其实朕知道,他那眼泪全都是装出来的──他袖子里藏着一块丝帕,上面事先抹了瑞脑香,只要趁别人不注意,在脸上轻轻一擦,要多少眼泪就有多少眼泪。」
江朝彦面带诧异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光武帝。他怎么也想不到,朱槿的眼泪里居然还藏有这种玄机。
看到江朝彦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神情,朱棠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点,虽然刚才被朱槿那么一闹,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 ……
他把手放在江朝彦的肩膀上,加了一点力道,重重一按 …… 掌心下是年轻结实的身躯,由于长期习武,养成一种特别柔韧的感觉,隔着锦翎软甲透了出来。
「好了,朝彦,你也下去罢。传旨,让刑部画影图形,全国范围通缉谢不凋。朕估计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不会出城的,你带领金吾卫的人严加搜索,至于那个龙千夷 …… 嗯,如果是碰巧遇到了他,看在襄平王的面子上,你就放他一马吧。」
朱槿闷闷不乐地回到王府,莫远丹若都在水榭中等他开席,朱槿趁着左右无人,把谢不凋被人从牢中劫走的消息告诉了朱汶,当然,他并没有说这件事情是谁做下的。
朱汶得知谢不凋被人救走,心中欢喜无限,数月来积攒的忧虑烦闷一扫而光,多喝了几杯菊花酒,不觉倚着栏杆睡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容。
莫远想要叫醒他,朱槿摇了摇手止住了,命丹若回房里拿来一件翠羽氅衣,轻轻盖在朱汶身上,随后打了个手势,叫莫远和自己一起到书房去。
莫远知道他有事相商,谁想朱槿第一句话,劈头就问:「这几天王府里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莫远不明所以,反问道:「异常动静?殿下指的是什么?这几天府里好像很平静呀 …… 对了,今天西院管家说打算从外边采买一批花木,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颜色的牡丹,叫我得空问您一声。还有,昨天前皇上赐给你的那些美人嫌住在东跨院太挤,吵吵闹闹要求换房间 …… 有两个为了一瓶法兰西香水差点打起来,嗯,我还听见她们抱怨说,殿下从来也不正眼瞧她们一回,本以为出了宫就能沾几分阳光雨露,哪想到又是独坐守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宫里等待皇上临幸呢 …… 」说到这里,莫远脸上显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怪模怪样的。
朱槿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耐烦地问道:「除了这些琐事以外,就没有其它的异常了吗?」
「还有什么异常?」莫远摇了摇头,说道:「反正我是没有发现。不过,如果你连看门老王养的那只名叫阿黄的狗也算上,那可就有些古怪的地方了 …… 」
「那只狗怎么了?」朱槿连忙追问道。
「前天半夜里,我好像听到它叫了两声──殿下,你也知道,阿黄一般是不会乱叫的,除非是有陌生人闯进来 …… 」莫远说道,「不过等我赶过去一看,什么动静也没有,阿黄在那里摇头摆尾的,好像很高兴,有人喂了它几个肉包子,所以后来它就不叫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朱槿皱眉说道,「说不定那包子是谁晚上没有吃完,随手扔给阿黄了──怎么,莫远,你有意见?」
莫远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阿黄不会轻易吃陌生人给它的东西──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是熟人,那为什么一开始它又要叫唤呢?」
「你不用再绕弯子了,想到什么就直说。」朱槿往椅中一倒,四肢懒洋洋地摊开,神情里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本王现在没那个心思跟你玩猜谜──你是不是怀疑千夷回来过?」
「是。」莫远点头承认道,「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又回来了。除了他之外,到目前为止,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高明的轻功,可是,可是 …… 」下面几句话不方便说出口,莫远适时地打住了。
朱槿苦笑,替他把话接完:「可是他再也不肯见我了 …… 苍澜说过,他不会再见我的。只怕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连阿黄那只狗都不如。」
这最后一句话里自伤的情绪太过狠重,连莫远都被吓了一跳。待要找些理由来安慰朱槿,却是一条也站不住脚,莫远左右为难,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他曾经回来过,这也就够了 …… 」
