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霄却是我在凌霄山下的绝谷中暂住时自天上砸下的。那夜于谷底闲坐,忽觉一片黑影罩下,疑为陨石,忙急急点绝崖飞上,不欲作只烤熟的鸭子,却于半空中惊见其物竟为一十岁左右孩童。忙急急救下。那小童却已昏迷,嘴角沁出血丝。探脉,已是受了很重内伤的。也顾不及上去探察了,先救得眼前这一个再说。
待得他醒转,告之后来上去唯见一地的尸首,再无半个活人。问及他身世,他却只不肯说。耸耸肩,索性给他另取个名儿“月霄”——月上中天之时,凌霄山下,拾得此人。
陪他葬了那些人,又觉他是无处可去,我则有家难归,俱是天涯沦落人,索性带了同行。后来又见他聪睿,遂起了收徒之心。这孩儿好玩,先是不肯叫我“师傅”,偏要在我名儿内取一独得的称呼。笑盈盈告了他我的名字就三字组成,什么样的呼法都被人叫过,唯这“师傅”二字却是从未有人唤过的。他思来想去终肯接受现实了,却又提一要求就是我再不得另收他徒。觉着这孩子好生有趣,不觉大笑,告诉他有这一个奇奇特特的徒儿已足令我应接不暇,再多两个岂不累死?他师傅我还想长命百岁哪。再过得些时候,他终肯告我真名了,却仍要我唤他“月霄”,说这个名儿他更喜欢些。也许他有他的考量,例如躲避仇家之类的,我自不便置喙。随了他去。
湖中离岸数丈处有一小小岛屿,那日下山探察发现官府仍查得很严,回来后满心只是郁郁,遂坐于其上一夜吹箫。呜呜咽咽,欲吹尽心中烦怨……与相思。
算一算,已与他们分别将近四月。记忆一复,便是相思刻骨,竟是无时无刻不心心念念他们。以前尚还有几分看不清自己心意,然不知自何时起,已是相思不曾闲。
一段词忽窜入心头——
念双燕,难凭音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一时间,只觉心中悲苦难抑。为什么,只是与心爱之人相守到老这么个寻常的愿望都不许我实现?为什么,为什么从未想过要招惹何人却偏偏孽缘总是不断?为什么,为什么已明明白白相拒绝那些人偏偏还要穷追不舍?为什么,为什么此际竟然无奈到零落异乡归不得?
箫声呜呜,如泣如诉;弯月如钩,照着影儿独个。犹记当初有人总喜搂紧我同看月下影儿亲亲昵昵,说此生惟愿与我从此这般相守,再无分开。
箫声幽幽,伴幻香缕缕,清清冷冷,散在这形单影只的湖上。尚记昔日,有人总爱如小狗般腻我身上拱啊拱的嗅,还霸道地不许我将这香散与人闻,说是他们的专利。
只是,只是此际,故人何在?烟水两茫茫,这屿上,只我一人茕茕孑立。
就这么怨怨坐着,幽幽想着,愤愤吹着,悲悲看着。只希望忽有人自岸边长长短短喊了云云卿卿涉水而至,我必舍了这箫扑入他们怀中,痛哭一场。
天渐渐泛白,身周的一切急剧明亮起来。忽而彤彤红日跃出水面,耳畔只听得一片花开的声音。鼻际传来阵阵清香,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一如佛前涅磐的青莲。一时之间,只觉胸中什么东西涌出,什么东西遗落。
寻香而去,只见一片异花正吐蕊。那花似睡莲初绽,却比之晶莹剔透。整朵花如白水晶雕就。随清波微微荡漾。其叶形如浮萍,观之如上好青玉巧匠制得。那叶,那花,环了这屿,伴着水上淡淡烟霭,直让人生出梦里雾中之感。不由得一时痴了。就这么看着它分瓣吐蕊;看着它尽绽萦怀芬芳;看着它香渐轻渐淡渐消去;看着它一片一片悄悄收拾裙裳,再度恢复成花苞状。
抬头,朝阳已冉冉升起。
这花,这叶,竟只肯绽放它的美丽那么短暂数分钟,只愿绽放其最极致的美与那初升之阳!
