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大惊,见花荣指着地下,早一片苍蝇飞起来,就一片血从泥地里泛起来。杨雄惊怒,挺朴刀就待去杀那老和尚,花荣扯住,道:“刚才那声音好熟,不知是我们梁山那个兄弟,且等他入里来看,不可莽撞。”杨雄方忍住气,见老和尚引个客商入里来,那客商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白面明目能神算,长身健足惯远行。从来能学范蠡样,取尽江湖有利名。
就背个包袱,夹把雨伞,跨口腰刀入里来。花荣和杨雄便出去,那客商见了吃惊,急扑的就拜,叫道:“两位兄弟,你们如何在这里?“正是:
梁山豪杰百八数,且喜今日又相逢。
原来这客商却是神算子蒋敬,向来精通书算,积千累万,纤毫不差,前征方腊后不愿为官,自回乡经商,不知如何却隔世与花荣两个在此相逢,两个行礼罢了,便问,蒋敬道:“为天时不正,降下瘟疫来,两湖江西不知人死了多少,我贩布走到南康地方,也着上了疫症,百般调治不得,就绝了阳世气息,一地里走来这阴间。为要谋生,就又做这客商道路,倒也有几分生发。因听说这逐天山上广有珍奇药材,因此过来收买,不想在此碰上两位兄弟。“花荣两个方知端地,却见那老和尚听的呆了,不知端地,只是光着眼看三个,花荣便道:“师父住持,我们兄弟走路都饥了,你可将二三升米来做饭,今晚就都歇在你这里,柴米明日一发算钱还你,有甚好下饭的都将来,都多与你银子。”那老和尚道:“柴米有不多,只是出家人不用荤腥,厨里便有些蔬菜,你若用时自去打伙做饭,油盐自有。”花荣叫声打扰,自使眼色,打抹两个一起来到香积厨里,看有一座不整不齐灶,几根东丢西放柴,又有一个破瓮,却是些蛾子都覆在里面,惊了都腾腾飞起来,剩些霉烂完的米在那里。厨里到处结着蜘蛛网,落了一层厚灰。花荣看了,点点头,却不去打伙做饭。只听蒋敬道:“两位兄弟,你们不在那精舍香茶坐地,如何来这边?若是你们肚饥时,我自有些干粮在这里。”花荣却不接话,却前后都张了,方入内来笑道:“蒋家哥哥,你也是惯走路的人,却觉得这寺里如何?”蒋敬道:“我自在山下遇见老大一只猛虎,衔着半个人身子在那里啃,幸得我眼快,就树密处隐了身子,见那虎啃完了人,摇一摇就变做个粗莽汉子,摇摇荡荡的下山喝水去了。我便得了空,一径地里走到这里,慌忙进来投宿,心到现在却还是慌地。若说这寺,原不觉得,兄弟一提,倒觉得有十分阴森。”花荣道:“原来却是些虎精!蒋敬哥哥眼明,可见那吃人的虎变了形身上穿了什么衣服?”蒋敬道:“便是隔得远,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却见他身上衣服宽大,似件大大的百衲衣那样。”花荣道:“比这和尚身上穿的袈裟如何?”蒋敬惊道:“便正是袈裟了。难道,难道,这寺里的和尚都是虎变的?那老和尚看起来却不像。”花荣道:“我们原只有九分疑心,哥哥这一说,倒定住了十二分。哥哥,你可知那虎吃的是谁?便该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伴当。我们两个伴当因看见炊烟来这边买米,都不见回转,我们才寻到这里,却见了些异状。”因把入寺所见都说了,又道:“眼看这厨房里这般模样,不知有几十年没有打伙做饭了,那老僧却吃什么?眼见得这寺里都是虎精,以吃人为生了,却假化了和尚在此骗人入寺里来,就不知如何害来吃了。他前面打扫的倒干净,骗的人,这里他从不来用,就露了马脚。”蒋敬心惊道:“似此如何是好?这等深山去处,我们只有三个,谁知他有多少精怪?”花荣笑道:“任他有多少,这回也吃我们先识破了,就先下手为强,对付了这老贼再说。刚才这老贼见我们手里都紧着器械,因此不敢下手,我却见他眼里时透出凶恶气息来。你入里来,他又碍着我们,更不敢下手,自饥渴的厉害。我们便做个圈套。就对付了这老贼。“蒋敬杨雄两个都喜,道:“该如何下手?”花荣道:“只须如此如此。”几个便分头去布置。