朱槿瞪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然后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莫远,你不用管我了,去叫丹若 …… 」
「匡当」一声暴响,书房门被踢开,惊得朱槿和莫远一起转过脸去──不用说,这么胆大妄为的人,眼下整个王府除了丹若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不好了!出事了!」丹若冲进书房,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拉起朱槿就往外跑,「殿下,莫远,你们快来!」
「怎么了?」朱槿见他脸上神情严重,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心知一定是大事不妙,边跑边问道:「丹若,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们去水榭那边看看就明白了!」丹若说道,「朱汶殿下他好像昏过去了,我怎么叫也叫不醒 …… 」
「阿汶?」
此刻朱槿的心情,比早晨刚听到谢不凋被人劫走时更加惊慌,朱汶毕竟是他的骨肉血亲,而且身分又非比寻常。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水榭,只见席上残酒未收,朱汶斜倚在红漆栏杆上;风动衣襟,长发委地,脸上的表情安详而恬静,似乎睡得正香。
朱槿抢上前去,伸手摇晃了他几下,同时口中不断唤道:「阿汶!阿汶!醒过来!醒一醒!」
但是,不管朱槿怎么摇,怎么喊,朱汶始终沉睡着,没有醒来。
莫远慢慢伸出手背,放在朱汶鼻子底下,稍加试探,随即像是触到了滚水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丹若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槿把手放在朱汶胸口上摸了摸,这才发现他连心跳也停止了,并且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此情此景,即使朱槿平日里再镇定,修养再好,也不由得彻底慌乱起来,连声问道:「丹若,阿汶早晨起来有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你看见他吃了些什么东西?」
「没有啊 …… 」丹若也慌了神,急忙说道:「朱汶殿下早上起来时还好好的,跟平常一样;你进宫以后,他还跟我商量说,不如趁机溜出去登高赏菊 …… 是不是这样啊?莫远。」
莫远在旁边连连点头,表示丹若所言不假。
朱槿一转眼,看见桌子上摆着朱汶用过的酒杯,他拿过来闻了闻,酒杯里还剩下一点残酒,散发出淡淡的菊花清香。
「绝不可能是酒的问题。」莫远猜到了朱槿在怀疑什么,解释说:「刚才我们喝的都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酒,大家都没事啊,殿下,你自己不也是好好的?」
「可是为什么──」
朱槿还不死心,又去摸朱汶的胸口,仍然没有半点跳动的迹象。朱汶静静躺在他的怀里,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了下去,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恬美的微笑。
只是他的身体却在一点一点地、不可遏止地变冷。
丹若惊恐地握紧莫远一只手,低声问道:「朱汶殿下他 …… 他是不是真的 …… 死了?」
莫远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答。
朱槿神色凝重,一只手轻轻拂过朱汶的脸颊,算是替他合上双眼──这个动作纯属多余,但是朱紧心里觉得,做为一项仪式,它必不可少。
「你们都跪了吧。」
朱槿转向莫远和丹若,低声说道:「文德皇太孙 …… 已经薨了。」
他说的是朱汶未登基时的封号,莫远和丹若一听就明白,这是正式命令,不容玩笑,连忙一同跪下,哀声道:「送──文德皇太孙!」
朱汶不仅死得突然,而且还有几分蹊跷。
在他死前没有半点情绪异常,所以不可能是自杀;他和大家吃的酒菜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可能是被人投毒,更何况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安详恬静,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根本不是中毒的样子。
朱槿只能暗中猜测,或许是朱汶听到谢不凋被人从牢中救走的消息,过于激动和兴奋了,一向孱弱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所以最后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不过 ……
──对于朱汶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朱槿决定把他京城西郊小清河畔。他出钱在那里买了一块风水好地,周围绿杨成林,鸟语花香;东边不远就是大相国寺,每日里听着暮鼓晨钟,想来朱汶也不会感到太寂寞。
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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