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吉尝从高祖征鄴,数使酒辱周太祖于军中,太祖恨之。其后隐帝立,逢吉素善李涛,讽涛请罢太祖与杨邠枢密。李太后怒涛离间大臣,罢涛相,以杨邠兼平章事,事悉关决。逢吉、禹珪由是备位而已。乾祐二年,加拜司空。
周太祖镇鄴,不落枢密使,逢吉以谓枢密之任,方镇带之非便,与史弘肇争,于是卒如弘肇议。弘肇怨逢吉异己,已而会饮王章第,使酒坐中,弘肇怒甚。逢吉谋求出镇以避之,既而中辍,人问其故,逢吉曰:“苟舍此而去,史公一处分,吾齑粉矣!”
是时,隐帝少年,小人在侧。弘肇等威制人主,帝与左右李业、郭允明等皆患之。逢吉每见业等,以言激之,业等卒杀弘肇,即以逢吉权知枢密院。方命草麻,闻周太祖起兵,乃止。逢吉夜宿金祥殿东阁,谓司天夏官正王处讷曰:“昨夕未暝,已见李崧在侧,生人接死者,无吉事也。”周太祖至北郊,官军败于刘子陂。逢吉宿七里,夜与同舍酣饮,索刀将自杀,为左右所止。明日与隐帝走赵村,自杀于民舍。周太祖定京师,枭其首,适当李崧被刑之所。广顺初,赐其子西京庄并宅一区。
○史弘肇
史弘肇,字化元,郑州荥泽人也。为人骁勇,走及奔马。梁末,调民七户出一兵,弘肇为兵,隶开道指挥,选为禁兵。汉高祖典禁兵,弘肇为军校。其后,汉高祖镇太原,使将武节左右指挥,领雷州刺史。高祖建号于太原,代州王晖拒命,弘肇攻破之,以功拜忠武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是时契丹北归,留耿崇美攻王守恩于潞州。高祖遣弘肇前行击之,崇美败走,守恩以城归汉。而河阳武行德、泽州翟令奇等,皆迎弘肇自归。弘肇入河阳,高祖从后至,遂入京师。
弘肇为将,严毅寡言,麾下尝少忤意,立楇杀之,军中为股忄栗,以故高祖起义之初,弘肇行兵所至,秋亳无犯,两京帖然。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领归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高祖疾大渐,与杨邠、苏逢吉等同授顾命。
隐帝时,河中李守贞、凤翔王景崇、永兴赵思绾等皆反,关西用兵,人情恐惧,京师之民,流言以相惊恐。弘肇出兵警察,务行杀戮,罪无大小皆死。是时太白昼见,民有仰观者,辄腰斩于市。市有醉者忤一军卒,诬其讹言,坐弃市。凡民抵罪,吏以白弘肇,但以三指示之,吏即腰斩之。又为断舌、决口、斮筋、折足之刑。李崧坐奴告变族诛,弘肇取其幼女以为婢。于是前资故将失职之家,姑息僮奴,而厮养之辈,往往胁制其主。侍卫孔目官解晖狡酷,因缘为奸,民抵罪者,莫敢告诉。燕人何福进有玉枕,直钱十四万,遣僮卖之淮南以鬻茶。僮隐其钱,福进笞责之,僮乃诬告福进得赵延寿玉枕,以遗吴人。弘肇捕治,福进弃市,帐下分取其妻子,而籍其家财。弘肇不喜宾客,尝言:“文人难耐,呼我为卒。”
弘肇领归德,其副使等月率私钱千缗为献。颍州麹场官麹温与军将何拯争官务,讼之三司,三司直温。拯诉之弘肇,弘肇以谓颍己属州,而温不先白己,乃追温杀之,连坐者数十人。
周太祖平李守贞,推功群臣,弘肇拜中书令。隐帝自关西罢兵,渐近小人,与后赞、李业等嬉游无度,而太后亲族颇行干托,弘肇与杨邠稍裁抑之。太后有故人子求补军职,弘肇辄斩之。帝始听乐,赐教坊使等玉带、锦袍,往谢弘肇,弘肇怒曰:“健兒为国征行者未有偏赐,尔曹何功,敢当此乎!”悉取所赐还官。