却说那老僧在房里坐地,杨雄便撞进去道:“啊也!我们有个同伴去打水,却为捞桶子,掉进里面去了。师父可救一救!”那老僧惊道:“竟有这般?“心里却暗喜,就随杨雄一径奔到后园,见蒋敬在井边连声叫苦,就道:“师父可来打救打救。”那老僧便到井边,双手按住井台向下去看,说时迟,那时快,杨雄和蒋敬就一个抱起老僧腿,一个掀定他胯,发一声喊,就把那老僧倒撺入井里去。花荣就墙后闪出来,手里按定弓箭,三个方大喜时,就听井里咆哮起来,声如闷雷。三个来井口看井里时,就见水里一只猛虎半沉半浮,半个身子扒着井壁,在那里挣扎。只是井壁上都是青苔泥,溜溜的滑,只是扒不上来,急得只是张着血盆大的口,在那里吼。见这三个露头来看,那虎心中忿怒,尽生平力,向上一蹿,却是离井口有四尺来远,方掉下去,倒激起水花,溅得这三个一头一脸。三个吃惊,却是蒋敬眼尖,见不远处一长条大阶石在那里,便扯两个一把,指了那石。三个会意, 就过去抬起那石来,总有七百来斤,抬到那井口边,发声喊,把那大石丢将下去,只见那虎一声大吼,就没了声息。三个再低头看井里时,见那虎给石砸得头破额裂,死在水里,就半沉半浮在井里,血只是冒上来,把井里染得一片血红,倒和阎王殿前的血池相似。
三个大喜,就拿了器械,翻身细细来搜这寺,搜到后边,就见地下死着两个,正是随花荣杨雄的两个伴当,只是一个给啃的手足残缺,一个就缺了半边身子。三个心中都惨然,再去搜时,就见后面一张大床上放着十三四个包裹,打开看时见里面都是男女衣服,花荣道:“眼见都是这些虎精害了吃了的,这许多衣服,总该吃了一二百个,直是万死犹轻!”又见一个包裹里都是金银,有千百两在那里,蒋敬就打扎起来,背在肩上。花荣和杨过就去灶下扎起十数个火把,将火石火刀来打着了火,前后放起火来,一连放了十余把,怎见得这回好火:
祝融施威,三千丈明火烧没了灵山境;炎帝弄强,一万条火龙弄白地普陀阁。金刚有力,化泥身如何展神武;韦陀妆金,成焦炭怎生伏毒魔。四海龙神,倾海水不及施救,三界揭谛,移泰山如何扑灭?一片火海摧殿宇,营巢鸟鼠都难躲。
三个就出寺来,放开脚步只是走,日头却早落在西山背后。三个走有一个更次,回头看时,见那边红光犹自闪耀,却是火势犹自未灭。花荣便道:“这虎精在此不知什么时候吃了寺中和尚,却化样来吃人,这把火方除了他们巢穴,只是他们必定还有同党,这等暗夜却须要小心了。”话未落时,就听得后面呼啸之声大作,隐隐杂着虎啸之声。蒋敬惊道:“苦也,是它们追来了,却如何是好?”花荣道:“都不要慌,若只是走,只怕走不脱。且都盘大树上去,这虎便施不得厉害,我们自想法子来对付。”三个寻棵大树,就扳枝攀藤,互相接应着,攀将上去,眼见得到七八丈高处,方盘定了,就看那下面。只听歌的唱的,舞的跳的,却不知有几百个过去,三个细看时,见有僧人,有道士,有女子,有老翁,有小童,有壮汉,形相不一,蒋敬唬得身子都软了,见花荣在近前,就附耳道:“兄弟,竟有这许多虎精,如何是好?”花荣低声道:“不要慌!这些只是被虎吃了的,就化作伥鬼,在虎前为虎清道,所谓‘为虎作伥’是也,再多也不须怕他。”就听那些伥在下面围着树跳跳舞舞,都叫道:“这些天杀的,害了我家禅师,等我家将军来报仇也!”