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别人都不做声,憋得两脸发青的段人庆忍不住开口说:“地委有指示,让你优先将县里的主要领导解放出来,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指导思想肯定有问题?”
孔太平也不同他争议,依然说:“我能力有限,只考虑到眼前最紧急的事情,没有太深奥政治头脑。”
段人太看了萧县长一眼还想说话时,萧县长终于嗯了一声。他说:“看来我们提拔孔太平当常委的决定太对了。”
萧县长说话的味道很不对,让人听着难受。
一直站在孔太平身后的区师傅有些忍无可忍地说了句:“这世界也真怪,有人蹲在大街上拉完屎后起身就走了,别人看着过意不去,便拿来锄头刮,再用扫帚扫,最后用清水冲洗,将一切弄干净了,拉屎的人怎么会有意见?”
一直没有做声的汤有林终于开口了。“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见汤有林很不高兴,孔太平忙说:“区师傅也是专案组的,我们那里有纪律,外出时必须两个人在一起。”
孔太平没有说出区师傅的其它身份,好在专案组几个字有足够的影响力。汤有林想记较也只能在闷在心里。院子外面突然响起萧县长爱人的声音。萧县长的爱人大声嚷着要黄所长将院门打开,她要亲眼看到萧县长才放心。屋里的男人还没走到门口,萧县长的爱人就带着一群家属闯进来。大家见面后,段人庆的爱人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并且说早知当县长这样危险,不如不当。另有两个女人在一旁拉着自己的丈夫说,多亏孔太平没有困住,在外面做的决断也很得人心,不然的话说不定还有人要扔炸弹。这时候,送人来的大客车全到了,四周尽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孔太平大声叫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其余的家属同外面的九百多位女干部女职工会合,先将汤河村的农民劝回家去。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家属们走后,孔太平将区师傅先前说的话复述给大家,惹得汤有林和萧县长终于笑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堵在大门外的那些农民基本上被从县里来的女人们两个夹一个,连拉带扯地带走了。只剩下那些要搬迁人家的女人。黄所长这时轻松了许多,他冲着孔太平说:“美人计只能对付男人,对女人得有美男计。”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月纺在电话里哭着告诉孔太平,舅妈终于没有把握住那百分之一,十分钟之前被医院的人送进了太平间。孔太平咬着牙要月纺替舅舅他们拿主意,按乡下的风俗赶紧将舅妈的遗体运回来。收了手机以后,孔太平忍不住哭了一阵。汤有林他们也觉得挺难过,围着他不停地劝慰。孔太平想着舅妈一向对自己的种种关怀,哭得最厉害时,他挣着要冲到门口去,揍那些还赖在院门口不走的女人一顿。赵卫东见了,先行几步跑到大门口,替孔太平将那些女人臭骂一顿,说她们全是不讲道理的泼妇,将好生生的邻居害死了。那些女人听说出了人命,一个个吓得恨不能生出八条腿,才能逃得快。
舅妈的遗体回到了汤河村时,黄所长已查清楚炸死人的炸弹是哪些做的,哪些人扔的。他带着手下的警察将那些人尽数抓起来,并按照孔太平的吩咐关在田细佰家的牛栏里。田细佰和田毛毛守一直呆坐在那里。伤心不已的月纺和孔太平总是当众泪流不止。舅妈入土后,月纺要回银行上班,临行前她哭着跪在田细佰的面前,要田细佰带个头,响应搬迁的号召,舅妈死了,田毛毛总要出嫁,剩下田细佰一个人,到时候不管他搬到哪儿,她和孔太平都会将其接到县城的家里,当作亲生父亲奉养起来。孔太平拦了几次没拦住。月纺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这项工作也是孔太平当常委后的第一项政绩,如果砸了,那些对孔太平当常委本来就不满的人就有许多话好说了,那样的话,孔太平往后的前途就会非常渺茫。月纺哭着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田细佰终于开口要孔太平发话让黄所长将那些扔炸弹的人放了。反正舅妈人已死了,扔炸弹的人也不是有意的,就别追究什么罪过了。田细佰还说现在惟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孔太平若是不能给她找个好工作,就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这个家里积了太多的痛苦,就是想呆也呆不下去了。不过田细佰不肯跟孔太平去县里,他不想死后让乡邻们指着坟头骂他。田细佰最后说,只要孔太平能像这几天那样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到时候他会带头搬家的。
田细佰的话让孔太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当场答应了田细佰的所有要求。
半夜时分,孔太平回到家里,他正匆匆忙忙地赶着洗澡换衣服,马副秘书长代表地委打来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充份肯定了他在县内出现突发事件时的优良表现,特别是作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干部,能带头将自家的存款拿出来,交给银行作为抵押,更是难能可贵。马副秘书长当然不知道那八万元正是在青干班读书弄到的那笔回扣。马副秘书长最后还通知他必须连夜赶回专案组。孔太平有些不理解。马副秘书长听出他的语气不大对,就娓婉地告诉他,不要辜负区书记对他的特殊爱护。孔太平听出这话意味深长,回专案组的路上,他与区师傅讨论了好久。最后他接受了区师傅的说法。区师傅说,也许区书记发现汤有林和萧县长之间的矛盾太深太尖锐,为了不让自己着意培养成的干部卷进这种丑陋的纷争,让其回避一下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回到专案组的第三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将陶乡长找着了。陶乡长已经剃光了头发,只差没有披上袈裟。经历过县里的那些事情后,孔太平的底气足了许多。他二话没说,上去照着陶乡长的脸就是一耳光。陶乡长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孔太平再次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垸里陶乡长的亲弟弟堂哥哥们见状一齐涌了上来。孔太平索性揪住陶乡长的头发,将他亮相一样对着众人。
孔太平说:“当男人就是阳萎了也要挺着胸做人,好好地放着乡长不做,放着还没有脱贫脱困的乡亲不管,上丢下双亲,下抛弃儿女,中间让好生生的妻子守活寡,这样的人还叫人吗?”