泪水忽潸然而下。
昨晚,只顾着自己伤悲怨恼,竟未发现这屿四周环着一圈如此美丽的生命!这般时日浸淫于自己的悲伤幽愤,到底错过了多少如斯美景?因山水迢迢路遥遥而生叹生悲,为前途险阻障碍多而怨天尤人,不是自己素来不屑的么?何时自己竟脆弱如斯?刻骨铭心的情爱,本当令人坚强执着,什么时候竟成为懦弱的理由?这般没用的自己,又如何值得他们一生相许?
一如这晶莲,不管世人如何倾慕,它绝世的容光,依旧只绽放于心甘情愿的刹那。那清香,只留与朝阳品尝,余的,
皆视作生命的过客,如飞鸟浮云,掠空飞影。已过,则不留半点踪迹。这莲,清清艳艳,绽得凌然傲然,偏又潇洒于尘世之外,红尘相扰,也不能映于它心湖,那魂魄,依旧的清清净净,不染尘埃。
如此,已足够。
刹那间,如醍醐灌顶,整个人瞬时清醒,香箫一曲,无喜无悲,似断似读,若有若无,却渐渐平和。
凌波微步,踏浪而归。
47
这一章是专门赶出来谢谢青眉、玄冰魔女、buing三位亲亲:谢谢你们帮我捉虫子!*
方回得岸上,却见月霄抱膝坐于岸边,不言不语,只拿一双眼紧紧盯住我。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什么时候来的?”
少年不答,却忽跳起扑来,紧紧抓住我,“你不会是要弃我而去吧?我……听了你一夜箫,总觉得……总觉得……你既收留了我,就不可以抛下我!”
拂乱他一头乌发,对视那双含着慌乱无措倔强的眼,柔声道:“你是我唯一的徒儿,为师自然不会抛下你。”轻轻叩一下他的头,“等到有一天学全了为师的本领,只怕吵着要离去的反倒是你呢!走罢,回去做饭喽,为师现在可是很饿呢!”拖了他便走。
少年却紧紧拽住我,“我绝不会抛下你的!”
很坚决的眼神。
微笑,许是听见了我的忧伤与迷乱罢,想安慰我呢!有这么个聪明体贴的徒儿,真真是我这个师傅的福气呢。只是,小鸟儿总有离巢的一天,再过个五六年,小孩子也会想着要四处飞翔的罢。现在,就姑且享用一下他难得的孝心好了。亲亲他的嫩脸蛋,拽了便跑:“现在为师只想好好吃上一顿!好饿哦!”
依旧每日清晨观晶莲吐艳。箫声一缕伴异香凝华,悠悠流转于天地之间。人影伴花影,幻香随醒香,与这晶莲倒是难得知己。
这月余下来,晶莲益发繁茂,岛屿周围三四米内尽是她的地盘。有此芳邻,我的箫也不寂寞。月霄亦陪我日日早起,有时立于岸边远观,有时伴我一同赏花。这岛离岸有些距离。初几回需我带他上来,到现在他已可自己悄然来去——功力不够,无法一苇渡江去,他便扯一绳系结岸与岛,依仗这绳索助力,倒也可来去自如。
月霄说远观近看,各有千秋:远观之时,薄雾起于湖,笼得人如雾中仙,伴着箫声带出的奇香,令人心为之动神为之夺。兼着那莲开叶舒,风动素衫,飘飘然若仙人降尘之时净莲相迎。此番形容听得我笑到直打跌,说他没见过真正的美人。纵无数人形容我风华绝代,我亦只觉冰情那美才是无双,亦刚亦柔,侠骨仁心,且又冰雪般剔透。日后有机会,该让我的小徒儿去见识见识。
月霄说还是近看较舒服,感觉得到我的呼吸,不再觉得这人飘飘渺渺几欲踏风归去,无迹可寻。何况,那香,近闻更是浓郁,足以熏得人但愿长醉不愿醒,只想就这么一生一世沉醉在这疑幻疑真的香气之中。
大乐。不知自己与这晶莲的混香何日竟变了罂粟?若这晶莲有魂,听得月霄此般形容,怕不恨恨咬他几口方肯罢休!
