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快看!那就是韦舒的哥!”
“哪呢?哪啦?啊?——”
“就是那头那个呀!”
“哪了?”
“瞎猫!码头上扛东西那个!”
“喂!韦舒!码头上扛货的那个是你哥吧?”
“哎——?怎么不说话啦,问你哪!”
“——我没哥……”
“你撒谎!他对你笑了,不是你哥?!不是你哥对你笑个什么劲儿?!”
“对呀!对呀!扛得最卖力的那个肯定是你哥!!”
“我说我没哥你们聋了吗?!——”
韦舒没有说谎,码头上扛得最卖力的那个的确不是他哥,但,那个有着一张疲惫忠厚的脸、温和善良的笑的男人又千真万确的在用自己的血汗维系韦舒和他自己的命。谁也没有撒谎,这其中千丝万缕连韦舒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只是怕,怕看他疲惫忠厚的脸,怕看他为自己拼死卖命。他想走,走得越远越好。
韦舒酝酿了许久,一个关于出逃的阴谋。本来不敢和他说的,事到临头,却一念之差预备留下一封信。他似乎也敏感起来,每天一到家,没进门便轻轻喊起韦舒的名,声音不大,像是怕吓着他,但焦急是绝对的。有时候韦舒没听见,他便急得钻进房里头,猫在韦舒的门口,不敢敲,更不敢推,略一踌躇就往那个早先凿好的小孔看进去。“在呢!”一颗大石就此落地。然后,他便很快乐的去替韦舒准备晚饭。次次都会有几道韦舒爱吃的菜,桌上摆了三菜一汤,他却只狼吞虎咽自己面前的馒头。
今天很特别,他到唯觉寺求了一个签,是上上签呢!一高兴就把今天的工钱都换了鸡鸭鱼肉,到了家却看见韦舒拿了行李准备往桌上摆一封信。
看到他,韦舒慌里慌张的。就这么简单,一个以外,事情便从幕后到了台前。
“我们谈谈吧……”韦舒叹了口气
“……谈什么……”他傻了,鱼肉都拎在手上,也不觉着勒手。
“……”
“……”
”……我想去北平“
“去……去北平啊,你有地方落脚吗?有熟人在那儿?……对了,身上的盘缠够不够啊?……”
韦舒迫不及待的去打断他“这些你都别管了行吗?!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没!你没欠我什么!”
“……”
“……”
“你……你,唉……你不去不行吗?”
“我想去!”
“好……好……你去吧……你看今儿天也暗了,你肚里也没吃食,改天吧……”
他上前轻轻扯了韦舒一把,见他没有动作,就顺理成章的一手接下他的行李,一手牵着他,进屋去了。
改天就不知改在何年何月了。每次韦舒刚一张口,那张忠厚疲惫的脸上就露出一股行将就木的绝望,生动得很。
后来,他就躲。见韦舒不在外间坐着了,他才敢偷偷摸回来,偷偷把饭菜做好,偷偷看韦舒吃,等他吃完,直等到里间黑灯,才蹑手蹑脚的溜回,倒在硬门板做的床上守着里间的门。
从那”改天”起,韦舒逮着机会就编排,他希望看见他发怒,看到那张忠厚疲惫的脸上变天。然后,生离的痛苦能在之前之后淡成什么也看不见的空气。
这才好呢!结果,韦舒只看见他轻手轻脚的为他弄吃食——他最爱吃的油炸小鲮鱼。
他边炸还边说:“还是别去了……那头没这么地道的炸鱼……”
巴掌大个地方,旋身都难,真难为他佝着那么大块的身板在里头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韦舒看着他被压得矮去一截的个头,脖子后方畸形隆起的一块肉垫子,看着就出神了。一股强烈的恶心夹杂着极窝囊的幸福感塞在喉头。他头发晕。
“我不去北平了……”
强自压抑的狂喜成就了他这张几分板滞几分笨拙几分可爱几分可怜的脸。
至于韦舒在他后来的日子里有多少个夜晚会梦到这张脸,没有人知道。就像他躲在一个小小的夹缝躲过紧追不舍的他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他从未想过,有一种债会欠在心上,多久都还不清的。
那个时候,那么大的一个大男人哭得呜呜咽咽的,跌跌撞撞的边跑在大街小巷里头,边叫着“韦舒——韦舒——”他身后,飘下一小片鲜红,冒冒失失的,掉到一群好玩儿的孩子前头。
“什么呀?”
“解签的红纸……像是……”
“上头都写了什么?”
“恩……,头两字不认得,后面嘛……‘之后’……恩……接着后头这两字也不认得……再往下‘长……久……不……分……”
“羞!羞!羞!长贵想和兰兰在一处呢!还’长久不分‘哩!”
“站住!胡说什么呢?!”
一阵打闹后,碎了的红,黯淡淡的挂在枯了的花枝上。
“自此之后,长分?!恩……不吉利!真是!谁把这破纸放这儿的?!”几个拍拂,它就到了地上。过了好多年月,风也吹不走,雨也漂不去,直到有一天,褪了色,糊了面,被踩得陷入硬土中,与土融为一体,才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