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她都守候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时间,如果有推辞不掉的晚会,她也必定在10点以前赶回家来,不管节目演没演完,她即使中途退场,也不能错过晚间新闻。有一次,场间休息,她悄悄退场,正巧被从贵宾休息室走出来的康书记撞见。书记说小女生怎么溜号儿,是不是节目太糟?她忙推说头疼。市长跟她聊天,问是感冒了还是神经衰弱,还说自己正吃一种治神经衰弱的新药,挺有效,睡眠质量提高,她要愿意试试,明天就让警卫员跑一趟。她连忙说自己觉睡得很好,也没感冒,可能是剧场空气不好,出去透透风就回来。当然她没再回来。
宁虹影在晚间新闻上终于看到了一条关于外交部的新闻。部长助理吉佩定在外交部会见了海湾合作委员会6成员国——科威特、沙特、阿联酋、阿曼、巴林、卡塔尔驻华大使,说江泽民主席对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机日益恶化深表关切。中国始终主张和平解决分歧,不赞成使用武力解决危机。中国认为诉诸武力只会带来重大人员伤亡,进一步激化矛盾,甚至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不符合海湾地区尽早恢复和平与发展的愿望。
她在画面中寻找成功,没有。这段镜头她看了多次,寻找了多次,也没有。她事先在录放机中安置了一个空白录相带,录下了这段镜头。她随时准备录下有关海湾的镜头,以期在那里觅到成功的身影。还是没有。
“你怎么了?没听说你在海湾有亲戚呀。”
王大均在背后冷冷地说。
宁虹影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啪”地关掉电视机。她不想与王大均争吵。虽然她已经心有所属,但毕竟与王大均还是夫妻,还同居一室。
从北京回来以后,宁虹影曾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放在道德的天平上衡量。一边是她与成功,一边是王大均;一边是她生命之爱,一边是她的婚姻。
宁虹影经历10年婚姻,10年为人之妻,但她仍然是自己精神和肉体的主宰。为此,她曾经疑惑、惶恐。书籍和心理医生救不了她,记者职业的敏感和接触生活的广泛倒给她提供了另一种途径。她转而去观察周围的夫妻们。原来夫妻之间彼此谁也不应当占有谁,也不可能占有。她将现实中形形色色的夫妻生活质量归纳为3种。劣质的自不必说,整天水深火热,互相伤到极处、害到极处,然后分手。好的夫妻,会把婚前炽热的爱情保持一生,但这种夫妻关系比较少见。最多见的是一般夫妻,伴随着琐碎的家庭生活,爱与情便会分离,当初那分火热的爱可能褪色,但长期共同生活,相濡以沫,夫妻之情会越来越坚固,正是这一个“情”字可以维系着婚姻,使它安全抵达生命的彼岸。
宁虹影始终不能对自己的婚姻质量做出冷静的判断,但她深知,自从经历了那一夜,她与王大均之间的情份已经断了。也许,这份情在一开始就是伤损的。她无愧于他,现在,她只希望能与他在一个居室里和平同处,以等待分手的时机和方式。只是为了和平共处,她才不愿意把成功的影响带进这个“家”里来。
王大均倒也不再搔扰她。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也不愿去探究。他们很少谈话,各做各的事情。他似乎挺忙,忙着查找资料,忙着写什么。是不是马小燕所说“双管齐下”?他在写关于有线电视台的文章,宁虹影不得而知,但她却不能不提醒他,他不能那么做,那样对韩其祥没任何好处。
“为什么要对他有好处?我该他的欠他的?我答应谁了,得对他有好处?”王大均倒反问宁虹影。
宁虹影只得提醒自己,这件事必须与韩其祥谈一谈了。
马小燕倒找了宁虹影来。她用两个指尖夹着一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牛皮纸邮包,脸上笑吟吟的。
“怪不得关心起国际新闻来啦,原来外交部有了内线。这是什么?是谁?是朋友啊还是亲戚?”
幸好王大均不在办公室里。宁虹影红着脸,一把夺过那个邮包。
“一个戏迷,我当是谁。”
宁虹影看了看笔迹和寄信地址,故意把它扔到桌上。
“拆开,拆开,让我瞅瞅。”
马小燕不依不饶。
宁虹影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希罕,信呗。整天价拆信,还拆不够哇?”
