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扬也不看她,随口回答:“我最近工伤,正在修养。”
“真的?我还以为你是工作狂,缉毒队里少了你这个队长,不会手忙脚乱吗?”
林扬当然没有因为手伤停止工作,只是有些事不适合闲聊,所以就随便敷衍了事。
路翎很聪明,聪明的人总是比较擅长察言观色,容易揣测到别人内心的想法。可是这次,明知道林扬不想谈论工作的事,她却依然饶有兴趣地问下去。
“你们缉毒队是不是经常会让自己人去卧底,或者假扮成买毒品的当诱饵?”
“会。不过卧底太危险,临时扮成的买货人又难取得信任。”
“像电影里那样?”
林扬看看她,问:“你喜欢看那种电影?”
“喜欢啊。”路翎笑笑说,“只要是危险的、刺激的、有毒的东西,我都喜欢。”
“不要对着我说有毒。”
路翎毫不在意地继续微笑,眼睛里似乎还闪着微光。
“你的职业病?不过我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而且还是缉毒这么危险的类型。”
她完全忽略了林扬的反应,就像找到同好一样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起来。
“一般来说,你们找卧底都是找什么样的呢?”
“机灵的吧。”
路翎抿着嘴笑,忽然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
“我扮女毒枭会不会有点像?”
林扬一愣,看着她含笑的眼睛说:“脸色再黄一点,别穿得那么干净漂亮,戴点首饰就像了。”
“为什么要脸色黄一点,电影里的女毒枭不都是时髦性感的美女么?”
“电影演员不漂亮怎么会有人去看?”
路翎对着他笑,又说:“那我来试试看。”
“试什么?”
“演卧底,对了,别搞错了。”
路翎看他一眼,忽然放低声音说:“五哥让我来找你。”
林扬也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买点东西,五哥说你这里有。”
“有什么?”
“就是那个。”
“那个什么?”
两人忽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却同时笑起来。
林扬的脸上带着少见的微笑说:“暴露了。”
路翎一边笑一边说:“我不会说黑话。”
“不会说就是死,毒贩都生性多疑、凶残狡诈,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可疑的人。”林扬对着她说,“看看电影就好,没那么惨,多少有点希望。我以前的同事,被毒贩注射海洛因,成了半死不活的植物人。”
路翎一愣,医院走廊外的窗户被风吹开,外面是一片灰色的雨幕。
突然而来的风把她单薄的衣裙吹得动了一下。
本来很热络的交谈一下又趋于平淡,可是路翎并没有在意,目光越过林扬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门。
“就是这里吗?”
“……噢,就是。”
“那我进去看他,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用了,我排队等着换药,差不多该轮到了。”
林扬向她点点头告别,忽然又说:“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和任燃有太多接触,我担心那些人还会回来报复。”
“真的这么严重?”
“有准备总比没准备要好。”
“那任燃怎么办?”
“他和你们不一样。”林扬恢复了刻板的脸,慢慢地说,“你们都是观众,他是戏中人。”
“你呢?”
“我?”
路翎目光灼灼,看着林扬刀削般严峻的轮廓,听到他说:“我和他一样也在戏里,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而已。”
角色和演员的区别在于,角色的生死是真正的生死,死了就不会再活。
林扬没有说他和任燃是演员,只说是戏中人。
大概从这句隐喻中听出了危险的气息,路翎看着他说:“那我希望这出戏是个好结局。”
“女人不是都喜欢看悲剧么?”
“我不喜欢悲剧。”路翎微微一笑,“就算要哭,我也希望是幸福得让人想哭。”
林扬看着她走到门边,路翎浅蓝色的裙摆在眼前一晃,他忽然觉得有些诧异,不知道自己刚才和她聊了些什么。
病房的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路唯一抬头看到站在走廊里的两个人,一瞬间脸上露出颇为奇怪的表情,好像想不出路翎和林扬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看起来还很熟稔的样子。
“阿唯,你还在啊。”
“嗯。”
“任燃呢?”
“睡着了。”
“伤得很严重么?”
路唯一看了一眼林扬,又转过视线看着路翎。
“还好。”
“阿唯,我有话跟你说,出去走走。”
“什么话,这里不能说?”
“也好,外面在下雨……那你到窗口来一下。”
林扬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路翎和路唯一是母子,就连说起话来也听不出有任何长辈和晚辈的区别,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身走开了。
路翎拉着路唯一走到窗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又有点严肃。
“阿唯,你要不要搬回来跟我一起住?”
“为什么?”
路翎反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任燃在贩毒?”
路唯一抬起头,看到路翎认真得让他惊讶的脸。
印象中自己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板着脸和他说过话,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一样。
路翎是那种看到刚上小学的儿子把浴室弄得水漫金山非但不生气,反而会一边拖地一边打一场水仗的人。
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却摆出一张正经得叫人害怕的脸。
路唯一不禁感到惊讶,但同时也变得冷静起来,开口问:“是林扬说的?”
