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有的沙哑的嗓音响起在西宫宽阔的庭院里。
女王陛下到了。
三人纷纷行礼。
卫灵溪语锋一转,先看了眼柳文倾:“宇和殿里许大人尚等着爱卿议事。”
柳文倾垂首:“臣告退。”
等人走后,卫灵溪才在宫人摆好的贵妃椅上坐下。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挥了挥手,屏退了身边所有人的女王陛下嘴角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
“孤的王叔,曾经的裕隆世子是个不一般的人。”
不一般的裕隆世子从小就聪慧异常,比起木讷少言的大王子更得母亲卫玄火的欢心。在卫度十二岁的时候,便立为世子,封号裕隆,可见宠爱。裕隆世子顺风顺水的长大成人,在他二十岁那年却遇到了自己命中的劫数。
一个女人。一个敌国派来的奸细。
奸细潜伏在世子府里做婢女,日日与他为伴,情窦初开的世子殿下很快便坠入了爱河。世子想要迎娶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妃,女王自然是不同意的。世子不顾众人的阻挠,带着他心爱的女子参加母亲的生辰宴,试图劝说母亲答应。
女王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世子感到非常失望,她替儿子挑选的妃子是清流人家的闺秀,贤淑温良,端庄柔婉,而非一个身份低下的婢女。女王甚至威胁他要废除世子之位,可卫度依然无动于衷,竟然还想要抛下一切与爱人远走高飞。
那位婢女被女王关了起来,打算瞒着卫度秘密处死,卫度在无意间得知了消息,拼了满身伤痕去救人,婢女却已经奄奄一息,时日无多。卫度抱着婢女跪倒在女王面前,只求二人能够在一起,共同度过他们最后的日子。
女王毕竟是一个母亲,望着满身鲜血的儿子,无奈之下只好同意。
谁知变故陡生,上一秒还奄奄一息的婢女夺走了卫度手中的剑,以迅雷之势行刺了女王,一刀即中,女王当场晕死过去。
卫度失了神,亲眼看见心爱的女人以自己的剑刺伤了母亲,那剑甚至是母亲在他生辰之日赐给他的。肝胆俱裂,卫度当即吐出一大口血来。场面一片混乱之际,大王子带领人马前来围剿,欲要逼宫。
受了巨大打击,浑浑噩噩的世子殿下几乎丧失了自保之力。
那名为婢女实为奸细的女子又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拼命保护起世子来。那女子暴露了身份后,便越战越勇,武艺高强,寻常人接近不得,大王子皱着眉冷笑一声,扶起昏倒在地的女王陛下要挟卫度,让他杀了那女子,否则便要弑母。
女子终究动了真情,不忍卫度为难,惨然一笑,将剑反握于卫度手中,自己挺胸撞了上去,当场死去。
卫度险些发了疯。
清醒之后,得知母亲伤重不治的消息后,孤身一人离开了玄火,并留下誓言,永生不再入玄火。这个埋葬了他关于亲情和爱情美好想往的国家,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故国了,继续留在这里,他只会感到窒息和绝望。
从此,世间再无裕隆世子。
。。。。。。
这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而梁浅早已听得泣不成声。
谢时雨看着面前用轻松的语调道出残酷往事的女子,她唇边带着笑意,表情称得上是轻松,仿佛这样一桩事关自己父亲,并且算是丑闻的往事在她嘴里只是个不相干的故事。
“你很讨厌自己的国家?”
卫灵溪向她眨了眨眼睛:“你是第二个与我说这话的人。”
素淡的光辉从中庭落下来,光华染上她生动的眉眼,谢时雨听见她说:
“最美的王宫里往往盛开着最动人的花朵,因为它生于腐朽,饱饮了鲜血,罪恶是它的根茎,仇恨是它的养分,黑夜滋长了它的歇斯底里,却又能游离于种种之外,因为它桀骜不驯,所以有万种艳色。”
“这样腐朽而美丽的王朝,令人深深着迷,灭顶般沉沦。我怎么会讨厌?我简直爱惨了它。”
澄明的月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眸光倒转,宛若流火。
张扬而恣意,热烈而疯狂。
第八十二章()
夜色深重;重重叠叠的花影布满了中庭长廊;宫苑内只燃着一盏孤灯;透过微弱的光晕;谢时雨温柔地抹去梁浅颊边的泪痕。
众人均已安寝。
梁浅在梦中依旧哭泣;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或许是为了小师叔。想不到叶度看起来风流潇洒的一个人;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段称得上是悲伤的往事。
可叶度如今过得很好,他是黄泉谷唯一的小师叔,笑对生活;自由自在。至少在谢时雨看来,能为了侄孙千里奔波的人,他的心底始终保留着对亲人的善意。
卫灵溪的父亲伤害了他;可卫灵溪并没有;说不定卫灵溪比叶度更加厌恶她的父亲。
这巍峨王宫的浓浓夜色里,不知掩埋着多少令人压抑的绝望。
。。。。。。
卫灵溪回到宇和殿中;已是夜阑深时。浓云遮目;不见月色;天光很是黯淡。
穿过重重帘幕;依稀可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柳文倾还没有离开。她特意支走他;除了隐藏王室丑闻,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柳文倾觉得自己猜到了。
“陛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
柳文倾转过身,石青帐幔下他的眉眼沉沉;有别于平日里的温和持重;竟有几分怆然的落寞。
卫灵溪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臣”字。似乎是想和她聊聊天的意思?君臣之间,似乎还是头一回谈及私事。
她想起那个人留下的一句“离那柳文倾远些”,不由自主地绽开笑意。
“孤当然记得,武举考试的马场上,爱卿一鸣惊人,枪挑十一将,赢得满堂喝彩。”
