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方渐渐现出一丝曙色,|乳白色的晨雾在山林间缓缓升起,一缕缕地随风飘荡,散到远方,直到消失为止。
怀中揣著烫金的帖子,南宫毓纵马行在通往洛阳的路上。
洛阳城郊的段家在武林中名气虽然不及四大世家和六大门派,但名气也不小,尤其现今段家的家主段雄.仗义疏财,豪气干云,更兼是青城老掌门的师弟.甫一出道就扫平无恶不作的黑风寨,捕杀了声名狼籍的大盗李飞而声名远播,虽然近年来金盆洗手,不问江湖事,专心经营祖传的丝绸生意,不过依然为江湖好汉敬重。
因此段老爷子的六十岁大寿,自然得到了不少好朋友的捧场。
南宫家与段家素有交情.这交情主要来源于丝绸——段家经营的丝绸,虽然不是属于宫廷的贡品,却为京城的王公贵族所喜欢,而南宫家的衣服一向用的料子大部分是段家的丝绸。
这样的交情,足可让南宫毓接受段老爷子的邀请。
虽说名义上给段老爷子庆祝大寿命,实际上是一场为段家大小姐挑选女婿的盛会。
撇开段家的财富不提,段家大小姐据说不但是个美女,更是个贤淑温柔,知书达礼的美女。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南宫毓自然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所以他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隆福」镖局,而「隆福」镖局的所在地恰好是洛阳。
初升的夏日射出万道光芒,透过薄薄的云层,落在身上,让人产生一种坦荡的感觉。
南宫毓并不急着赶路,正享受着走路的乐趣——牵着他的马走路。
他一向不喜欢骑马,因为他觉得那是一种浪费。
既然上天恩赐了人一双腿,总得好好利用,这就是他的原则。
突然,南宫毓停下了脚步,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的鼻子一向很灵,足可与皇家用来狩猎的猎犬相媲美。
南宫毓不爱多管闲事,好奇心也不是那么强,但他却有个要命的缺点——富有同情心,所以他就顺著血腥飘来的方向寻找着……
在草坡的前方,他看到了一个倚靠着树干,不断喘息的人——
他大概受了伤。
南宫毓如此地想着,刚想走上前,却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冷酷、倔强、锐利……以及带着股说不出的傲气。
看到这双眼睛,很奇妙的,南宫毓的脑子突然泛起另一张面孔——秦重。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想起秦重,因为这人看上去与秦重毫无相似的地方。
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少年。
在南宫毓看来,只要年纪比他小就是少年。
这个少年手里拿着的并不是玩具,而是一把长剑,一把带血的长剑。
南宫毓的出现,令少年的喘息立即止住,他立即站起来,满脸戒备之色,手中的长剑指向了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这人非常的强,哪怕自己没受重伤,也没有把握对付他。
但少年并不畏惧,强敌当头,反而让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兴奋。
「不管你是谁,只要再走近一步,老子就要你的命。」
满脸稚气,却老气横秋地自称老子,叫人啼笑皆非。
南宫毓却丝毫没觉得有任何的好笑之处,当然他也很听话,别说一步,他的脚甚至没向前移动过半步。
少年依然全身戒备着:「报上你的名字。」
南宫毓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柔声道:「南宫毓。」
「你姓南宫,而不是姓段或马?」
这是他的两个杀父仇人的姓。
南宫毓摇头:「不是。」
「你的亲朋师长中,有没有姓段或马?」
南宫毓略一思索,摇头笑道:「好像没有。」
少年冷冷道:「那你应该不是我的敌人。」
南宫毓微笑:「在下确实不是兄台的敌人。」
与南宫秀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相比,南宫毓并不常笑。
可他的笑,犹如春风拂面,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少年并非千年寒冰,却也因南宫毓这一笑,稍稍减少了一些敌意,剑依旧没有放下:「既然你不是我的敌人,那就快滚。」
对于少年的无礼,南宫毓置之不理:「兄台中了毒,需要解药。」
面色虽红润,但说话中气不足,很明显是中了毒的症状。
少年看着他,目光又冷又傲:「这是老子自家的事情。」
南宫毓凝视着他:「兄台想就在这里运气驱毒?」
「废话。」
少年中毒后,逃到了这里,再没气力前进半步。
南宫毓皱着眉头,道:「这毒名曰『玄机』,药性非常奇特,你运气驱毒的话,这毒只怕就会深入你的五脏六腑,到时候哪怕大罗金仙出现,恐怕也难以挽救你的性命。」
少年一惊,随即大怒:「你敢吓唬老子?」
南宫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下说的是实话。」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只不过通常说实话的人,都不怎么讨人喜欢。
南宫毓的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容置疑,让少年迅速冷静下来。