花荣只是冷笑,就把弓箭摘下来,紧在手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风响,花荣三个都觉透骨的冷,一万个汗毛孔都耸起来,那树叶就从身边落下去,狂风过去,就林里窜出一只极大的吊睛白额大虫来,吼了一声,震得那半个山冈都动。那虎就立定了身子,回头只是瞧着这树上的三个咆哮,杨雄蒋敬两个吓得身子都酥软了,只是死命抱住那树。只见那虎又啸一声,就腾起身子扑上来。却幸得三个坐得高,隔了丈来远,这虎身子就落将下去,只是够不着。那虎愈怒,只是在下面咆哮。把前爪在地下刨出大泥坑来。花荣冷笑,就两腿夹定了树枝,把半个身子从枝叶里探出去,伸手去招,逗那猛虎。那虎大吼一声,就尽生平力腾在半空里,朝花荣扑到。花荣就看得亲切,尽力将那张好弓拉满了,搭上两只箭,叫声“着!”正是弓发霹雳,箭去流星,连珠二箭,就那虎两个眼睛穿进去,直透入虎脑子里。那虎吼一声,就直挺挺跌下去,身子在地下只是滚,将地下旋出无数个坑来,过得一时,方没了气息。杨雄蒋敬两个都看在眼里,大喜,就待溜下树来时,却被花荣扯住,指着下面教两个看。只见那些伥鬼都四下围拢来,在那虎尸旁痛哭,叫道:“害我禅师,又杀我将军,宁有此理哉!“吵吵嚷嚷要上前为这大虫报仇。正是:才除恶精凶煞尽,又见虎伥来行凶。不知这三个性命遭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伏水兽白条跃清瀑 逢夔怪神算说洪荒
话说花荣射杀那虎精,众伥吵嚷,各要报仇。花荣冷笑,就高声喝道:“尔等葬身虎腹,被他吃了,又供他驱使。不思报仇,好不自羞!今这两个妖魔都被我们兄弟除了,你们有知觉的就到酆都城去,找那阎罗王寻个挂号,另求转世为人,不然再在这里鬼叫时,老爷们烦了,就教你们连鬼也做不成,打发你们地狱世界里去!”却是此语一出,那些伥随之默然,过一会,只听得就中一个道:“多谢英雄除了这两个恶魔,我们被他吃了,本性都迷了,再不知自家事情,却是这回都明白了,多谢英雄!”群伥就朝树上拜这三个,又朝那虎跳脚痛骂一阵,方自向黑暗中散尽了。三个赶得这半夜,却也都筋疲力尽,又怕下地来再有变故,就树上胡乱睡了一夜,天明方下得地来,看地下的死虎竟比一般大虫大了一倍有余,杨雄蒋敬两个各自骇然,都夸赞花荣箭术胆气,道:“莫说是李广,便是养由基也比不得兄弟!”花荣自逊谢了。
三个就山里走,行到个三岔路口,花荣道:“蒋敬哥哥,你投那边去?我们只要去寻访那神医,救石秀兄弟,却不知你意下如何?”蒋敬道:“兄弟们性命要紧,我如何还图这几分利?就弃了这买卖,引两位兄弟上逐天山上去。我却是才从那山上下来,倒知那神医去处,这神医好生古怪脾气,等闲人不知他,用金银去买他时,只是翻脸,赶逐人出去。只是无事时,却自去与山民穷家去医治,并不要一文钱,只是要救人性命,倒好似药师王菩萨转世。”花荣杨雄两个惊道:“亏得哥哥说起,我们也原只打算送他金子,请他去医治石秀兄弟则个,若是那般做时,岂不误了石秀兄弟性命?却不知蒋家哥哥怎地识得他?”蒋敬道:“我在山上收买草药时,却被路旁毒蛇咬了脚,看看待死,却是得他行救,逃得性命。在他草庐中住了几日,因此知他脾气,若这回去时,只可将好言语述说我们兄弟义气来感他,却不可说金银钱财去诱他,反落地不好。”花荣道:“便是如此行最好,只是不知哥哥如何能过前面这河,昨日我们两个倒犯难。“蒋敬笑道:“这河上若无我们梁山兄弟时,原是难渡,却是此时我们梁山兄弟来了阴间,都分布各处,这河上却此时也有我们自家兄弟把渡,何必为难?” 