也是因为陶乡长这阵子一个想出了头绪,他红着眼圈说:“我是担心县里看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多久就会弄得现有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自己尽了力,却愧对走到哪儿都认识的父老乡亲。”
孔太平说:“既然这样想,就更不应该有出家的念头。你不是说过我有憨福吗,我们一起憨一回,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新天地。”
由于有陶乡长出面,整个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了。包括县长和董乡长在内一共有二十六个局级以上的干部在过年之前被正式逮捕。在由双规向逮捕转换的过程中,董乡长要求孔太平来审问自己。董乡长一点也没有刁难孔太平,每次问话都非常配合。惟一出格的是董乡长认定上不了青干班是他决定与别人同流合污的契机: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上了青干班,然后就飞黄腾达,让他觉得前面的路被人挖断了。再不来点阴谋诡计,找条捷径,自己就没机会了。孔太平在董乡长面前也没有将自己当成主审官,有空还劝董乡长几句,他以段人庆为例,说明不用上青干班也是有前途的。董乡长笑话孔太平,说难怪地委将他抽调过来帮助纪委的人办案,要不是他在政治上还很幼稚,这种事也轮不到他头上,在纪委工作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患有自虐症。
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中,董乡长告诉孔太平,段人庆这一次彻底搞砸了。段人庆伙同萧县长在环保蔬菜的收购问题和汤河村的农民搬迁等问题上所闹和事被孔太平摆平后,他们又利用汤河村小学改成养鸡场的事大做文章。私下里动员县里的教师到省里上访,还将这事捅到中央电视台。结果那个专门进行焦点新闻访谈的节目组真的派了一个帮人下来,将现场素材录了好几盘磁带。哪想到汤有林表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却留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关键时刻,汤有林从团省委请来一帮人,在离汤河村小学不远的地方奠基建一所希望小学。那个访谈节目的人的确有正义感,一见萧县长明摆着是想借刀杀人,便恼火地补拍了一些镜头,然后剪辑成一个对萧县长和段人庆极为不利的节目,一回北京就播了出来。惹得省委骂地委,地委又骂县委。到头来所有的账全算在萧县长和段人庆的头上。
听到这些消息后,孔太平只是短暂地高兴一阵,接着就暗自悲哀起来。询问结束后,孔太平有意在区师傅面前大发牢骚,说是自己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拼命工作,对县里的事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不如董乡长这种被看管起来的人消息灵通。孔太平担心赵卫东会受到牵连,他要区师傅破例让自己用他的车载电话同县里联系一下,了解这主面的情况。区师傅劝他不如当面将这些话向专案组组长说说,组长是纪委的人,这种事也归纪委处理。如果赵卫东确实如孔太平说的那样好,这样做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孔太平按区师傅说的,同组长说过这事。过了一个星期,组长就回话说,赵卫东没事了。组长同时还说,经过汤有林出面力保,段人庆也没事了。孔太平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萧县长曾经笼络自己用以制约段人庆的策略,他觉得汤有林力保段人庆的目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最终让董乡长闭上嘴不再发牢骚的一件事是,虽然陶乡长曾闹着要出家,区书记还是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为县里的纪委书记。董乡长听到这个消息后,长吁短叹了整三天,然后将一根牙刷缠上布条插进自己的喉咙里自杀了。
专案组解散那天,孔太平有意多喝了几杯酒,然后趁着酒意将区师傅拉到自己屋里,要区师傅说清楚与区书记的关系。区师傅在回答之前反问孔太平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听孔太平说是在地委党校学习时的最后几天,区师傅点点头,说孔太平基本上是个诚实的人,然后告诉孔太平,区书记是他的亲弟弟。孔太平不无后悔地说,自己发现区师傅与区书的关系后,做起来挺为难,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譬如在青干班读书时得到的那点回扣,本来可以直接交到哪个纪委就了事,可他非要画蛇添足。孔太平的话说得区师傅在大笑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孔太平之所以能上青干班,主要是自己在区书记面前建议的。区书记经常不满地委组织部推荐的干部人选,让自己在地委党校当门卫,就是区书记想通过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别外建立一个考察和发现人才的渠道。孔太平没有再在区师傅面前提缡子。他直截了当地对区师傅说,他想将那个受尽了苦难的田毛毛介绍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区师傅,只有区师傅才有博大的胸怀去关心和呵护这种虽然遭人冷眼,心底却柔弱善良的女子。孔太平非常郑重地说,自己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区师傅是区书记的哥哥。区师傅也郑重地说,他会考虑每个自己信任的人提出的任何建议。