他自小遭逢巨变,除教他武功的师傅外,从不相信任何人,可眼前的男子让他有一种奇异的亲近之感。
「既然不能驱毒,那只能吃解药?」
「不错。」
「那如此珍贵的解药,在哪儿才找得到?」
「在下随身带了一点。」
「原来你想拿解药来要挟我。」平平淡淡的语气。蕴藏着无限的杀机。
他竟看错了他。
「要挟?」
南官毓非常愕然,他并不明白少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少年沉默着,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在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欲望——挥剑把南宫毓的喉咙刺穿的欲望。
「兄台的疑心还真大。」南宫毓苦笑着,他到底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出少年对他敌意增加的原因。
或许察觉到南宫毓确实没有敌意,少年的面色稍稍缓了下来:「无论你是好心或恶意,反正别人平白无故的恩惠和施舍,我一概不想接受。」
「在下这解药不怎么值钱,大家可以等价格交易。」
「我就是我,怎么在下不在下,兄台不兄台,啰里啰嗦——」少年极为不耐烦。
苦笑着摇了摇头,南宫毓突然问了一句:「你身上可带有银两?」
「只有一两。」
「一两?应该足够了。」
虽说是贡品,可却是他不用花费一文钱就可得到的东西,用不着一两银子。
南宫毓微笑着解下挂在马背上的水囊,扔给了少年:「就是解药。」
一少年瞪大双眼,一时间不知所措,剑尖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
南宫毓的脸上始终带着柔和温暖的笑容:「快点喝下吧。」
他的笑容带着一种莫名的魔力,犹如阳光般穿透人的心灵深处。
似乎受到了蛊惑,少年突然变得很乖,他拔下塞子,将羊皮水囊对准自己的嘴巴,一口气地喝了半袋。
入口清香,浓而持久,滋味甘鲜,一股芬芳沁人心脾,原本四处流窜的真气汇成一股,缓缓归于丹田。
少年知道眼前的男子并没有瞒自己,这确实是解药。
「这解药有名字么?」再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这可是他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
「据说是西湖的狮峰龙井。」
少年吃惊得几乎被口中的水呛着:「茶?」
南富毓笑着补充:「茶可以解『玄机』的毒。」
多亏有个精通毒术的姐姐,否则还真救不了眼前的少年。
只是他为何会得罪嫁给段老爷子的表弟马邵昀后,便隐退江湖的「毒仙子」蓝玉凤?想起刚才一见面便提到「段马」两个姓氏,南宫毓暗忖,莫非这两人正是少年的仇人?
眼前真挚无比的笑容在少年眼中顿时变得狡黠无比,急忙把羊皮水囊抛还给南宫毓,破口大骂:「奸商。」
区区两口茶竟然卖一两银子?不是奸商是什么。
南宫毓脸色一红,连忙解释:「我说一两银子足够,可没说你买这两口茶需要花一两银子。」
狡辩,却叫人难以反驳。
少年鄙夷地冷笑,鼻子向天,发出重重一声:「哼。」
南宫毓苦笑不已:「……我不用你付钱就是了。」
少年面色这才稍霁:「老子不爱欠人家的人情,下回老子请你喝酒。」
南宫毓欣然答应:「好。」
这是第二个邀请他一道喝酒的人。
南宫毓嘴角含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脑海里竟泛起另一张男性脸庞。
秦重,他初相识的朋友,不知道现下身在何方?
很奇妙,虽然和少年无论从外表、个性等全然不同,可看到少年,却有种看到秦重的影子一般。
少年看了他片刻,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情愿地说道:「老子叫李青。」
南宫毓含笑喊了一声:「李兄弟。」
「什整李兄李弟,李青就是李青.老子讨厌假惺惺,更讨厌和别人称兄道弟。」
南宫毓愣了愣,忍不住一晒,眼前的少年直率得可爱。
「你要上哪去?」
「洛阳。」
李青的脸突然沉下来,目光露出一丝杀气:「老子也要上洛阳。」
南宫毓微微一惊,脑海灵光乍现,莫非——
「看你的模样,该不是去参加那大坏蛋段雄的寿筵吧?」
「不错,我确实是去参加段老爷子的寿筵。」南宫毓并不打算否认。
李青鄙夷地看着他:「你——我原来以为你还算倜好人,想不到你竟与那些人一样,与段雄狼狈为奸……」
「……」
「给你。」李青从怀里掏出银子,愤怒地扔给了南宫毓:「以后我与你各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南宫毓接住,脸依旧带着笑,柔声说道:「原来段老爷子确实是你仇人。」
李青手中的长剑再次指向了南宫毓,冷冰冰地道:「不错,他确实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谁想阻挡我杀他的话,谁就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死。」
南宫毓摇头:「杀人能够解决一切?」
李青傲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杀人是否能够解决一切,我只知道我必须要为我爹报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
「杀人偿命没错,可你并不是执法者,没有权利去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李青大吼:「啥狗屁执法者?难道是衙门的狗官?呸!只要手上有剑,老子就是执法者。」
