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属于成功的,也就是她迫切要了解的。
成功去了8个月了,她还是不能接受生活里已经没有了他这一事实。每当想起他,她的身体里便会升起那神秘的呼应,宛如他在世一般。
那神秘的呼应令她久久地陶醉。记得他们曾经谈起过它,那一个时期他们每天一通电话,从新城到北京,或从北京到新城。她向他描述那神秘的呼应,他说他也有的,他在万人当中,只要她一出现,那呼应便会升起,心跳加快,从右臂开始,能感觉到血液在流动,渐渐波及全身。他们饶有兴味地寻找这神秘感觉的理论依据,比如心心相印,比如依恋,但都牵强。于是他们放弃了寻找,尽情地陶醉于这呼应的神秘之中。一切美的都是神秘的。
后来的事实印证了宁虹影那个晚上在高速公路上的预感。
她嚎啕痛哭之后便坚持要韩其祥开车送她进北京。韩其祥立即让司机把红色捷达开回新城,自己驾驶着报社的车直奔北京。成功果然没能回家,部里接机的人也不知道他公寓里还有人在等他。直到第二天,宁虹影才与部里联系上,也才了解到那一晚发生的事。
确实是飞机失事。但成功本可以不乘这次航班。他起飞的机场因为暴雨一连关闭了3天,他为了准时回国,乘火车转往另一城市,在那里登上了飞回北京的班机。这之前使馆的同事曾劝他等一两天,部里也没有要他立即返回的指令,但他坚持要飞。同事开玩笑说是不是有个人儿在北京等你,他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笑而不答。那架航班载着他在接近中国领空时坠落于大海的万丈波涛。
宁虹影在成功的公寓里等待了一晚,韩其祥始终陪伴着她。恐怖和绝望交相折磨着她,漫长的等待中,她将这段刻骨之爱合盘托出。韩其祥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不问也不作评论,但有许多次他深深地埋下头,让眼里的汹涌波涛慢慢平息。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宁虹影,帮她处理成功的后事,成功前妻在法国的地址,就是他从成功的通讯录中细心查找到的。
宁虹影万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到法国来。新城京剧团对欧洲五国进行访问演出,康书记指名要报社派宁虹影随团。临走之前,《新城日报》出了两件可资记录的事。一件是王大均在全市新闻理论年会上宣读的论文《以正确舆论为导向,办好有线电视台》,获得论文大赛一等奖;另一件是韩其祥调出《新城日报》,任新城市有线电视台台长兼总编辑。这两件事看似毫无联系,但《新城日报》眼明嘴快的编辑记者们却熟知其中的内情。
那女人将宁虹影拦在门厅。小姐找谁?她用法语发问。见宁虹影不回答,又用英语再问一遍:你找谁?
宁虹影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女人,不会错的,一定是她。夫妻生活得长久,不知不觉中会互相接近,会产生某些相仿的特征。这女人眼睛锐亮得一如成功。
但宁虹影还是说出了这女人的名字。
“那么你是谁?”这一次她改用中文发问,“你从中国来?你是宁虹影吗?你一定是宁虹影!”
该轮到宁虹影吃惊。
“快请进!我知道你,我们全家都知道你,当然,‘全家’的含义是我和我的儿子。成功在来信中多次提到你,许多次,几乎所有的信都在谈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你终于来了,这太好啦。”
女人喜出望外,不住口地说着,一边把宁虹影让进客厅。
这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样式很古典,建筑日期起码在上个世纪。一望而知,这女人生活得很富足。阔大的客厅一角有一台三角钢琴,壁炉前散放着几把古色古香的高背椅,地板上铺着雪白的羊剪绒地毯。
女人让宁虹影在壁炉前落坐。壁炉里燃烧着真正的圆木,有一种森林清香的气味飘散出来。这很古典,但也很奢华。
女人很麻利地端来一杯咖啡,放在宁虹影面前。但宁虹影立刻站了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身体里升起,让她情不自禁地激动——客厅里到处都有成功。壁炉大理石台上,成功站立在陡峭的崖石上,崖石朝海的一面如刀削斧剁一般,在崖石的脚下海浪卷起千堆雪。那是澳大利亚海滨,女人说,只有澳大利亚才有这样刀削斧剁的海滨崖石。
三角钢琴上,成功端坐于会议大厅。女人说,这是联合国的会议大厅,照这张照片时他36岁。
最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成功的大幅黑白肖像,它满满地占据了一面墙的位置,将他那成熟而青春的笑容永远地定格,定格在女人的生活空间,也定格在女人一生的时间里。
旋转扶梯上传来“笃笃”的脚步声。
“你好……”
那么熟悉,是那把中提琴,这略带磁性的声音让宁虹影心灵震颤。她向上望去,直至看清了来人的脸。宁虹影在那一刻头晕目眩,恍然如梦。
“宁阿姨,你好。”
那是个少年,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是他的儿子。少年用中文问候,显而易见,中文已不流利。他酷似他的父亲,甚至包括走路的姿态。
这母子二人始终生活在成功的氛围里。