周太祖出镇魏州,弘肇议带枢密行,苏逢吉、杨邠以为不可,弘肇恨之。明日,会饮窦贞固第,弘肇厉声举爵属太祖曰:“昨日廷论,何为异同?今日与公饮此。”逢吉与邠亦举大爵曰:“此国家事也,何必介意乎!”遂俱饮爵。弘肇曰:“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若‘毛锥子’安足用哉?”三司使王章曰:“无‘毛锥子’,军赋何从集乎?”“毛锥子”,盖言笔也。弘肇默然。他日,会饮章第,酒酣,为手势令,弘肇不能为,客省使阎晋卿坐次弘肇,屡教之。苏逢吉戏曰:“坐有姓阎人,何忧罚爵!”弘肇妻阎氏,酒家倡,以为讥己,大怒,以丑语诟逢吉,逢吉不校。弘肇欲殴之,逢吉先出。弘肇起索剑欲追之,杨邠泣曰:“苏公,汉宰相,公若杀之,致天子何地乎?”弘肇驰马去,邠送至第而还。由是将相如水火。隐帝遣王峻置酒公子亭和解之。
是时,李业、郭允明、后赞、聂文进等用事,不喜执政。而隐帝春秋渐长,为大臣所制,数有忿言,业等乘间谮之,以谓弘肇威震人主,不除必为乱。隐帝颇欲除之。夜闻作坊锻甲声,以为兵至,达旦不寐。由是与业等密谋禁中。乾祐三年冬十月十三日,弘肇与杨邠、王章等入朝,坐广政殿东庑,甲士数十人自内出,擒弘肇、邠、章斩之,并族其三家。
弘肇已死,帝坐崇元殿召君臣,告以弘肇等谋反,君臣莫能对。又召诸军校见于万岁殿,帝曰:“弘肇等专权,使汝曹常忧横死,今日吾得为汝主矣!”军校皆拜。周太祖即位,追封弘肇郑王,以礼归葬。
○杨邠
杨邠,魏州冠氏人也。少为州掌籍吏,租庸使孔谦领度支,补邠勾押官,历孟、华、郓三州粮料院使。事汉高祖为右都押衙,高祖即位,拜枢密使。邠出于小吏,不喜文士,与苏逢吉等内相排忌。逢吉讽李涛上疏罢邠与周太祖枢密使,邠泣诉李太后前,太后怒,罢涛相,加邠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是时,逢吉、禹珪颇以私贿除吏,多缪。邠为相,事无大小,必先示邠,邠以为可,乃入白,而深革逢吉所为,凡门廕出身,诸司补吏者,一切罢之。邠虽长于吏事,而不知大体,以谓为国家者,帑廪实、甲兵完而已,礼乐文物皆虚器也。以故秉大政而务苛细,凡前资官不得居外,而天下行旅,皆给过所然后得行。旬日之间,人情大扰,邠度不可行而止。
邠常与王章论事帝前,帝曰:“事行之后,勿使有言也!”邠遽曰:“陛下但禁声,有臣在。”闻者为之战忄栗。李太后弟业求为宣徽使,帝与太后私以问邠,邠止以为不可。帝欲立所爱耿夫人为后,邠又以为不可;夫人死,将以后礼葬之,邠又以为不可。由是隐帝大怒,而左右乘间构之,与史弘肇等同日见杀。
邠为人颇俭静,四方之赂虽不却,然往往以献于帝。居家谢绝宾客,晚节稍通缙绅,延客门下。知史传有用,乃课吏传写。未几,及于祸。周太祖即位,追封弘农王。
○王章
王章,魏州南乐人也。为州孔目官,张令昭逐节度使刘延皓,章事令昭。令昭败,章妇翁白文珂与副招讨李周善,乃以章托周。周匿章褚中,以橐驼负之洛阳,藏周第。唐灭,章乃出,为河阳粮料使。汉高祖典禁兵,补章孔目官,从之太原。高祖即位,拜三司使、检校太尉。高祖崩,隐帝即位,加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时,汉方新造,承契丹之后,京师空乏,而关西三叛作,周太祖用兵西方,章供馈军旅,未尝乏绝。然征利剥下,民甚苦之。往时民租一石输二升为“雀鼠耗”,章乃增一石输二斗为“省耗”;缗钱出入,皆以八十为陌,章减其出者陌三;州县民诉田者,必全州县覆之,以括其隐田。天下由此重困。然尤不喜文士,尝语人曰:“此辈与一把算子,未知颠倒,何益于国邪!”百官俸廪,皆取供军之余不堪者,命有司高估其价,估定又增,谓之“抬估”,章犹意不能满,往往复增之。民有犯盐、矾、酒曲者,无多少皆抵死,吏缘为奸,民莫堪命。已而与史弘肇等同日见杀。
○刘铢
刘铢,陕州人也。少为梁邵王牙将,与汉高祖有旧,高祖镇太原,以为左都押衙。铢为人惨酷好杀戮,高祖以为勇断类己,特信用之。高祖即位,拜永兴军节度使,徙镇平卢,加检校太师、同平章事,又加侍中。