孔太平一回到县里就先去了汤河村。田细佰他们全搬走了,原先的垸子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四周的大片良田已被挖成千疮百孔。孔太平没敢走得太近,隔着一段距离,能看见汤河村希望小学几个大字被写在一处建房工地上。赵卫东闻讯赶来告诉孔太平:汤有林发明的那个迷你汤真的搞成了,头一个月就卖出两万多罐,养殖场新招了一百多名工人,日夜加班还忙不过来,估计年三十和初一都放不成假。汤有林将卖迷你汤得到的几百万元钱,一个子不留地全部还了银行的贷款,不仅将干部们的存款单全都取了回来,还付给他们一笔比银行利息高得多的风险利息,所以今年过年干部们会更轻松更快乐。赵卫东说这些话时,脸上始终不忘挂着一副谄媚的神情。孔太平想知道汤有林的情况,见赵卫东基本上不知道,他便打道回县城。
此去专案组已有一个月,孔太平去见汤有林时很谦虚地将在专案组工作的情况汇报了一遍。汤有林听得很仔细,等到孔太平将要说的话全说完后,他才出其不意地说,孔太平说的全是废话,自己只是一个县委书记管不了这些只该地委领导操心的事。孔太平本想问问自己回来后工作如何安排,一见气氛不对,赶紧起身告辞。
回家后,孔太平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怄了半天气,他明白汤有林虽然将萧县长制服了,可在处理这场事变时,最出风头的却是自己。汤有林正是在这一点上对自己不满。想了好久,孔太平决定去省城找安如娜要点钱回。年关越来越近,县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如果能在这方面帮汤有林一把,起码可以暂时缓解汤有林心里对自己的怨气。
憋在专案组的这段时间里,孔太平的收获之一就是可以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忘记一切有必要忘记的东西。尽管一见面安如娜就说她丈夫像是想通了,答应过了年就往省里调,还准备要她生个孩子,孔太平还是与相处得很愉快,并从她那里得知:省委和地委一致决定,让萧县长到地区政协当专职常委。而他自己则因为最近一段的出色表现,极有可能出任代理县长。孔太平的胃口比人前大了许多,他没有因为这一件事而兴高采烈。
孔太平认真地对安如娜说:“你得给我一百万,否则汤有林不仅不让我当代理县长,这个年他也不会让我过好。”
安如娜不解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吧?”
孔太平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就别给这一百万。”
孔太平在省城呆着等安如娜的回复。第三天晚上,安如娜突然来饭店找孔太平。她将一份拨款通知书放到孔太平的枕头上,然后叹着气说:“你的预感是对的。汤有林这一阵子正在四处活动,不希望让你代理县长。”
孔太平极委屈地说:“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汤有林干吗还要和我过不去!”
安如娜说:“有个与汤有林特别相好的人告诉我,汤有林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小瞧了你!”
孔太平诚恳地说:“安如娜,就凭我们的这种关系,我才对你说实话。请你不要担心,我和汤有林同学一场,我是不会做任何伤害汤有林的事。如果将来我和他之间真的出现问题,责任只可能出在他的身上。”
安如娜也同样诚恳地说:“有你这句话垫底,以后我就更放心了。”
与安如娜分手后,孔太平专程到田毛毛曾住过的安济医院看望正在那里养病的萧县长。孔太平进去时,萧县长正瞪着电视机对同房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说:“来了来了,下一条广告就是的。”孔太平刚一坐下,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鹿头山的景色。接着镜头一推,闪着腰肢的娥媚出现屏幕上,再往下娥媚的眼睛化成了一潭清水,屏幕上的潭水越来越清,几道涟漪一闪,圆圆的鹅卵石上游出几只甲鱼苗。萧县长又说:“这全是假的,那些甲鱼苗是人工喂养的,鹿头山上有野羊,有麂子,也有石鸡,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甲鱼。这种东西只能骗没有见过自然的城里人。”那个男人说:“城里人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骗,不管怎么说,这条广告里包括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用甲鱼苗煨汤,怎么说也是很大的创举。”萧县长见话不投机,才扭头不怀好意地问孔太平是不是因为年关来了,到省里来上贡。
《痛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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