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后,车厢里显得有点暗。
任燃抬头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后车座上。
郑超四十出头,长相平凡,看起来不太像是个坐过十几年牢的人。任燃坐过去叫了声“超哥”,郑超点点头“嗯”了一声说:“生意做大了?”
“运气好,碰到个大买主。”
“别是水鸭子。”
“不会,我试过,以前也做过几次生意,不是生客。”
K叫着司机开车,任燃就在后面和郑超随便聊了两句。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开得不快,郑超却没有拿出什么东西来。
“超哥。”任燃看一眼后视镜,后面已经没有林扬的车跟着。他有点焦虑地问:“什么时候能拿到东西?”
“急什么?”K在副驾驶座上说,“总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才行。”
他的话刚说完,车子慢慢停下来,可是从车窗往外看,仍然还在公路上。
“怎么了?”
司机把车窗打开,有警察站在外面:“临检。”
任燃看了看郑超,可是却很难从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上看到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还有些很少见的笑容。任燃不清楚这是林扬临时安排的,还是恰巧碰上,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顺利放行了。
他有点意外地看着郑超,郑超却看着窗外。
任燃看到他那双并没有什么光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三十四)
货车毫无可疑之处,司机的证件也没问题。
K在前面怪笑,脚跷到挡风玻璃上。
“阿燃,最近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传闻。”
K虽然和他的关系并不亲近,可却是谁都能够搭讪的自来熟。
他一边笑一边说:“而且传闻都很奇怪。”
“奇怪?”
“听力哥的马仔说,你被许飚那几个小家伙打断了手,后来又被雷子折进去了,是不是真的?”
任燃看着他靠在椅背上露出的帽子,郑超坐在旁边没有说话。
他点点头说:“是真的,害我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你抢他生意了?”
“不算吧,就是在他地盘上遇到熟客,一定要跟我买,我就卖给他了。”
“进去那次呢?”
“被一个神经病告了。”
K嗤嗤地笑,回头丢了支烟给他。
“为什么告你啊?为了钱还是为了女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吧。”
任燃避开郑超的目光,叼着烟含糊地应了一声。
车子转弯停在一幢不起眼的招待所外。
虽然来来往往还有车辆,可是已经看不见城市的影子,天色也渐渐变暗。
任燃跟着K和郑超下车。
他小心不让自己露出破绽。这不是第一次和郑超打交道,可要说熟稔却也没有多大交情,万一被觉察出什么可疑之处,对方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
顺着陈旧的楼梯上楼,K找到尽头的一个房间,靠着走廊的窗户,很僻静。
郑超慢吞吞地走进去,房间很暗,东西又脏又旧,K等任燃一起进去又往外看了两眼才关上门。
“来之前看过货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
“钱呢?”
K接口说:“钱也没问题。”
郑超坐在床上说:“那拿东西吧。”
任燃每次和他交易,过程都不同,所以他也无法想象下一次会有什么样的经历。
郑超提起床边的电话往楼下拨内线,他的脸色在只有一线天光射进来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阴森。
“服务台,206房送瓶热水上来。”
K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任燃知道他只负责牵头,接下去的事不会管。
他一声不响地在郑超对面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敲门。
“送热水。”
郑超说:“进来。”
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走进来,手里提着个暖水瓶。
“放地上吧。”
“哦。”
年轻人把水瓶往角落里一放,很快走出去关上门。
郑超从床边站起来,把暖水瓶的外壳拆了,里面却没有内胆,而是用纸包着的一个包裹。
“东西都在这儿。”
任燃把钱拿出来,又接过郑超手里的包裹。他的手有些僵硬,没想到这个招待所也暗藏玄机。
抑制住内心的狂跳,任燃不知道这意外的收获究竟是好是坏。
“看清楚了,省得事后麻烦。”
任燃点点头,撕开包裹的封纸。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显得很轻松,但是又带着点兴奋,郑超看在眼里倒觉得那是买卖成功的正常反应。
五万块钱的现金K已经见过,郑超只是随便点了一下。
任燃装作仔细验货,把东西放在床沿上,手伸进口袋按下手机中早就存好的速拨号码。
那是和林扬约定的信号。
虽然来的路上并没看到有人跟踪,但是任燃相信林扬有足够把握应付突发状况。
发出收网信号后,任燃又重新把床上的东西包好,这时忽然房门被人撞开。
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人破门而入,可更令人意外的是撞进来的不是缉毒的警察,而是刚走不久的K。
那个面色蜡黄,身材干瘦的男人一进来就大叫:“超哥,有雷子,快走……”
任燃不知道K是如何发现异常的,但是他的话没说完,郑超就立刻站起来冲到门口。
K说:“外面不行,人已经上来了,走窗户。”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任燃一眼,“砰”的关上门,用墙边的桌子顶住。
“怎么会有雷子。”
郑超镇定的脸上隐约显出惊疑的神色,快步跨到窗口。
楼下停着车,车上的人已经上楼来,可以听到并不隔音的房外传来脚步声和楼下的呵斥声。
郑超打开窗户一脚跨上了窗台,K在后面顶着门。撞门声响起时,郑超忽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房里倒。
任燃抓住他的双臂,把他拖回来。
“你他妈的出卖我。”
郑超一扫之前的神闲气定,突然之间破口大骂,抬起手肘往后猛击任燃的脸颊。
只要拖住郑超,人赃并获一切就都结束了。
任燃知道一旦郑超离开这个房间就有可能逃脱,所以不管他如何挣扎,无论如何不放手。
K拽起一把椅子从后面砸下来,任燃听到声音立刻躲开,椅子只砸到他的肩膀,郑超却趁此机会扑向了窗台。
房门在屡次撞击下终于洞开,刘斐带着几个队员举枪对着室内。
