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雨的视线落在她脖间的瓷瓶上,神色含了惊讶。
然后她听见楚泉开口。
“哥哥,见了熟人应该很高兴吧。”
原来如此。
谢时雨望着楚泉天真的模样,无声说了一句。
楚源,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你最爱的妹妹,没有辜负你的希望,她一定可以坚强勇敢的走下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十日之后,楚泉的左眼重获光明,她微笑着向谢时雨道别,只身一人离开了连尹城,开始他们兄妹二人的盛大的旅程。
第六十章()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顺风振翅;滑翔飞入连尹城中的世子府。白鸽降落在靠近九华殿的紫竹林里;低头啄食藤萝花架上放置好的谷物和浆果。有侍者从林外而入;见了鸽子的颜色后;面上浮起疑色;稍作犹豫后还是取下白鸽脚部的信筒;向九华殿的方向而行。
“殿下;奴才打扫紫竹林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白鸽,脚底还绑着一只信筒。”侍者恭敬地弯着腰,双手呈上灰褐色的信筒。
世子府有专门训练的信鸽;头颈部为暗灰色,颈部往下逐渐变淡,有紫铜色的光泽。白鸽显然不是世子府所有;不知为何会落在紫竹林里。
沈恪拆开信筒;狭小的筒内装着一张卷成条的信纸,信纸呈浅云色;质地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陈国特有的云心纸。
沈恪心中一动;垂眸望着躬身的侍者;吩咐道:“好生照料那白鸽;明日此时呈上来。”
他转身走进书房,在剔红云龙纹的条桌前坐下,缓缓展开云心纸;神色有些奇异;长眸蕴着玩味的光。
已至柴桑城,谨此奉闻,勿劳赐复。
谢时雨敬上。
如此简洁凝练,不多言一语,确实是她的风格。只是未免过于冷淡,透过细薄的纸张,他甚至可以猜到她提笔时的神情,清冷的,带着少许不耐烦的意味,想必她那时的心情定然是敷衍和不悦。
墨迹犹存,佳人已远。
半月前,谢时雨收到她师傅的来信,让她回黄泉谷之前先绕道柴桑城,接历练途中出了变故的小师妹回程。
他听了却觉不妥,陈越正在交战,位于两国交界处的柴桑城此刻必然一片混乱,她的师妹出了变故正是最好的佐证,也不知那位高深莫测的医圣前辈是怎么想的,竟然让自己的又一位徒弟身涉险地。
但谢时雨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听从他的劝诫而放弃取道柴桑城,此行不可避免,他退而求其次,让手底下的侍卫护送她至柴桑城,并叮嘱她适时写信回来好让自己确认她的安全。
直到此时他依然记得她脸上不情不愿的神色。
沈恪俊颜淡淡的,凝视着云心纸上的小字,勾唇一笑。不让他回信,他偏要回信。
陈国,柴桑城。
十几年之前,柴桑城还不属于陈国,那是越国的领土。陈国领土面积为七国最小,实力却不是最弱,尤其是在锐意进取的世子即位后,大刀阔斧的实行变法,想要改变在七国中的地位,哪怕不敌强晋,至少也要跟南边的魏国不相上下。
同为七国中实力最弱的几个,越国安守一方不问纷争,首当其冲成了陈国的目标,一次战争后,柴桑城便割给了陈国,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越国又想夺回曾经的领土,带兵压境,与陈国再次开战。
战争永远是百姓的噩梦,柴桑城的百姓们又一次陷入了水深火热。如此情况下,十一师妹元晴衣被师傅派来此地历练,救治在战争中受伤的百姓,时限为半年。然而半年早已过去,晴衣却一直留在了柴桑城。
谢时雨于三日前来到柴桑城,却至今没有见到晴衣的面。战争中想打听一个独身女子的消息,难度不小。男人上了战场,柴桑城里不是伤残的士兵便是独身的女子,在不知道晴衣落脚处的情况下,谢时雨三日里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谢大夫,忙了一天了,你也休息一会吧。”她正煎着药,抬起头,一个穿着褪色旧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叫许术,是城中医馆的郎中。三日前,她找到城中临时搭建的安置百姓的帐子里,表明了自己大夫的身份,跟着这位在百姓间颇有美名的郎中救治伤兵。
谢时雨放下手中的蒲扇,注视到许术眼底的淡淡青色,他已经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伤兵几夜,哪怕身体再好,此刻也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许叔,我熬了些解暑汤放在石墩那边了,您先喝一些吧,手上的药也快好了,等好了我就歇一阵。”
许术走到几步外放着汤碗的石墩边坐下,端起解暑汤饮了一口,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了,许叔?”谢时雨见他愁眉不展,轻声问了句。
许术道:“刚刚从北边伤兵营回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又死了好几个,天气太闷,伤口溃烂的快,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谢时雨沉默起来,城中医者急剧减少,即便他们不眠不休,也敌不过越来越多的伤兵数量。每日都有大批的伤兵从战场上退下来,匆匆救治后,没那么严重的又要奔赴前线,剩下的都是重伤难治的,存活几率本就极低,条件艰难,得不到及时医治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许术看着蹲在地上的谢时雨,经过三日的相处,他已经知道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着极为高明的医术,更难得的是她吃得了苦,不怕脏不怕累,明明是来找人的,却不遗余力地救治伤兵和百姓,几天下来,也没见她叫一句辛苦。这个年纪的姑娘能有这份定力,实属罕见。
想到这里,他道:“对了,谢大夫找的师妹,有消息了吗?”