“发生那么大的事,我想不知道也不可能。”
“你想说什么?”
“说你和任燃在一起会有危险,要不要回来住段时间。”
“那他怎么办?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路翎看着自己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在面前用含混的声音说:“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是你朋友,难道你还要一辈子照顾他。”
一阵沉默,虽然隔着玻璃窗,但是窗外的雨声却响得令人吃惊。
路唯一看着楼下的花坛,有辆急救车停在那里,不知道又有什么人陷入了生死之间。
“我们不是朋友……”
他忽然想也不想毅然地说:“怎么了,以前你从来不管我的。我和任燃不是朋友,不只是朋友……”
“那是什么?”
路翎紧盯着他的眼睛,好像生怕错过重要的东西。
“是……”
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答案,她一下又笑出来。
“这么激动却还是说不出那两个字,你啊,一点都不像我。”
路翎从不觉得谈恋爱是什么要腼腆地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出来的事,就算路唯一对她说爱上一个男人,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爱上什么人,或是被什么人爱上,手到擒来地谈一场小恋爱,对路翎来说简直太轻易,没有任何压力。所以她无法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会爱得那么痛苦,明明相爱却还要考虑一大堆琐碎的事。
她是干脆的女人,也许处于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非正常状态,可是她对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却没有任何怀疑。
路翎笑着转开视线看看窗外的雨幕说:“林警官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蛮惊讶的。看来任燃真的不够了解你,或者说他还不够了解我。”
路唯一也和她一样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路翎好像在想些什么,双手抱着手臂。
“他为什么会以为只要我开口,你就会乖乖跟我走呢?难道他觉得我知道了他的事,知道了你们的关系会大发雷霆,会像肥皂剧里那样尖叫着说‘谁都好,就是他不行’么?阿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行的,你如果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不行的事只会越来越多。揣测别人心里的想法很累,所以不妨换种方法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你不想回去住,就去和任燃说清楚,告诉他你的想法。任燃和你一样凡事喜欢藏在心里,说不定把你赶走之后又会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
路唯一更为惊讶地看着说出这番话的路翎。
“……你讲大道理给我听?”
“不喜欢听么?”
路翎放下双手,半侧过身来抓住路唯一的脸:“我第一次讲道理给你听,麻烦你点点头,就算听不懂也不要一副这么惊讶的样子,好像我从来就不讲道理一样。”
她说着说着忽然靠过来抱了路唯一一下,用手摸摸他的头。
“阿唯,我几乎忘了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你是男人,要做什么事自己决定吧。”
(四十)
在医院里拥抱,总有点不吉利的感觉。
生离死别什么的,因为一下子就会把人击倒,所以往往需要有足够依靠的支柱。
任燃靠在枕头上,眼睛一直看着拉起窗帘的窗户。
听声音,外面好像在下雨。
路唯一推门时,病房里另一个重伤病人惨叫起来,医生护士很快赶来替他检查。
任燃看着眼前一片混乱,忽然转过头去看看路唯一。
窗外阴沉的天空亮起一道刺目的闪电,在这深秋季节罕见地响起雷声。
“刚才有人来过么?”
路唯一点点头:“有,林扬来过。还有,我妈也来了。”
任燃笑了笑说:“怎么不让她进来。”
眼看着对面病床上的病人伤口恶化被推出病房急救,路唯一过来拉起任燃的手放回被子里。
“她走了?”
“嗯。”路唯一说,“有人打电话来找她逛街,一挂电话就走了。”
“下这么大的雨,还去逛街。”任燃不自然地苦笑,“她没说什么吗?”
“她说让我搬回去住,还问我你是不是在贩毒。”
任燃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里映着雨天室内的暗淡,变成一种更寂静平稳的黑。
“然后呢?”
“我拒绝了。”
任燃深呼了一口气,好象觉得头晕一样皱起眉,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住回学校去吧,出来租房前,原来的床位不是空着么,而且还有个和你关系不错的同学叫洪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英勇?”
路唯一打断他,用率直的视线盯着他说:“怕连累我就把事情全都说清楚,你得罪了什么人,他们会怎么对付你,说出来我好有准备。”
任燃被那种死盯着的视线看得有些不安:“很危险的,我不想让你和他们有任何关系。”
“那么黎杰呢?”
路唯一继续看着他说:“黎杰是我的麻烦,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头和他打架?”
任燃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又从被窝里伸出的手。
手腕有很严重的烫伤,换药时伤口看起来十分可怕,即使将来痊愈了,皮肤也失去记忆无法再愈合到原来的样子。
任燃害怕的不是自己会怎么样,或是会不会因此遭到嫌弃。他害怕最珍爱的东西也遭到同样伤害,连续好几天做梦都会在耳边响起郑超说“我对你的朋友很有兴趣”的声音。
这句话不仅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提示。
如果自己那时烧死了,也许别人就不会再有危险,可现在郑超仍然在逃,他又受了重伤,事情反而正往最麻烦的方向发展。
任燃紧皱着眉,眉间那小小的褶皱聚集了很多烦恼。
“你担心什么?”