马小燕当文书,拆阅分发通讯员寄给新闻部的稿件是她每天要事,早就烦了,经宁虹影这么一说,倒也就丢下手。
乘马小燕不注意,宁虹影迅即将小邮包揣到口袋里朝外走。她紧紧地攥着它,抚摸着它。邮包只有巴掌大小,硬硬的,不像信,也不像是书,但肯定是成功寄来的,他会寄什么来呢?走出报社办公大楼,站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她飞快地撕开牛皮纸,“啪嗒”一下,一个亮闪闪的小方盒掉在地上,阳光立刻就跳到它上边,再反射回来,照花了她的眼睛。她眯缝着眼,看清了那原来是盒磁带。
她小跑起来,把磁带按在胸前。她的心像小鹿那样欢跳,长发和裙裾飘飞。她跑进地下车库,钻进红色捷达,手指灵敏地将磁带插进录音机。她想了想,启动捷达,把车开出报社大院,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街,让捷达泊在一条死胡同里。这是一家大机关的后墙,轻易没有人车进来。
她的手指久久地抚摸着那盒磁带。这是他,这上边印有他的指纹。他不写信来,却寄来了这盒磁带,是让她感受他更真切、更亲近吗?他想说什么?他会说什么?不,不要太热烈,不要太猛烈,她的心弦已经拉得太紧太紧,再一用力就要断裂了。
她慢慢将磁带推进去,闭上眼,指尖一路摸去,摸到了录音机的放声键。
萨克斯管舒缓而忧伤的旋律从录音机里渗出来。是那首英国歌曲《一声声都有你的名字在荡漾》。
然后是他的歌声,每一句都饱含深情,音质圆浑宽厚,极具渗透力。立刻,捷达小小的空间里便被他的歌声所灌满。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你的步子
轻轻,轻轻,来到我身旁
……”
这世间万物均不复存在,除了他的歌声。宁虹影将头伏在方向盘上,让自己尽情地浸泡在他的歌声里。磁带里没有一句话,全是这首歌,A面和B面,他录了一遍又一遍。宁虹影也就这样一动不动,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黑。
邮包上的邮戳,记录了这邮包寄出的时间,那是成功只给宁虹影一分钟,并在电话里告诉她“海湾可能又要打仗了”的第二天。局势那么紧张,他还挤出时间寄出了这个邮包。这该是他们通过那次一分钟的电话之后,他的第一个消息,此外再没有其他消息。宁虹影还是不知道成功此刻在哪里,是否安全。
深爱着一个人,却不能感觉到他存在的形式,不能得知他在哪儿,在做什么,宁虹影觉得自己也若有若无起来,行动坐卧都虚无飘渺,手上做着事情,心却忽悠悠早脱离躯壳,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新城电视台有个早晨新闻节目,前边播映本城新闻,最后5分钟,是国际新闻。市委召开第十五次全委扩大会,部署落实今年工作任务。新城大地春来早,郊区农民备耕忙。宁虹影看见康书记在屏幕上停留了一刻,他正讲话。
国际新闻头条就是关于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机的消息。伊拉克驻联合国大使哈姆敦在纽约宣布邀请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访问巴格达,以调解武器核查危机。英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和埃及当天即表示赞成安南赴伊,斡旋危机,避免开战。安南的发言人提出,安南前往巴格达有两个先决条件,一要安理会5个常任理事国在对待伊拉克的基本立场方面取得一致;二要伊拉克政府愿以建设性的态度讨论安理会提出的建议。发言人还说,安南正积极进行协调,促使5个常任理事国对伊基本立场取得一致,同时还与伊拉克副总理阿齐兹保持着频繁接触,以说服伊拉克。
这场冲突前景如何?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宁虹影实在看不出个头绪,她想,她唯一能求教的人,就只有韩其祥了。
一上班,宁虹影就敲开韩其祥办公室的门。
韩其祥见是宁虹影进来,很意外,一时不知所措。自从“老地方”那一幕之后,他们虽然照常聊天,通电话,甚至交谈的次数比以前还频繁,但还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单独相处过。
“你坐,你坐。”
韩其祥慌慌张张地给宁虹影搬椅子,原本那把客椅就在他办公桌对面,这样一来反倒被他搬开了。
在那一刻,宁虹影开始后悔,她不该来找韩其祥,不该再让他的感情掀起新的波澜。“老地方”那一幕还没有过去。但是掉头就走已不可能。
韩其祥迅速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他问:“最近特别关心国际新闻?有关海湾局势的?我是听小燕说的。怎么回事?”
宁虹影立刻懊恼万分。她真不该来找韩其祥。无论如何她不能讲自己与成功的事情,尤其不能向韩其祥讲。她觉得她就像那些热恋得发了疯的傻女人,智商等于零,没头没脑地乱撞一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撞进韩其祥办公室里来。
韩其祥见宁虹影脸上一阵阵变颜变色,就不再问,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图来摊在桌上。那是一份美英最近在海湾地区军事部署的示意图。是韩其祥亲笔画的,用蓝色表示海湾和地中海,上面画了黑色的航空母舰;用黄色表示陆地,绿色的国境线将伊朗、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叙利亚、约旦与伊拉克区分开。黄色上刺目地画着好几架黑色的飞机,那是美英的空军基地。伊拉克的首都巴格达周围有不大的一块空白区,其余领土都被紫颜色涂满,那是安全区和禁飞区。空军基地和航空母舰上勾出长长的细线,勾出图外,然后连接上说明文,说明飞机、战舰的品种和数目。那些数目加在一起,触目惊心。
画这样一张图,从查找资料到绘制,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
宁虹影惊叹道:“你这张图拿到咱们国际新闻版发表,准是全国独一份,说不定还能得个新闻奖呢!”