依旧隔上几天便悄悄潜下山探察一番,无奈华斋竟似不懂“放弃”二字怎么写似的,丝毫没有收手的打算,看来只得继续等待了。发,再度绞的齐肩,一则原先那般长度太显眼,二则行动处也颇不方便。
月前,不知从哪条沟沟坎坎里溜来一尾鱼,很漂亮的一尾鱼,一尾涂有美丽无辜眼神,实则包藏祸心表里不一的鱼。
初见面时,很为那家伙惊艳一番,尤其它那两扇侧鳍,各有一天然羽毛状图案,泛着淡淡紫辉,衬着那对半透明眼珠,说不出的精灵可爱,所以心下暗暗唤它作“紫羽”。
彼时,它极乖地陪我嬉戏,不显山,不露水。及后来侦测得我泳技只可称得尚可,与它这地头蛇相较却是大大大大的不如后,就开始隔三差五的给我捣蛋:
乱扯我头发我不说,当它与我玩闹;扯几根水草挂我头上我也不说,当它视力不好;含一口白沙扑吐扑吐全喷我脸上,我还不说,当它年纪小不懂事。可是!这尾色鱼,居然最最最喜欢再我离岸边不远不近时偷袭,猛K我屁屁!一时间又上不得岸,又摆它不脱,就甭提多郁闷了。这尾臭鱼又滑溜的紧,数次设计它都不上套。近日好不容易终于发现它一截小辫:这家伙,每日清晨晶莲吐艳之时,它都要蹲花下嗅清香,听箫语,花收曲停之时方离去。据我仔细研究发现,那个时候的它呢,比较呆一点。
哼哼哼哼,臭色鱼,你给我乖乖等着!
清晨,雾岚方悄悄起于湖面之时,我便手持竹箫悄然而临,倚石而立,静待与晶莲的相会。
雾气渐浓,笼于周身。看看天际,缓缓吹起竹箫。
三两曲后,忽红日跃水而出。伴着箫音,那晶莲陡一颤,哔剥哔剥,每一瓣绽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清雅的香溢满湖面。闭目感受着这刹那芳华,这盈怀的感动。
香气渺渺,伴着那越升越高的日,湖面的一切,仿若雾里蓬莱,朦胧似梦。
微微睁眼,算得时间差不多了,悄悄起步离开那岛屿,踏着晶莹玉叶,携着氤氲幽香,手把微语竹箫,不动声色寻找那尾坏蛋鱼。
踩在晶莲上,风吹动雾纱素衫。皱皱眉,莫非紫羽今日却是没来?晶莲已快到合的时候啦!看样子,今天是白等了。正欲收箫,忽见身侧一莲下有微微的吐泡声。凝神望去,可不正是那尾色鱼?
蹑手蹑足靠得近了,紫羽正悠悠闲闲吐着泡泡呢,浑然未发现报应将至。
疾扑下,一把捞起。轻点莲叶,飞身回了岸。紧紧搂住用力挣扎的它,忙不迭大叫月霄重雪。他一人一猴闻声赶到,哭笑不得看我牢牢掐住拼命摆尾的小东西。月霄叹口气;“你要怎样处置?隔三差五嚷着要报仇,却偏又舍不得煮了来吃,还想怎样解气?”
“哈哈!”得意一笑,“废话,它天天偷袭我,咬我屁屁,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风水轮流转,当然是换我咬它屁屁——啊!呸呸!是让重雪咬它屁屁,多多的咬几口,我要连本带利一块儿讨回来!”
“吱——”小猴儿不乐意了,猴爪儿一伸,指天划地。
眼一瞪,“你敢不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懂不懂?不过让你咬上几口你就唧唧喳喳,大不了回去多漱几下口嘛!”
“噗嗤——”轻笑声传来,立即改乜月霄。
咦?他没笑啊,还一脸震惊瞅着我身后?急急转身。
身后立了两人,一般的高矮,一般的模样,一般的用宠溺目光瞅着我。却比之当初清减了不少,憔悴了不少。鼻头忽然泛酸,张了张唇,“啪——”某鱼真是会破坏气氛,趁我手劲稍松时忽一尾扫来,正正击中我可怜的小鼻子。好痛!忙放手捂鼻。它扑腾两下跳了水,“啊呸啊呸”冲我吐泡泡,好不得意!眨眨眼,捂着鼻子,忽转身扑如他二人怀中,“哇——”一声哭的惊天动地。
48
忙着以大把大把鼻涕眼泪抒发重逢的喜悦之情,偏又窜出几个煞风景的_
“云卿公子,真是可怜啊——居然会被一尾鱼给欺负了去!”作一脸心痛惋惜状嘲笑我的,可不正是白焰那家伙?死活非喊我公子,说是礼貌不可废,地位不可逾越,可实际呢?
哼!
吸吸鼻子,揉揉红通通双眼,一脚踹去!
某个白痴闪身一躲,“扑通!”
跳水姿势真不优雅,倒扣十分!