是时,江淮不通,吴越钱镠使者常泛海以至中国。而滨海诸州皆置博易务,与民贸易。民负失期者,务吏擅自摄治,置刑狱,不关州县。而前为吏者,纳其厚赂,纵之不问。民颇为苦,铢乃一切禁之。然铢用法,亦自为刻深。民有过者,问其年几何,对曰若干,即随其数杖之,谓之“随年杖”。每杖一人,必两杖俱下,谓之“合欢杖”。又请增民租,亩出钱三十以为公用,民不堪之。隐帝患铢刚暴,召之,惧不至。是时,沂州郭淮攻南唐还,以兵驻青州,隐帝乃遣符彦卿往代铢。铢顾禁兵在,莫敢有异意,乃受代还京师。
铢尝切齿于史弘肇、杨邠等,已而弘肇等死,铢谓李业等曰:“诸君可谓偻儸兒矣。”权知开封府,周太祖兵犯京师,铢悉诛太祖与王峻等家属。太祖入京师,铢妻裸露以席自蔽,与铢俱见执。铢谓其妻曰:“我则死矣,汝应与人为婢。”太祖使人责铢曰:“与公共事先帝,独无故人之情乎?吾家屠灭,虽有君命,加之酷毒,一何忍也。今公亦有妻子,独念之乎?”铢曰:“为汉诛叛臣尔,岂知其佗。”是时,太祖方欲归人心,乃与群臣议曰:“刘侍中坠马伤甚,而军士逼辱,迨有微生,吾欲奏太后,贷其家属,何如?”群臣皆以为善。乃止杀铢,与李业等枭首于市,赦其妻子。太祖即位,赐陕州庄宅各一区。
○李业
李业,高祖皇后之弟也。后昆弟七人,业最幼,故尤怜之。高祖时,以为武德使。隐帝即位,业以皇太后故,益用事,无顾惮。时天下旱、蝗,黄河决溢,京师大风拔木,坏城门,宫中数见怪物投瓦石、撼门扉。隐帝召司天赵延乂问禳除之法,延乂对曰:“臣职天象日时,察其变动,以考顺逆吉凶而已,禳除之事,非臣所知也。然臣所闻,殆山魈也。”皇太后乃召尼诵佛书以禳之,一尼如厕,既还,悲泣不知人者数日,及醒讯之,莫知其然。而帝方与业及聂文进、后赞、郭允明等狎昵,多为廋语相诮戏,放纸鸢于宫中。太后数以灾异戒帝,不听。时宣徽使阙,业欲得之,太后亦遣人讽大臣。大臣杨邠、史弘肇等皆以为不可。业由此怨望,谋杀邠等。邠等已死。又遣供奉官孟业以诏书杀郭威于魏州。威举兵反,隐帝遣左神武统军袁泬、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阎晋卿等率兵拒威于澶渊。兵未出,威已至滑州,帝大惧,谓大臣曰:“昨太草草耳。”业请出府库以赉军,宰相苏禹珪以为未可,业拜禹珪于帝前曰:“相公且为官家勿惜府库。”乃诏赐京师兵及魏兵从威南者钱人十千,督其子弟作书,以告北兵之来者。及汉兵败于北郊,业取内库金宝,怀之以奔其兄保义军节度使洪信,洪信拒而不纳。业走至绛州,为人所杀。
○聂文进
聂文进,并州人也。少为军卒,善书算,给事汉高祖帐中。高祖镇太原,以为押司官。高祖即位,历拜领军屯卫将军、枢密院承旨。周太祖为枢密使,颇亲信之,文进稍横恣。迁右领军大将军,入谢,召诸将军设食朝堂,仪鸾、翰林、御厨供帐饮食,文进自如,有司不敢劾。周太祖镇鄴,文进等用事居中,及谋杀杨邠等,文进夜作诏书,制置中外。邠等已死,文进点阅兵籍,指麾杀戮,以为己任。周太祖在鄴闻邠等遇害,初以为文进不与,及发诏书,皆文进手迹,乃大诟之。
周兵至京师,隐帝败于北郊,太后惧,使谓文进善卫帝,对曰:“臣在此,百郭威何害!”慕容彦超败走,帝宿于七里,文进夜与其徒饮酒,歌呼自若。明旦,隐帝遇弑,文进亦自杀。
○后赞
后赞,兗州瑕丘人。其母,倡也。赞幼善讴,事张延朗。延朗死,赞更事汉高祖,高祖爱之,以为牙将。高祖即位,拜飞龙使,隐帝尤爱幸之。杨邠等执政,赞久不得迁,乃共谋杀邠等。邠等死,隐帝悔之,赞与允明等番休侍帝,不欲左右言已短。隐帝兵败北郊,赞奔兗州,慕容彦超执送京师,枭首于市。
○郭允明