韩其祥苦笑道:“我不图那个。你能看明白,我就大喜过望啦。”
韩其祥给宁虹影分析海湾军事力量对比。伊拉克已经伤痕累累。两伊战争、海湾战争的创伤还未治愈,联合国对它的经济制裁也持续了7年,伊拉克人现在连肚皮都填不饱。况且它的军事实力经过海湾战争已经被摧毁过半,对抗双方军事力量的悬殊显而易见。
“最要紧的还是战争将会给人民带来什么。”韩其祥侃侃而谈,“上一次海湾战争距今已经6年多了,美军的武器系统在上一次战争中暴露出来的问题有些得到了改进,正需要一个机会验证。美国这次部署在海湾的空军武装规模就比上一次战争小,但增加了可以投放精确制导炸弹的飞机。军队还装备了改进后的武器,像‘战斧’式巡航导弹,弹头就以金属钛包裹,可以穿透坚固目标,瞄准系统也比以前小得多。这样一来,伊拉克很可能成为当今全球最大的武器实验场。”
“伊拉克的周边国家也将面临灾难。”韩其祥指点着那张海湾地区军事部署示意图说,“上一次海湾战争,伊拉克曾向以色列发射导弹。上个月,联合国官员透露,伊拉克仍拥有‘飞毛腿’,并且这些‘飞毛腿’还携带了生化武器。于是以色列和科威特一片恐慌。以色列已经向美国提供了一份抗生化武器药品的清单,还向荷兰购买防毒面具,每天有两万以色列人到政府部门去更换防毒面具。科威特国民被告知关上房间所有的通风口,用胶条封死,还必须准备充足的水和食品,以躲避生化武器的袭击。”
韩其祥说:“和平和发展永远是国际社会应该遵循的主旨,我想,这也是我们中国政府主张通过外交途径和平解决海湾危机的出发点。所以我国政府这几天有好几位要员在不同外交场合发表谈话,一再申明这个观点,外交部也在频繁地与有关国家接触、磋商,局势正在向着有利于和平的方向发展……”
听着韩其祥侃侃而谈,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和安全感渐渐充满了宁虹影的心头。作为一个出色的知识女性,她常常感到孤独,并且羡慕那些平庸的女人。女人永远需要倾诉。平庸的女人整日唠唠叨叨,而她的周围也总是围绕着一群可以听任她唠叨的人,那些同样平庸的女友、丈夫或其他什么人。宁虹影就没这份福气。与王大均的夫妻关系已名存实亡,与韩其祥呢,一直以来又只是在一个空灵的境界里作精神畅游,从不谈及个人切实的生活。她甚至连一个女友,一个可以倾听她的感情经历,分享她爱情喜悦的女友都没有。成功本该是倾听她心声的最佳人选,可又找不到,抓不着,不知此刻在天空还是陆地。他说过,他在天上的时间甚至比在陆地上的时间还要多,这让她到哪里去追寻!
尽管韩其祥还不能对海湾局势的发展作一个确凿的论断,但宁虹影却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男人的智慧原来也可以给女人力量,对女人产生吸引。想到这里,她烦乱的心已经释然。但是,就在心里想着的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时,她警觉地掩口不语。经过“老地方”的那一幕,他们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轻而易举地跳出两性之外,不带一点个人色彩地谈论男人和女人了。
宁虹影故作轻松说:“想不到海湾危机还给《新城日报》成就了一个国际政论家。你何不将这些分析写出来,分成若干小标题,在报上连载?保不准就一举成名天下知。”
韩其祥说:“你何苦取笑我。你又不是个好挖苦人的。”
宁虹影也觉对他不住,连忙抱歉地笑笑。她想起马小燕跟她说的“双管齐下”的话以及王大均的态度,便原原本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经过和看法讲了出来。韩其祥告诉她,这事他知道,也已经跟马小燕讲了,叫她“到此为止”。韩其祥说,对马小燕,他还是有把握的,让宁虹影放心,只要他态度强硬,马小燕不能不听。说到这,两个人都默然。宁虹影有些替韩其祥心酸,低着头坐了一会儿,终究坐不住,站起身告辞。
“你等等。”
韩其祥叫住她。
“你跟王大均……这一段好像有点不对劲儿。吵嘴了?”
眼泪忽地涌上眼眶。她多希望有一只臂膀,一只强有力的臂膀,能在此时此刻给她以支撑,能任由她依靠,任由她一吐胸中块垒,甚至任由她大哭一场。许多年以来,她始终以为韩其祥在她需要的时候,会像兄长那样抚慰她。现在,只要她扑进他的臂腕中,他会的,他肯定会那样做。但她却不能那样做,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能让韩其祥产生误会。
韩其祥又说:“再问一句。你也可以不回答。怎么突然关注起海湾局势了?有什么人在哪里吗?”
宁虹影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有一个……朋友。”
“普通朋友,还是?”
韩其祥话一出口,立刻便为自己羞愧。
“你,你不必回答了。”
他走近宁虹影,扶住她的右臂,用力握了握,说:“对不起。”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送她到走廊,一直看着她在走廊的拐角处消失。
走廊长长,惆怅长长。他们之间那种毫无介蒂、轻松自如的状态,一去不复返了。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