谢时雨收回视线,缓缓道:“暂时还没有。”
许术安慰她:“谢大夫也别太担心了,伤兵营的人日日在换,没见过你师妹也算正常,再等几天,总能找到见过你师妹的人。”
谢时雨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所以她才会耐心守在这里,一边救治伤兵一边询问师妹的消息,晴衣来此地半年多,总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帐帘一掀,有些燥热的阳光照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略黑的姑娘朝她走来:“谢姑娘谢姑娘,你昨日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小福子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声音透着股爽利,在炎炎夏日里带来一阵清风,让人心生好感。
许术皱了皱眉:“娟丫头,我不是说了没事别来打扰谢大夫吗?”
“叔,人家就是想和谢姑娘学一点医术好帮你们减轻些负担嘛。”
来者是许叔的侄女,名叫许娟,父母双亡,被远房表叔许术收养,这段日子,就跟在他身后帮忙。
许娟夺过谢时雨手中的蒲扇,大眼睛转了转:“谢姑娘您歇着,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蹲的久了,双腿发麻,谢时雨揉了揉腿,对着许娟笑了笑。
“您看,我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嘛。”许娟朝许术吐了吐舌头。
许术有些无奈,转向谢时雨:“还请谢大夫多担待,若嫌她聒噪,只管赶出帐子。”
“许姑娘聪明伶俐,帮了我许多忙,许叔不必担心。”
许术还是不放心,叮嘱了许娟几句,才走出帐子。
见许术走了,许娟立刻放下蒲扇,笑眯眯地跑到谢时雨边上来。
“谢姑娘,今天你再教我点什么吧,把脉针灸什么的,包扎伤口我已经很熟练了。”
谢时雨很喜欢她的笑容,无忧无虑,开朗又活泼,在饿殍遍地,人人惨淡的阴郁境况下依然保持微笑,非常感染人,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起来。
“我一会要去北边伤兵营巡视,你跟着我吧。”
“好嘞!您等我煎好药的。”
柴桑城北边的伤兵营,与南边百姓的营帐分开,那里住着伤势更重的士兵,谢时雨一天要去好几次。
才进了大帐,一股混着血腥味、汗臭味以及男子浓重的体味的气息飘然而至,许娟直接伸手捂住了鼻子,谢时雨面不改色地走在前面,一个一个开始检查伤口。
“谢大夫,您来了。”
“谢大夫,吃过了没?”
不时有人同她打着招呼,谢时雨都一一点头致意。这三日里,她同伤兵们熟悉起来,这些爽朗的大汉们都非常照顾她,毕竟她是这么多大夫里头唯一一个女子,还是个长得好看又不娇气的小姑娘。
许娟越过她,走到帐子的角落里,那里躺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左臂上包着纱布,正看着某一处发呆。
许娟大喊了一声:“小福子!”将他吓了一跳。
男孩没有将视线放到她脸上,反而缩了回去将头钻到被褥里蒙着。
许娟一把扯开蒙在他头上的被褥:“这么热的天,盖什么被子,我来给你伤口换药了!”
“不用了,不是刚刚才换过。”小福子小声嘟囔着,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旁边一个壮硕的汉子打趣道:“许家妹妹区别对待啊,怎么不给虎子哥换药啊?”
许娟脸都不红,笑着啐他:“你那厚皮厚脸的,哪里能跟细皮嫩肉的小福子比。”
“哎呦喂,这话哥哥可不爱听,妹子又没看过没摸过,怎知我皮糙肉厚的。”虎子朝她眨了眨眼睛,话里夹杂着些荤腔。
小福子皱着眉,朝角落的位置靠了靠。
虎子突然大喊了一声:“谢姑娘!”
小福子身子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谢时雨拿着纱布剪子和伤药瓶子走了过来。
她在虎子床铺前蹲下:“左腿伸出来,我看看伤势怎么样了。”
刚刚还肆无忌惮调笑许娟的虎子,此刻有些局促起来,不安的搓了搓手,“麻烦谢姑娘了。”
谢时雨手脚利落地上药、换着纱布,处理完伤口后又看向隔壁床铺的小福子。
“左臂还疼不疼了?”