柳文倾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才十四岁。”
卫灵溪挑了挑眉,她记得柳文倾夺得武状元那年,已经二十有一。仔细回想起年少往事,她确定自己没有遇见过少年柳文倾才是。更何况以柳文倾的寒门出身,又如何有机会见到高高在上的王姬殿下。
柳文倾踱开几步,没再说什么,心情却仿佛跌落谷底。尽管嘴上说着不在意,在他内心深处,仍是希望她记得这些往事,那段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如果不是他一个人的该有多好。
“陛下曾经救过臣一家性命。虽然。。。。。。您已经不记得了,但臣依旧铭记于心,不敢忘怀,终此一生,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说着便俯下高大的身子,长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的称呼从“我”变回了“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好像今晚的失态不复存在。
难怪以柳文倾之才就算出身寒门,依附世家贵族也可出人头地,然而他放弃了那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选择自己这一根飘摇不定的,竟有这样的原因。
虽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一家性命,但是卫灵溪依旧温和地笑着,矮身去扶他:“爱卿的忠心,孤从未怀疑过。”
没有丝毫犹豫,卫灵溪也选择开诚布公:“想必爱卿也明白,我朝备受士族掣肘,王权衰微,至先王那一辈,四海之内,殆无孑遗。饱学之士苦于出身无法入仕,民间更有诗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1造成这样局面的正是玄火权势滔天的门阀士族们。不知爱卿可听过宣氏一族?”
柳文倾眼角狠狠一抽,宣庾许陈,他怎会不知,更何况宣氏的长子还做过面前人的夫郎。
卫灵溪宽唇犹道:“那时宣家势大,几乎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父王空有一身抱负,碍于宣氏,竟也施展不开。当朝堂之上,三中有二的官员尽数对方人马时,拔除这一毒瘤,已成了父王的心病。”
“孤那兄长尚且要依靠宣氏的力量争夺储位,父王迟迟不允,便是看中了孤这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可依的孱弱王姬,兄长蠢笨,就算上位也只是任人揉搓的傀儡,为了保全王室最后一丝尊严,孤越过了兄长,成了玄火的王储。”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宣氏以婚事相逼,迫得孤许婚长公子。新婚当夜,宣家却满门抄斩,长公子亦被废,囚于深宫。你可知宣氏是如何没了的?”
柳文倾尚处于震愕中,卫灵溪已经开口答道:“是因为孤。”
“从不曾被众人放在眼里的小王姬,默默在朝堂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待宣氏有所察觉,已经与世子人马分庭抗礼。宣氏作恶多端,对上发动党争、压迫王权,对下中饱私囊,轻士绅地主赋税,大肆兼并田地。发觉孤不若兄长,难为傀儡时,竟意图谋反,自取灭亡。”
卫灵溪不曾说出口的是,宣钦,这个宣氏一族的长公子,她的夫郎,在这一场宫变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她与宣钦成亲的日子并不是在那个众人以为的流血政变的四月初四,早在更久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宣钦被废之时,她已有了身孕。
当然,这些事情,柳文倾并不需要知道。
卫灵溪端持着龙袖,朗声道:“栋梁之才若只因出身便毫无出路,那济苍生、安社稷的夙愿终其一生也实现不了。孤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没了宣氏,却还有庾氏,许氏。孤选择你,除开你自己的本事,便是因你的出身,你身后代表的无数寒族是孤亲手扶持的势力,孤要叫天下人知道,寒门终能傲视权贵,俯笑王侯!”
此刻浓云散去,月光透过石青帐幔洒下来,依稀是少女模样的帝王,于小小的暗室中慷慨陈词,神色飞扬,湛然若神。恍惚之间,柳文倾以为回到了金銮殿下,仰视着御座上的君王,心神激荡,忍不住俯首称臣。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2
柳文倾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自己借着这桩婚姻登上高位,带领寒族做那人上人。她想告诉自己,这桩婚姻的开始并不是出于两心相悦,而应把它当做是君臣间的一种默契。他的一生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绝不是沉溺于儿女之情,拘泥在一方小格局里。
柳文倾第一次觉得,或许她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会接受罢了。正如她从不允他亲近西宫,因为她并不承认自己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冷漠的近乎残酷,不给他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柳文倾想,她会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天么?不做一国之君,不做一家之主,只做一个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他曾经以为,宣家的长公子,会是那个人,可是宣氏子依然被她废弃,终身囚禁。她的心里,除了家国天下,还能容得下一块小小的地方给别人吗?