花荣杨雄两个大喜,就问时,蒋敬笑道:“便是船火儿张横和浪里白条张顺兄弟,他们自逞仗水性,在河上弄条船儿,往来接应客人,着实弄得钱财。” 花荣道:“闻说张顺兄弟早做了杭州涌波门外土地,封做将军,他如何却来了这里?”蒋敬笑道:“便是当地城隍勒掯他不过,娶第六房小妾时要什么喜钱好看钱,张顺兄弟不肯,被城隍恼了,造个罪名派鬼卒去拿他,被张顺兄弟杀了鬼卒,一径走到这河上,却和他哥子相逢,就在河上摆渡过日,霸了这河,不比他兄弟在浔阳江上差些。”花荣笑道:“如何这阳世阴间,这做官做吏的只这般要钱,全不体恤下属百姓则个,都似害了钱痨?原听说这阴间最是公平廉明,不曾有丝毫徇私枉法,却也如何做了这般?又逼得宋公明哥哥造起反来,倒又渐渐把兄弟们这般聚拢来。”蒋敬笑道:“佛家说四大皆空,无欲无求,如何唐三藏和尚九死一生到得西天求真经时,佛祖还要勒掯他,说空了手后代子孙必然没使用?可见鬼神万物自古以来都是一般,这阴间偏能例外?不过是妆了高高的骗人的幌子罢了。我前年在九江听个老和尚说法,说一千年后方是末世,人心大坏,当官的个个都是虎狼,敲骨吸髓,荼毒百姓没个死处,更坏了百十倍,普天下没个王法。更有一般妖魔鬼怪出世,鼓惑人弃绝父母亲族,互相残害,只要信那些妖魔鬼怪,任它们驱使,人若生在那时,方是大烦恼世界。算起来此时的世道已是好的哩!”花荣叹道:“此世阳世阴间老百姓已是苦到极处,若要再坏百十倍时,却如何活法?罢罢罢,只没个想处,且救我们自家兄弟。蒋家哥哥,你可引路领我们去见张横张顺兄弟,就那里过河,上逐天山去。”蒋敬道:“只可如此,就那老和尚说,那时转世的虎豹豺狼,都是几千年里人杀绝的,怨气冲天,就那一世里出来转世做官吏,荼毒残害百姓。我们刚才杀了两个虎精,只怕他那世里也要转世去哩。因此我想的这话,就说与两个兄弟知道。做个笑话说又如何?只是我们自家兄弟性命要紧。”这几个一路说一路走,看看又行到河边,就顺着河走,行出三四十里地,早看见那河就绕一个大弯,水势却缓了,聚成个大湾荡子, 如一方十来里大的明镜相似,一片粼粼清波只是在风里漾,那湾荡子尽头,却是一二千株大柳树,遮天隐日,把十来间茅草屋包在里面,门前却是一片平坦坦的白沙,屋前水桥上,就系着三两只小船,几片破鱼网在地下晒着。三个看了都喝彩,杨雄笑道:“他两个倒会享福,寻得这般去处,做得这河主人,享福比谁差些?我和石秀兄弟一般来这阴间,只会杀猪,起个五更,还要弄一手血腥,何等辛苦!”那两个都笑,一径走到不远处,却听得许多声音在那里吵,有二三十人相似,有待厮打光景,蒋敬道:“却是奇怪!凭他们两个水性武艺,却是谁敢来撩拨他们,敢来堵门吵闹?”三个足下都紧,就转过一道沙堤,从些芦苇荡里胡乱踏条道过去,走到屋不远处,就见二三十条大汉,就簇在那里,手里都拿了飞鱼钩、柳叶枪、留客住,有几个捉风使脚的,当头乱叫,却隔得屋远远的,没一个敢近前去。三个便先立住脚,却看那边,也有七八个鱼丁,手里把着些竹篙、鱼钩,只是人少,似也没有主张的,就那里抵着,只不叫他们屋前去,只是势单力薄,看看形势危急,这三个正待向前时,只听得那边雷一般声喝,就树荫中大步奔出个汉子来,上身赤着,手里拿个破棋子背心,走的热汗都流下来,喝道:“贼厮鸟们怎再敢来触恼老爷!”后面又有两三个闲汉跟着。那七八个鱼丁都喜,叫道:“好也,主人家回来也!“一起上前拥着,就到那些捣子前立住,这三个见那汉子怎生模样:
黄髯赤发,能行陆上真五道;长身健躯,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