小福子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脸,小声地说道:“还有一点。”
小福子的左臂受了箭伤,所幸扎得不深,前日处理过后应该有所好转,又上了止疼的药,按理不会痛了。谢时雨向他身边靠了靠:“那再换一次药试试看。”
小福子立刻坐起身,脑袋险些撞到谢时雨手里拿着的剪子上。他伸出手,没有看她的脸,耳间却微微泛上了一层暗红色。
许娟顿了顿,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刚刚还说不用换的”
小福子的耳朵更红了。
谢时雨置若罔闻地换好纱布,又走向下一个伤兵。
这是今日刚送来的伤兵,他于马背上坠地,双腿被马碾过,腿骨断裂,虽然被许术处理过,却还是惨白着脸,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嘶——”
谢时雨碰到他的伤腿,男人哀嚎了一声。
“怎么换了个手脚重的大夫,以前那个圆脸的,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呢?”
谢时雨一顿,放下手中的纱布,视线落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
“阁下说的小姑娘可是姓元,名晴衣?”
第六十一章()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元。大概是三个月前吧;我受了伤;那时候就是元姑娘替我医治的;她心地善良;又会照顾人;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不像姑娘你,冷冰冰的。”胡子拉碴的大汉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一直滴到了灰扑扑的床褥上,忍着剧痛说出一番话后;他又按捺不住的闭上了双眼。
谢时雨手上用了些巧劲,以推、拽、按、捺的手法替他正骨:“是有点疼,忍着点。”
大汉闷哼一声;汗水又淋漓一片。身上顿时传来一阵不太好闻的汗臭味。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谢时雨抬眸问他:“后来你还见过那位元姑娘吗?”
大汉闭着眼睛道:“没有,伤好了后我又重新上了战场;直到前几日坠了马才回到城里。”
那就是不知道晴衣的下落了。线索似乎又断了。
谢时雨也不气馁;至少有一件事确定了;三个月前;晴衣还是在柴桑城的。
想到这里;她看向蹲在小福子边上的许娟:“许姑娘;三个月前,你同许叔不在柴桑城中吗?”
“在啊,那时候城里人多;自发前来营帐帮忙的老少妇孺都不少;她们白天来烧水煎药,送饭送布,人来人往的,我也记不住全部的人。圆脸齐刘海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知道哪个是谢姑娘要找的人。”若是那位师妹长得跟谢姑娘一样花容月貌的,或许她有可能记住。
许娟看着谢时雨吹弹可破的肌肤,以及在闷热腥臭的营帐里也不流汗的光洁的额头,哪怕她的白衣已经血迹斑斑,身上带着书卷气的清冷气质也不曾改变,是炎炎夏日里望一眼就能生出清凉之意的存在。
她朝四周望了望,果然帐中的男人们视线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就连那个平日里不爱搭理人,总不拿正眼瞧她的小福子也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人家。许娟心里泄了气,甩了甩手中的纱布,有些烦躁。
就在此时,帐子外传来一阵不低的说话声。似乎是许术,在同什么人交谈。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帐外鬼鬼祟祟的?”
“找人。”
听到这干巴巴毫无感情起伏的声线,谢时雨顿了顿,将手中药瓶递给许娟,掀了帘子走向帐外。
许术面色凝重,眼里带着些隐藏的极好的骇意,他的面前站了一列人。个个都穿着紧身窄袖的长裤皮靴,右肩上斜披着帛做成的黑色披肩,腰间覆着铠甲,甲片相连如鱼鳞,坚硬如铁,刀剑不能轻易刺穿。站姿笔直,面无表情却令许术心惊。看上去像军人,但衣着风格又不像陈越两国的士兵。
谢时雨看到他们便皱起了眉。
“你们怎么还在?”
一列人顿时跪倒在她的脚边。
“谢姑娘。”
许术一惊,这些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人居然同谢姑娘有关,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还十分恭敬。难道谢姑娘不止是个大夫,还有什么大的来头?他的目光顿时深邃起来,含着几分探究和打量。
“惊扰了许叔十分抱歉,他们不是坏人,我立刻让他们离开。”谢时雨转身向树下走去,一列人又立刻起身,动作整齐划一,连脚步声都是一致的。
她看着为首的一人,迟疑道:“三日前你们没有出城吗?”
那人低着头:“殿下命我等护送姑娘回黄泉谷,任务尚未完成,不敢提前回去。”
这一行人正是沈恪派来的,一路从连尹城将她送到柴桑城,三日前到达之时,谢时雨便让他们返程,没想到沈恪的命令不止是这样,他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些人奉沈恪的命令为天,不可能听从自己的话就回去。谢时雨明白后就不再坚持,只道:“你们找我什么事?”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信筒,递给她:“殿下来信。”
谢时雨不动声色。
怕她不接,男人突然有些紧张。伸着手有些为难,殿下的人,自己又不能硬逼她收下。
谢时雨接过,随意收进袖中,道:“没什么事我就进去了。”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男人梗着脖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还说要您尽快回信。”
这死缠烂打的样子,真是不符合殿下在他们心里英明神武的形象。
谢时雨微微抬起头,“辛苦各位了。”她确实需要给沈恪回一封信。
回到营帐中,许术看谢时雨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欲言又止,面上闪过种种思考,还是没有问出口。算了,只要她一心救治伤兵,身份又有什么重要的。
谢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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