“警察,别动。”
郑超头也不回,从窗台上往外一跳,落到下面的草丛里。
刘斐骂了一句粗口,上来拉开正和任燃扭打成一团的K。
K瘦骨嶙峋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好几个人都拉不住他。
刘斐把K的手扭到背后铐起来,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用手背擦着脸颊的任燃。
他的右手不能动,可能刚才被椅子砸到脱臼了,脸上还有小小的伤痕。
刘斐本来还想按一般程序暂时把他也当作嫌犯拘押,可是K却在这时狠狠瞪了任燃一眼,目光阴森脱口而出:“你等着。”
任燃想站起来,却听到楼下传来几下枪响。
“林队在下面,郑超跑不了。”
刘斐让几个同事押着K,收集床上堆着的钱和毒品,自己跑下楼去。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郑超没有被抓获,负责看守楼下的小岑一头热汗地过来说:“被他跑了。”
“什么?怎么会跑了?”
“他从楼上跳下来,我就上去截他,谁知道……”
小岑刚从警校毕业,没出过几次任务,经验尚浅,这个时候脸涨得通红说:“谁知道忽然闯过来一辆车,车上的人朝我开了一枪。”
刘斐一惊,又皱眉问:“什么车?”
“一辆黑色的微型车,我们都没料到,它会突然从半路撞过来。车里不止一个人,而且好像都有枪,我已经通知周边道口拦截了。”
“没受伤吧?”
“我没有,不过……林队受伤了。”
林扬的腿上中了一枪,如果不是他及时推开小岑,可能这次行动就不只是有人受伤那么轻松。
虽然缴获大量毒品,抓获K和招待所中的几名毒贩,可是主犯郑超却没有落网。
直到过了十几个小时,也没有传来任何嫌疑车辆被截获的消息,所有参与缉毒行动的人都明白,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白费了。
任燃在医院里看到林扬,他的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并不好,可看到他进来却还是像平常那样打招呼。
“手怎么样?”
“脱臼了,没什么,就是有点痛。”
“回过家么?”
“还没有。”
林扬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不善于表达自我情绪的男人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歉疚来。
“竟然让郑超跑了,小岑年轻气盛,急着想立功,我不会怪他,把他安排在那个位置是我的错。”
任燃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从开始撒网到现在,不过两天一夜,三十多个小时。可是这三十多个小时却像一个长梦,醒来了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次没能抓到郑超,要再想引他上钩又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
“接下去有得忙了。”
林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任燃说话,眼睛看着前方忽然歪了一下头,这次用的居然是安慰的语气:“没关系,也不算彻底失败,至少端了他一个窝点,只要他还敢出来活动,迟早会被我们抓到。”
“如果他躲起来呢?”
“我会找。”
林扬说:“警察和贼,有时候就像在捉迷藏,没有耐心会玩不下去,太有耐心又会失去机会。其实不只是捉贼,做什么都一样的。已经等了那么久,多几个月,多几年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任燃瞪着病房内的黑暗轻轻点头。
林扬却说:“我有点后悔,或许不应该把你卷进来。”
“没关系。”
“那次在夜市遇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再干了吧。虽然以我的立场不能说你无辜,但是明明知道你已经洗手不干还把你拖下水,似乎有失厚道。”
“现在才说这些话,不会觉得太过分了么。”
林扬点点头,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你走吧,别再重操旧业,以后不会找你了。”
任燃转身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在背后跟了一句:“小心点。”
(三十五)
对K的审问结果令人沮丧。
并非他拒不认罪,反而是因为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质问,K都供认不讳,承认那是自己犯下的罪行。
虽然经验老道的审讯者多次尖锐而激烈地挑出他的破绽,但是K却以一种令办案人员束手无策的合作态度,一口咬定和别人无关。
案件很快结束,不论在审讯室、监狱还是在法庭上,K始终坚持自己的供词。林扬和缉毒组的同事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郁闷,却又无计可施,最后K被判无期徒刑。
但是任燃对这件事的结果没有任何关心,行动结束那天,他回家看见卧室的灯亮着,忽然间什么缉毒计划,什么郑超和K一下子全都失去意义被抛诸脑后。
他跑着上楼,开门后大声喊:“一维,一维。”
路唯一匆匆忙忙地从浴室里跑出来,头发还是湿的,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任燃一把抱住他,把他整个压进自己怀里。
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从脸颊边湿漉漉的头发间飘来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怎么才回来?”路唯一也抱住他说,“刚才还想打电话给你。”
“我想你了。”
任燃把脸深埋在他的发间,喃喃地说:“路唯一我想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本来很生疏,可是又觉得比什么时候都亲切。
“想我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要是能回来我早就回来了,两天连澡都没洗过。”
“那还不快去洗,抱着我干什么。”
“我想你。”
路唯一抬起头,任燃吻上去,但那不是灼热的吻,而是温柔的满怀思念的亲吻。
任燃从前面揽着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
那个干净的吻结束任燃继续抱着他不放,路唯一想哄他,就用手抚摸他的脖子。
“去洗澡吧。”
“嗯。”
没事了。
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天可以按时回家吃饭,一起洗澡、看电视、吃饭、喝酒,一起打牌、玩游戏。
郑超逃到哪里去了?