“啪嗒!”紫羽也落井下石,飞快游至某人身侧,一大鱼尾正正盖上在水中扑腾的某倒霉男子脑门上,某可怜家伙刚冒出水面便又被打回原形。哼哼,这下可就换大声嘲笑他了!翔的手下方剑等数人稍微聪明点儿,虽捂了嘴在旁窃笑,却是也一言不敢发的。
扯过月霄,介绍说是我新收的小徒儿。除翔与航外,余的人皆一付吞了生鸭蛋的糗样,笑我连自己都护不周全,还收个小徒儿?翔与航只是笑笑,说等月霄学全了我的能耐我就可以大大的偷懒更是成天跑得让人寻不到踪影是不是?
当然是很无辜睁大眼来个抵死不承认咯!
月霄看来却是不怎么高兴,怏怏的冷了张脸,招呼也不打一个。耸耸肩,没办法,现在的小孩子,性情古怪着呢!
问他们如何寻到我的,翔与航只轻描淡写了几句,说一知我在北庭便立即赶了过来,却偏巧我已离了皇宫,不知去向。他们研究后觉得我可能是往山中去了,遂也朝这边寻来。寻觅数日后,偶听得一樵夫说这山头近日来有白狐成精,他便亲见了一白衣狐仙,咻咻地在山间飞,眨眼即不见。觉得极可能是我。却无奈这山脉连绵,只得一座一座寻了。今晨忽听得远远山上隐约有箫声传来,便径上了此山,果寻到了我。
吸吸鼻子,抓他们袖子抹抹脸,认真更正:“他们说的却有些错啦——这里有的可不是狐仙,而是白白胖胖猴仙一只!”手一伸,遥遥指上正在一旁干瞪眼的重雪。见我此际仍不忘维护自己权益,他们不由俱大笑起来,场中原有些沉郁的气氛也霎时明朗。
其实纵他们说的轻巧,我又岂不知此番寻该多艰难?华斋寻我寻得紧,他们自不能也大张旗鼓,只得分散了各自寻去,否则,为何此际随在他们身旁的尚不足十人?
忽忆起一事,急忙询问暗堡情况。翔说卓不凡甚是奇怪,一反常态竟关心起我的安危来,居然于三月前亲与他们联合行动,说是我的失踪,也等于有人在暗堡头上撒野,他决不能坐视不理。此番北庭之行,也一直与他们同行动,直至听得狐仙传说了方各自分开。
跳将起来,急回石屋收拾一下东西,催他们快走,说是迟则恐有变生。将暗堡之事与他们说了,他们亦吃得一惊。一行人当即决定还是早早离开的好。由于我失踪一事确令暗堡颜面无光,又兼往日里卓不凡似是对我另眼相看,颇有交好之意,故而此番暗堡的行为,航他们并未有太大疑心,又兼之因我之事心焦,竟是忘了加以提防。
匆匆下了山,也不在原定会合地点相待了,只让风踪中人通知擎天宫诸人速往回赶,途中再行集结,若碰不上时,再于北庭境外守侯。
乔装打扮作一道士,贴了胡子,握了拂尘,涂了黑脸。他们亦另作了装扮。
混过几道关卡,渐渐的人也聚得多些了。算一算,此际离边境已是不远,再过得三个关卡我们便可如飞鸟入林,蛟龙入海,北庭君王也奈何不得了。然这几处,俱有大内高手团团守侯在侧的,若不能瞒过,则面临的麻烦就将非同一般。诸人更是行得小心。
终于又平安过得两关。看着最终一关的铜门,不知为何,有点不安。
但愿不要在出什么意外啊!默默祈祷了声。
天色已近黄昏,斜阳照来的光,映得漫天云霞尽是红色,艳得如火,又似啼血。心中更是惴惴。翔亦察觉了我的紧张,忽伸手用力握我手一下:“如果有意外,你只管一人脱了关卡就是,不用顾及我们,我们总能想办法出去的。”点点头,也反握他一下。手心里全是汗,也分不清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终于轮到我了。放松下来任来人检查,尽量使自己显得神色如常。那人细细看了,手一扬似要放我出关。心下松了一松,他手却一甩电闪般扣住我脉门,城墙上陡蹿出无数大内高手,远处亦有人奔来。翔他们见势不妙,齐齐向我这边挤来。
一场混战展开。
城门口的百姓骚动起来,使得这场混乱更是难以控制。那人只管拖了