一个男人,不管离去还是不复存在,他的氛围不仅不消散,反而因思念的强烈越来越牢固持久,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有魅力的男人。
女人劝说宁虹影搬到家里来住,说她可以将这个家看作是看做的家。宁虹影不得不花费许多时间向她解释随团记者不得离队。后来她们谈起成功,她说她得感谢宁虹影,是宁虹影让成功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爱与欢乐。成功许多来信都谈到宁虹影,向她详细描述他对宁虹影的感情。他们虽然离了婚,但还是好朋友。他希望她能看到宁虹影,为此,他甚至劝说她回国一游。而她迟迟未做回国的打算。有的东西,拥有的时候不觉其珍贵,一旦失去,后悔莫及。北京生活印满了她生活的伤痕,她不敢去触碰。她们谈到很晚,那少年开车送宁虹影回下榻的宾馆。车轮碾过旧里尔古老的石条小街,女人始终攥着宁虹影的手。
宁虹影向女人问起圣光,少年立即惊喜地叫道:“嗬,圣光!”语调里透出向往。女人说,你来得正是季节,在里尔郊区,在这法国北部的高地上,如果运气好,可以见到圣光,但一定要在雨后,小雨最佳,好在这个季节常常小雨连绵。女人问宁虹影为什么想看到圣光,说可以陪她去等,因为必须在郊外,宁虹影得有代步工具。宁虹影摇摇头,她想自己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宁虹影下榻的宾馆恰在城郊结合部,她每天清晨和黄昏便要跑十多里路,到空旷的田野上去等待。这不是约会,幸好天公作美,连日小雨缠绵。在第三天的黄昏,圣光终于出现了。阳光呈四射状在天空的中央高悬,它的射线不光照亮了山峦江河,而且直达它上方的彤云,将一层层彤云照亮。彤云宛如天街,阳光铺就了一条白亮耀眼的通往天庭之路。
她听到了成功的声音,千真万确,一如浑厚的中提琴在原野上奏响。
“它的光连接了土地和天空,使天地浑然一体。人站立在土地上,犹如站立于天庭。”她看见自己就站立在这连接了天地的光束之中,向天庭之路伸出双臂。在她的手指上,忽然跳出一簇火团。
宁虹影将那幅吻痕拓片点燃,这火光,成功能够看得到的,对此,她深信不疑。
宋安娜
我相信这世上是有圣光的。因为我见过,真真切切。
我甚至见过它两次。第一次在法国的里尔。就像这部书里描述的。法国北部丘陵,天空距地面很近,人站在高地上,一伸手就能摸到天。刚刚下过雨,天上彤云密布。一个小个子法国男士开车送我们去他就职的艺术院校。他是这所院校的老师,娶了一个大他十几岁的女人为妻。他人很浪漫,一头亚麻色卷发,长得像俄罗斯电影里的小男生,我们就背后叫他阿廖莎。阿廖莎随时随地为法国自豪。为法国的艺术、为法国的美酒,为法国北部的高地,甚至为这氤氲混沌的天气。忽然,眼前大亮,太阳出来了。太阳在我们的头顶撕开云层,光芒立刻照亮大地。它的光很奇特。我们习惯了被太阳照射,承接它从遥不可及的高处射下来的光芒。但这一次,阳光呈四射状,它的射线不仅照亮山峦江河,而且直达它上方的彤云。彤云宛如天街,阳光照亮了这通往天庭的道路,将大地和天庭连接为一体。阿廖莎兴奋地大叫:“圣光!太幸运了,我们遇到了圣光!”
于是我知道了这世上有一种光芒叫“圣光”。
第二次在我国的福建。从厦门出发,一个叫赖彤彩的青年开辆吉普陪我去龙岩看那里的永定客家土楼。小赖才三十岁,却拥有一家很大的企业,有大片种植龙眼的农场,还跟人合伙经营着一家制造大型载重汽车的工厂。这样的年轻人在福建很多。他自己也并不洋洋自得。一路上,他很少提及他的企业,我们畅谈大好风光。他说起他的老父亲养了许多箱蜜蜂,虽然家财万贯,却整天住在龙眼林里,以养蜂酿蜜为乐。听儿子说有位远方的客人来到龙岩,老人执意要他绕道龙眼林,一定让我尝尝龙眼蜜。吉普拐下一条途径,七拐八拐,停在一架窝棚前。老人早就等候在那里了,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我果然就尝到了龙眼蜜,微甜,芬芳,临走老人还送给我一大瓶,让我带回天津,说你们天津吃不上这样好蜜的。回来的路上,阵雨大作。那雨也像个路人,走一段停一段,前方看着大雨瓢泼,待进的前来,却滴水不落,艳阳当道,而车后又一片雨丝追赶过来。小赖把车开得飞快。吉普忽而冲出雨雾,忽而一头扎进雨帘,车顶被雨点擂鼓似似的打。突然,雨就住了,车前车后一片寂静,太阳就在这寂静中从厚厚的云层中显现出来。阳光呈四射状。我告诉小赖,这是圣光。小赖竟就停了车,跳下车,举起相机一通咔嚓。
回津后,我接到他通过电邮传来的照片。从此,我留住了圣光。
后来,我在流行的美国小说《廊桥遗梦》里读到它——圣光,那个最后的牛仔式摄影家罗勃特·金凯拍摄过它。他把照片投寄给教会的刊物,据说那类刊物很喜欢它。
总之,这挺形而上。
书中所描述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挺形而上的。
形而上的东西往往刻骨铭心,而那些形而下的,也许因为这世上太多了,却最容易被人遗忘。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份幸运,能够经历一段形而上的感情;所以文学才会站出来说话:世界远比我们所知的一切要丰富得多,奇妙得多,要探究无涯的丰富与奇妙,让我们借助文学的力量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