路唯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他缠着纱布的手腕。
“任燃,我说过你所有的东西都分一半给我,你答应了就不要反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用力,任燃只感到疼痛,可又不是无法忍受的痛,反而在那种疼痛中获得一丝安慰。
路唯一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又松开手,眼睛朝他看过去。
“不是说不坚持到底的人,就得不到幸福么?”
任燃摇摇头说:“那是童话故事。”
“不管什么故事总是有它的道理。”
“要是受伤怎么办?还有比受伤更可怕的事发生怎么办?”
路唯一用手指摩挲着那干燥的纱布表面说:“对手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没那么绝望的。”
他一边说一边握着那只手不愿放开,任燃手指一动,也同样握紧了他。
“一维妹妹,你后悔过么?”
“从来没有。”
任燃在听到那个毅然的回答时,嘴边浮起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他说:“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
路唯一第二次替他把手放进被子里,掖好了被角,手指在他耳边轻轻碰一下。
“我去上课了,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受不了医院里的味道了。”
任燃点点头,合拢的眼睛下睫毛颤动着,很快又转过头去对着另一边。
路唯一看了看空旷的病房,对面的病床空着,被褥凌乱,不知道病人什么时候会被送回来,又或者已经回不来了。
他轻轻关上房门,外面的雨收敛了些,原本豆大的雨点变得细长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看着被秋风吹动的树枝,路唯一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中有着异常阴冷的泥土味,直冲进肺部,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生机。
不管将来要发生什么事,既然已经打开了禁忌的门,那么无论走进怎样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也绝不会后悔。
就在刚才,路唯一感到了着魔一样的满足感和快乐,因为他终于可以走进任燃的世界,平行被打破,剩下的只有交错、融合,勇往直前地并肩同行。
第二天下午,路翎又来了,带了很多卧床养伤的人还不能直接拿来吃的东西。
她看到任燃裹在绷带里不能动弹也没有惊讶,更是毫不掩饰自己愉快的心情,说了句“怎么弄得那么惨”,又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就走了。
临走时路翎好像想到什么,回头说了句:“一定要是好结局。”
任燃愣了一下,但是看着她笑容满面,放心地走出去也就没有追问。
路唯一来的时候,切好的苹果已经氧化了,黄黄地堆成一堆,很没有生气的样子。
不用想也知道谁来过,对于自己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母亲,他向来是束手无策的。
任燃恢复得很好,不需要再陪夜。路唯一连续好几个晚上在医院里度过,白天的课断断续续,即使去上了也是心不在焉,等到任燃伤势稳定,连日的疲惫就一齐涌了上来。
“最近瘦得很厉害,一定要好好吃饭,要注意安全。”
任燃摸摸他的下巴,路唯一点头,说晚上会回宿舍去睡,学校里很安全没问题,反倒是他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按铃找医生。
又说了一会儿话,到了吃饭时间,路唯一拿着勺子一点点喂他,看着他吃完才走。
一切都归于平静,也没有人来找麻烦,也许那些人早以为任燃被火烧死了,不会再来报复。路唯一沿着街道走去车站,快到学校时天已经快黑了,但是校门口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热闹。看着那熟悉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活力和快乐。
他慢慢走进去,就在进门时,忽然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人影。
虽然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不清楚,但是无论从身影还是侧面的轮廓,都像极了一个熟人。
路唯一的心情骤然沉重起来,他无法想像在这种情况下又遇到黎杰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那么一愣之际,那人就从他眼前消失,混在人群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学校的大门前依旧热闹,路唯一站在门口,暗暗自我安慰。
一定是这两天缺乏睡眠,眼睛看错了。一年刑期还没有到,黎杰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而且就算他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人们遇到一个更大的麻烦之后,原来的麻烦就会变得微不足道。黎杰虽然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变态,可是和郑超那些真正干着杀人放火勾当的毒贩相比总要好得多,倒也不至于对他畏惧害怕。
想到再过不久任燃就能恢复到可以出院,路唯一紧绷着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走过一片小树林,快看到宿舍楼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他刚要回头,脚步声却骤然加快,一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他的腰上。
“别动。”
路唯一身体一僵,冰冷的金属物似乎透过外套贴近了皮肤。
“乖乖往前走。”
那人的声音带着奇怪的沙哑,像是生锈了一样,有难听的丝丝声。
路唯一没有反抗,只是在校园里发生这种事,始终有不真实的感觉。
他在那人的指示下往偏僻的边门走,脑中思索着逃走的方法。
这个人会是任燃的仇家么?这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