他问不出口。
宇和殿外的穹顶之上挂着一轮冷月,静寂无声的映照着柳文倾苍白的半张侧脸。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
。。。。。。
入了八月,或许是天气变凉了的缘故,小世子卫昭的病情又反复起来。
谢时雨研制的方子也失去了原有的效果。床榻间,卫昭惨白着一张小脸,一双大眼睛半眯半睁,一点精神都没有。
梁浅坐在床头哄他,一手持药汤,一手持汗巾,只是伴有细细的泣音。
屋子里的女使仆人们急得团团转,却也毫无办法。陛下派她们来服侍小殿下,说句难听的话,若是小世子没了,她们的小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只有乌嬷嬷依然淡定自若,皱着眉屏退了下人:“屋子里容不下这许多人,转来转去的,仔细扰了殿下的清静。若尔等继续添乱,不用禀明了陛下,老身自能撵你们出西宫去。”
周遭安静下来,便显得梁浅的哭声更为清晰。
乌嬷嬷皱着眉看过来,谢时雨以口型回她:师姐只是心疼殿下,并无他意。
陛下虽没有日日前来,可乌嬷嬷是她身边的人,世子殿下有了什么不好,女王陛下也是第一时间知道的人。
药味太苦,小殿下摇着头根本不愿意喝,便是硬生生灌下去,也只咳得淋漓尽致,足足要把肺咳出来一样。梁浅从女使手里拿来蜜饯,细声哄他:“吃下去就不苦了啊,小殿下乖。”
卫昭刚被灌了药,很是难受,脾气又大,伸手便打掉了。
还剩一碗药需喂下去,可世子殿下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谢时雨示意梁浅拿着药碗退下来,自己进前,低声说道:“若殿下喝了药,我便满足你一个要求。”
“真的?”猩红的大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谢时雨点点头,许诺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想见我爹。”
。。。。。。
殿中一时静寂下来。
生病了难受想见亲人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世子的亲爹身份尴尬,听说犯下了谋逆的重罪,被陛下囚禁,不死已是垂怜。谢时雨一时也拿不准意思,只偏头看了看乌嬷嬷。
乌嬷嬷也有些为难,因为这还是世子殿下第一次提起要见他的生父来。
她是陛下身边的人没错,可牵扯到前王夫,她这个下人终究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
思考了片刻,她才开口:“。。。。。。待老身禀告了陛下,再来回复。。。。。。”
“我不要。。。。。。我不要!我现在就要见我爹爹!”世子殿下又开始在床榻间闹腾起来。
谢时雨敲敲额角,颇有些头疼,病人太年幼了不听话也是难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沈恪一般,任她折腾,伤重痛极了也一言不发的。
“昭儿。”
正僵持着,外头传来一声唤。
院外砖石铺就的长廊上,走来一道修长人影。青年一路行来,长廊外雪白的杜英花蕊便撒落了一地。青袍之上,如玉铸造的五官逐渐清晰。
“宣。。。。。。钦。”
乌嬷嬷向来没什么起伏的嗓音里俱是惶恐。
风清月朗,长身而立的青年,微微一笑。
谢时雨一瞬间想起她在宇和殿到处看到的那个“钦”字,原来便是眼前人么。
第八十三章()
小世子卫昭瞥见来人;动作飞快地从床榻上奔下来;连鞋袜也不汲;便投身而入那个带有淡淡檀香味的怀抱。
“爹爹!”
宣钦稳稳地接住他小小的身子。
“昭儿想我了么?”
梁浅侍立一旁;看傻了眼。是你们玄火的国情比较与众不同么;这大逆不道的罪人竟然还能自由走动;现身于人前?莫非是女王陛下将人赦免了不成?她回首去看乌嬷嬷打算一问究竟;可她老人家双目圆睁,一口气差点背过去,震惊之意丝毫不逊于自己。
梁浅只好转头去瞧自家师妹;很好,人还慢条斯理地在收拾要碗。果真是做谷主的料子,处变不惊、临阵不乱;有大将之风。
谢时雨还是有些意外的;虽然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猜测,宣钦的名字能被刻在女王休憩的卧房之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是戴罪之人如此光明正大;还是挺令人好奇的。他凭的是什么?
谢时雨扫了眼青年怀中的孩子;想;莫非这就是父凭子贵。
宣钦抬眸;望了眼环绕在一旁的三个女人;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没有提前知会一声,打扰各位了。”
何止是打扰;惊吓还差不多。
乌嬷嬷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趴在宣钦怀里蹭来蹭去的小世子,神色略僵硬地张开手:“殿下,来老身这儿。”
卫昭转过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乌嬷嬷:“。。。。。。”
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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