任燃被这个猛然间跳出来的问题吓了一跳,路唯一已经把他推进了浴室。
不管郑超逃到哪里去,现在都不是他的问题。
他从浴室里探出头问:“要不要一起洗?”
“我刚洗完。”
“再洗一次。”
“洗不动了。”
“那来帮我擦背。”
“要收服务费。”
“……”
任燃抓住他,一下子把他拖进来按在水里。
那天晚上没有Zuo爱,只是紧靠在一起。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出那种要求,反正真的做了就会比什么人都热情奔放,像要从体内燃烧起来一样,安安静静地相拥着入睡又好像超越了某些东西反而变得更加纯情。
任燃回来后,几乎忘了贴过卖房启示的事情,不时有人打电话来要求看房子。每当接到这样的电话,他都不厌其烦地回绝说还是不卖了。
黎杰因为上次的事情被拘留,意外的是司法鉴定结果说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只是犯罪时并没有丧失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仍然因为强Jian未遂被判了1年徒刑。
所有会带来麻烦的人好像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黎杰坐牢,林扬在腿伤痊愈后真的信守承诺没有再找来,郑超更是蒸发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路翎依然那么快乐,黎杰的事没给她造成什么阴影,偶尔过来看路唯一也是谈笑风生,然后亲自下厨做菜,大家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又不见了踪影。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美好,把坏事全忘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自在。
任燃和路唯一趁着学校的暑假去海滨城市旅游了一次,在随时可以闻到夏天海浪味的旅店阳台上,有时会一起看夕阳,有时到了晚上还不想休息,就一直沿着海岸散步。
这些事,就算夏天结束回到原来的城市也依然那么鲜明。
任燃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咖啡师助理,负责帮助出品咖啡,另外也学习做简餐。
下班之后的时间几乎都在一起度过,任燃把刚学来的手艺逐一尝试着做给路唯一吃,即使偶尔失手做出口味奇怪的失败品,两人也会一边笑着一边吃得干干净净。
要想不沉溺于这种日常大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生活渐入佳境,正是努力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
入秋后的第一个周末,天气忽然变得有点阴沉。
路唯一在准备一篇论文,前所未有的认真。任燃回来得晚了,家里没什么剩余的菜可以当作晚饭。
他看了看冰箱,想找一点能弄成一顿饭的东西,最后发现有一袋面就下锅煮了。
把青菜和一点点火腿切好,和煮好的面加上酱油炒在一起,勉强可以混一顿。弄好后又拿了两罐啤酒叫路唯一一起出来吃。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任燃放下啤酒过去接电话,可是听筒里却一片安静。
他“喂”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挂了电话之后看到路唯一已经坐在厨房的桌边开始吃炒面。
晚饭后任燃下楼去扔垃圾,秋天一到,天就黑得快起来,七点不到已经亮起了路灯。
住宅区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灯全都暗着,好像没有人。
任燃觉得奇怪,这里是不能停车的,如果有人在车里暂时停一下倒还说得过去。
他把手里的袋子送进垃圾桶,往回走时忽然听到很轻微的开门声。
差不多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当任燃觉察到有人从后面跟上来并立刻想回头看的时候,几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从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虽强,但并没有强到让他失去反抗力的地步。
任燃抬起胳臂甩开钳制,拼命往前跑。
后面的人追上来,有人一下从背后扑倒他。
任燃撑起身把他掀翻在地,又和另外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当他摔倒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从顶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
有人把他拉起来推到墙边,任燃抬起脚踢中那人的小腹,对方发出一声闷哼,旁边的同伙就上来用膝盖同样回了他一下。
疼痛从胃部升腾上来,迅速占据头脑,令他一时什么也想不到,眼前那一点亮光失去稳定变得飘忽起来。
恍惚间只觉得有人抓住他,令他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