从小到大,他被灌输的是有仇必报,整个生命就是为了报仇而存在,南宫毓说的话在他听来更像是天方夜谭,荒谬绝伦。
怪不得朝廷一向对江湖中人有所顾及,果然侠以武犯禁。
「你一口咬定段老爷子杀了你父亲,要杀了他偿命,可万一他根本不是杀你父亲的仇人呢?」南宫毓温声说道:「所以即使执法者,也不能随便就去取人的性命,必须经过严格的律法程序,这样才保证不会滥杀无辜。」
李青目中似已冒出火来:「娘不会错,也不会骗我。」
「你娘或许没有骗你,他们只是把他们认为的实事真相告诉你,可他们知道的未必就是实事的真相。」
李青沉默了半晌,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哈哈,我娘不知道实事的真相,你难道知道么?放屁——我娘亲眼看到那两个狗娘养的畜牲,我爹的所谓八拜之交为了夺取我爹无意得到的前朝藏宝图,合力把我爹杀死,却把劫夺官银的罪名全推在他的身上。」少年的神情悲愤,扭曲了的面容充满了痛苦:「他们还企图把怀着我的娘灭口,我娘被迫跳崖,幸好被一棵大树拦着得已大难不死,你现在居然还汗蔑她不清楚真相!?」
听完,南宫毓猛然醒悟。
李青的爹应该就是那号称飞盗的李飞。
据说他把百万两军饷劫走而遭到朝廷的通辑,最后被段雄出手除掉,不过那些军饷却只能找回一半,另一半随着李飞的死亡而永远消失无踪。
想不到这件曾经轰动一时的案子隐藏着如此不可告人的秘密。
微叹着气,南宫毓面带歉意,道:「恕我失一言,抱歉。」
觉察自己一时冲动竟向眼前敌友难分的男人透露这天大的秘密,李青心中自然后悔,把长剑插回腰间,不再看南宫毓一眼,转身就走。
如果再与其纠缠下去,他或许舍忍不住把这人杀掉。
南宫毓心一动,脱口喊道:「李青——」
李青猛地一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道:「那姓段的命,老子要定了,不想死的话,就别妨凝老子。」
南宫毓默然片刻,缓缓开口:「如果段雄真是杀你父的凶手,那你得多加小心,因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不会如马邵昀那般好对付。」
李青面色一变。
南宫毓满脸诚恳之色:「其实单凭武功论,你赢他的把握并不大。既然没有把握,那何必孤身涉险?按我说,这案子既然牵涉到军饷,朝廷定必重视,只要你去报官,把证据拿出来,就可把段雄治罪,一来能报仇,二来还可帮你父亲还个清白。」
他相信眼前这少年。
因为他的孤傲,也因为他的纯净。
段雄莫名其妙地崛起,确实有值得怀疑之处。
只是少年轻易就将自己心中隐藏的秘密说出来,看来江湖阅历比他还不如,这样的人,怎会是那老狐狸的对手。
李青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稳冷静,没了方才的激动,沉声道:「你说得很好,不过我只想用自己的剑去报仇。」
「为什么?」
「我喜欢。」
「哪怕会丢了性命?」
「我的剑会让我活下来。」
少年的表情彷佛认定这是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久前身中奇毒,几乎送命,丝毫没减弱他封自己手中利剑的信心。
南宫毓无语。
或许,他该做的不是劝,而是帮。
说要去杀段雄,少年走的方向却与洛阳恰好相反。
扭头看时,那孤独而倔强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南宫毓默默地看着,无奈地叹息一声。
策马扬鞭,一路之上的景色再也无心欣赏,只想尽快赶到洛阳。
落日时分,路上行人渐无。
惊觉走错路时,已是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南宫毓勒马回转,正忧心难找到歇脚的地方,见到前方有座寺院,不由心中一喜,定睛看清上面写着「白马寺」。
「白马寺」乃皇家寺庙,遍及全国,非皇亲国戚不得进入。
南宫世家该算皇亲国戚,只是未完成历练任务的他,尚未算南宫人。
南宫毓笑着,无奈地笑着。
停留不得,只好继续赶路,突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兄台,请留步。」
人虽远,却犹在耳边说话,声音柔和淳厚,听起来极为舒服。
记忆中只有一人。
心头掠过丝丝的喜悦,竟在这里遇上他?
南宫毓收缰勒马立于驿道旁,回首却见一道黑影如风驰电掣一般,瞬间来到他的跟前。
鞍上人果然是他,秦重。
秦重双目灼灼生辉,抱拳笑道:「南宫兄,看来我的眼力不差。」
南宫毓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还礼道:「秦兄,别来无恙?」
秦重突然收敛起笑容,皱眉说道:「不好,非常不好。」
南宫毓满脸关切之色:「秦兄病了?」
秦重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得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一种病。」
南宫毓沉默,许久才道:「确实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一种病。」
秦重眨眨眼,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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