郭允明,少为汉高祖厮养,高祖爱之,以为翰林茶酒使。隐帝尤狎爱之,允明益骄横无顾避,大臣不能禁。允明使荆南高保融,车服导从如节度使,保融待之甚厚。允明乃阴使人步测其城池高下,若为攻取之计者以动之。荆人皆恐,保融厚赂以遗之。迁飞龙使。已而李业与允明谋杀杨邠等,是日无云而昏,雾雨如泣,日中,载邠等十余尸暴之市中。允明手杀邠等诸子于朝堂西庑,王章婿张贻肃血流逆注。隐帝败于北郊,还至封丘门,不得入,帝走赵村,允明从后追之,弑帝于民舍,乃自杀。
********周臣传第十九
○王朴
王朴,字文伯,东平人也。少举进士,为校书郎,依汉枢密使杨邠。邠与王章、史弘肇等有隙,朴见汉兴日浅,隐帝年少孱弱,任用小人,而邠为大臣,与将相交恶,知其必乱,乃去邠东归。后李业等教隐帝诛权臣,邠与章、弘肇皆见杀,三家之客多及,而朴以故独免。
周世宗镇澶州,朴为节度掌书记。世宗为开封尹,拜朴右拾遗,为推官。世宗即位,迁比部郎中,献《平边策》,曰:
唐失道而失吴、蜀,晋失道而失幽、并。观所以失之之由,知所以平之之术。当失之时,君暗政乱,兵骄民困,近者奸于内,远者叛于外,小不制而至于僭,大不制而至于滥,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其乱而窃其号,幽、并乘其间而据其地。平之之术,在乎反唐、晋之失而已。必先进贤退不肖,以清其时;用能去不能,以审其材;恩信号令,以结其心;赏功罚罪,以尽其力;恭俭节用,以丰其财;徭役以时,以阜其民。俟其仓廪实、器用备、人可用而举之。彼方之民,知我政化大行,上下同心,力强财足,人安将和,有必取之势,则知彼情状者愿为之间谍,知彼山川者愿为之先导。彼民与此民之心同,是与天意同;与天意同,则无不成之功。
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可挠之地二千里。从少备处先挠之,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彼必奔走以救其弊,奔走之间,可以知彼之虚实、众之强弱,攻虚击弱,则所向无前矣。勿大举,但以轻兵挠之。彼人怯弱,知我师入其地,必大发以来应,数大发则民困而国竭,一不大发则我获其利。彼竭我利,则江北诸州乃国家之所有也。既得江北,则用彼之民,扬我之兵,江之南亦不难而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得吴,则桂、广皆为内臣,岷、蜀可飞书而召之。如不至,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矣。吴、蜀平,幽可望风而至。唯并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诱,必须以强兵攻,力已竭,气已丧,不足以为边患,可为后图。方今兵力精练,器用具备,群下知法,诸将用命,一稔之后,可以平边。
臣书生也,不足以讲大事,至于不达大体,不合机变,惟陛下宽之。
迁左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岁中,迁左散骑常侍,充端明殿学士。是时,世宗新即位,锐意征伐,已挠群议,亲败刘旻于高平,归而益治兵,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数顾大臣问治道,选文学之士徐台符等二十人,使作《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及《平边策》,朴在选中。而当时文士皆不欲上急于用武,以谓平定僭乱,在修文德以为先。惟翰林学士陶谷窦仪、御史中丞杨昭俭与朴皆言用兵之策,朴谓江淮为可先取。世宗雅已知朴,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